北疆。
梁烨正坐在桌子上擦着手中的软剑,偶尔抬眼看看高挂的舆图,也是兴致缺缺。
“陛下,楼烦大王子喀什连雪率二十万大军攻宁明郡,东辰虞破虏率三十万大军已破赤兰郡,马也要攻往宁明。”吕恕嘴角急得都燎了两个大泡,“这些时日我们拾掇出来的被打散的北军,勉强也就凑了七万人,我们二十七万人对上楼烦和东辰将近五十万大军,实在是……”
卞凤接连打了三场胜仗,如今已是同吕恕平起平坐的大将军,闻言出声道:“吕将军,怎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有陛下在,咱们定然能以少胜多!”
吕恕压根就没将他放在眼里,“卞小将军,战场可不是儿戏,以少胜多乃是天时地利人和,况且我们粮草有限,经不起拖延。”
他们此战能打赢喀什多鲁,完全是因为梁烨打了个出其不意,军心大振,又杀了喀什多鲁的儿子,让对方彻底被激怒乱了阵脚,何况喀什多鲁看样子压根不打算夺回紫雁城,更像是故意拖延时间,等喀什连雪和虞破虏汇合,那才真是到了紧要关头。
“……倘若东辰从东南永元郡打来,焦帅根本就分不出余力来驰援!喀什多鲁和喀什连雪虞破虏前后夹击,我们焉有胜算!”吕恕重重地捶了一下桌子,“最重要的是咱们的粮草!魏万林这孙子叛变将今冬北军吃的军粮全都烧了个干净!天杀的王八蛋!要是让喀什多鲁给拖住了,咱们就死定了。”
卞凤被他堵得面红耳赤,只压下愤怒和羞愧看向梁烨,大约是梁烨在战场上杀敌的英姿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几乎本能地相信梁烨一定会有办法。
事实上不止卞凤,军中大多数士兵和将领都相信梁烨一定能带他们打赢这场恶战。
梁烨将剑缠在了腰间,瞥了一眼着急上火的吕恕,“今晚开战,你做主将,要是能把喀什多鲁的脑袋割了,朕就提拔你做副帅。”
吕恕的眼睛腾得一下像被点着了,声音洪亮道:“末将定不负陛下所托!”
梁烨抓起桌上的宽剑出了营帐,卞凤还亦步亦趋地跟着他,“陛下,末将也想出战!”
而且若是胜了,那便是三战三捷,要知道虞破虏也不过是五战五捷就被奉为战神!
梁烨烦透了卞凤,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撩起眼皮看向对方,“你,今晚带上两千轻骑,随朕去遛马。”
“啊?”卞凤有些懵。
直到他们趴在了山包上看见了楼烦大营里的粮草营帐,卞凤才明白过来这个遛马是什么意思,登时浑身的血都快被刺激得沸腾起来,看向梁烨的目光如同小弟找到了大哥,敬佩道:“陛下——”
然后在梁烨冰冷的目光中艰难闭上了嘴,只是两眼放光恨不得把梁烨供起来。
梁烨一脚将人踹下了山包。
数千轻骑自四面八方奔腾而下,楼烦大营中顿时乱做一团。
梁烨在火光中看向大都的方向,在一片厮杀声里,还是忍不住沾沾自喜。
不知道王滇有没有顺利找到被他埋在定情之地的圣旨。
王滇一定会非常开心于他的体贴温柔。
——
“王滇!你这是想谋反吗!?”有人愤怒出声。
“私自带兵入大都,封了宫门,不是谋反是什么!”
“王滇!你枉为人臣!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就是个弄权的奸佞!”
不少官员义愤填膺地控诉,毕竟王滇擅权不是第一次了,上回梁烨遇刺,此人便自作主张控制了整座皇宫,后来虽然不停有人弹劾,但梁烨都置若罔闻,依旧宠信于他,官位更是一升再升,私下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红了眼,直到年前他抱病不出,众人心里的恶气才勉强散了一口。
熟料梁烨刚御驾亲征不久,这人就这么堂而皇之地重新站在了议事殿中。
王滇微笑着听他们对自己的控诉和怒骂,直到乱哄哄的议事殿重新归于寂静了,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若谋反真的这般容易,想必以某些大人的手段,现在恐怕早就已经坐在这龙椅之上了。”
“王滇!”
“大胆——”
“口出妄言!”
“所以还请诸位大人少安毋躁。”王滇陡然抬高了声音,拢着袖子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众人,在各种猜疑的目光中笑得阴森冰冷,“不如听了陛下的旨意,再来给王某人头上安帽子。”
圣旨徐徐展开,云福的声音在大殿之中清晰地响起,众人的脸色逐渐从愤怒变成了疑惑。
“……睿质夙成,躬行不怠……”
都是些套话,皇帝例行夸人而已,虽然众人同王滇不对付,但也勉强认可,这姓王的的确脑子好使,干起活来不太要命。
“……温良谦恭……性顺柔淑……”
众人看着周围持刀着甲的士兵,心想这他娘的跟王滇哪有半个铜板的关系,而且后边那些词是封妃用的别以为混在里边他们听不出来!
前边辞藻华丽啰里吧嗦一大堆,恨不得将人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连王滇都觉得不耐烦时,云福终于口干舌燥地读到了重点,“……朕心甚慰,兹特封王滇为丹阳王……予册予宝,咸使闻之……朕征战在外,太子年幼,特许丹阳王代行监国之权,朝中事宜,皆可定夺,钦哉!”
话音落,满殿寂静。
饶是王滇也愣了一下。
梁烨这厮信誓旦旦说的什么定情之地,他起先以为是他们“圆房”时的偏殿,结果愣是没找到一片纸,他不信邪,又依次去了碎雪园、御书房、寝殿、浴池、假山、荒殿里的小厨房甚至狗洞都被他和充恒扒了个遍,愣是没找到梁烨所说的圣旨,最后实在找不到,他和充恒去了御花园梁烨种番薯和青豆的地,眼看大臣们已经被请入宫中,最后翻遍了地,在西北角落的一棵半死不活的橘子树底下找到了梁烨的圣旨。
“这什么时候多了棵橘子树?”王滇当时拿着圣旨就匆忙往议事殿赶。
什么狗屁的定情之地,他连印象都没有。
“啊,主子刚给你下完蛊玩泥巴的时候种的。”充恒说着,见王滇面色古怪,改口道:“主子刚给你下完蛊给番薯和青豆除草的时候种的。”
虽然把番薯苗当成野草给拔了。
王滇拿着圣旨恨不得骂娘,定个屁的情,结仇还差不多。
——所以王滇甚至没来得及仔细看圣旨,但不出意外是要给他权力便宜行事。
只是王滇没想到梁烨给得权力这般大,异姓王监国,王滇觉得自己要是不谋反一下都对不起梁烨这般信任。
死一般的寂静过后,议事殿里便炸开了锅。
大梁自建国一来就没立过异姓王,尽管梁烨只是给王滇封了个二字王,不如一字王贵重,但那也是个实打实有封地的王爷,丹阳郡紧紧挨着大都,是第二繁华的大郡,这是生怕王滇不会起反心!
晏泽崔运还有卞沧三人面色难看地查看完圣旨上面的玉玺印记和暗纹,的确是梁烨亲自盖上的印,甚至册宝都准备得十分精美,完全不像是仓促准备……
泼天的权势富贵砸下来,王滇却没有半分欣喜,反而心底隐隐觉出了不安——以往常梁烨对他的猜忌和防备,别说两人只是睡了几次,就算是睡成千上百次,他也不可能如此信任自己,虽说如今形势危急,但梁烨绝对有什么别的算盘。
他到底想做什么?
王滇面容沉肃不辨喜怒,反倒更让众人觉得他深不可测,圣旨明晃晃地宣了下来,他们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就算不想认下,周围这些凶神恶煞的士兵和早就被控制的家眷也不容他们有异议。
只是这样一来,王滇是切切实实站在了众臣的对立面,将所有人都得罪了个彻底。
异姓王又怎么样?只要他现在不敢谋反,待梁烨活着回来,天长日久,总有叫他死无葬身之地的时候。
王滇拿着圣旨,看着跪在地上行礼的众臣,终于隐约明白了梁烨的用意。
若朕活着回来,你这摄政王便做到了头,你反是不反?
若你不反,你猜朕留你不留?
归根结底变成了一句——王滇,你信不信朕?
倘若王滇反了,那把龙椅就会是梁烨手里最牢固的绳索,王滇将永远都离不开大都的皇宫,做北梁的帝王;倘若王滇没反,梁烨便可以完全交付信任,给他最想要的“平等”和“尊重”,如此一来王滇又如何走得了?
泼天富贵权势做诱饵,不惜用江山为赌注,梁烨任性到了极点,却也彻底堵死了王滇的所有退路,无论是死是活,谁输谁赢,王滇都被他永远禁锢在了身边。
用江山,用权势,用情爱,用梁烨自己。
大概从王滇过了云水重新踏进北梁的第一步开始,梁烨就知道自己胜券在握了。
夜色深重,寂静空旷的议事大殿里,王滇坐在龙椅前的台阶上,垂着眼睛又将那道封王的圣旨看了一遍,字字句句都像极了梁烨的胜利宣言。
他已经懒得去深究梁烨往他绳子上编头发的别的含义,或许他真的只是想取结发之意,或许有意无意还掺杂了些别的心思和计谋,又或许早在很久以前梁烨便步步为营……但王滇就是没能沉得住气,狠得下心,折断梁烨的翅膀将人彻底独占。
他往后一倒,明黄的圣旨遮住了脸,两边的卷轴带着金帛滚落向两边。
玉阶冰冷刺骨,仰面躺在上面的人锦袍微抖,笑声逐渐变大,在空旷的殿中如痴似癫,带着酣畅淋漓的愉悦和痛快。
好你个梁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