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什么歉?”易尘良疑惑。
“唔,调座位的时候没等你回来就搬走了,连句话都没跟你说。”云方帮他扫了一下头发上的雪,“我当时脑子里挺乱的。”
“我也……挺乱的。”易尘良皱了皱眉,“毕竟刚死皮赖脸告白就马上失恋了。”
云方:“…………”
云方选择跳过这个危险的话题。
*
易尘良把家里收拾地很干净,就是家具太少,显得房子里空荡荡的。
云方看见那个沙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半个月前的荒唐事,很快就移开了目光。
按理说小年夜应该是吃饺子,但是易尘良的厨房实在是物资贫瘠,外面的雪下得越来越大,也没人想出去买菜。
“你今天晚上不回家吃饭吗?”易尘良回卧室换了身衣服,踩着人字拖进了厨房。
“老爸出差老妈去外婆家探病,晚上家里没人。”云方转头见他穿的这一身直皱眉,“你不冷啊?”
易尘良上面穿了件薄薄的灰色卫衣,底下穿着条宽松的睡裤,光着脚穿拖鞋,仿佛活在春夏。
“有暖气,穿多了热。”易尘良习惯性地往兜里摸烟,半道对上云方的目光,把塑料袋里的糖瓜拎到案板上,一拳头敲碎了。
易尘良捻起一块放嘴里咯吱咯吱地嚼着,问云方:“吃吗?”
“吃。”云方正在洗菜,手上都是水,自觉地张开了嘴,示意他扔进来。
易尘良拣了块大的给他扔嘴里,手指黏了芝麻,就顺道舔了舔,看得云方眼皮一跳。
“舔什么舔,洗了!”云方挪开目光,拎着刀在案板上切菜,那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剁谁的手指。
易尘良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你更年期啊?”
“…………”云方一菜刀甩到案板上,阴恻恻地转过头来盯着他,“来,再说一遍。”
易尘良拎起糖瓜就跑了。
厨房里的菜有限,云方用尽毕生厨艺炖了个冬瓜汤,炒了个青椒鸡蛋,等他端着菜出来,易尘良已经趴在沙发上睡着了。
云方看他穿得这么薄就觉得冷,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吃了饭再睡。”
易尘良被吓了一跳,直接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一脑袋磕在了云方的下巴上,疼得嗷了一声。
云方捂着下巴疼得汗都下来了,“你至于么?”
易尘良抱着脑袋直吸凉气,云方担心又撞到他脑袋上的伤口,扒拉开头发看了一眼,“撞了个包。”
易尘良过了那阵疼劲就缓了过来,刚抬起头就跟云方来了个近距离面对面,云方的手还搁在他脑袋上。
“没事。”易尘良拍开他的手,清了清嗓子,“吃饭。”
云方厨艺一般,做的菜实在谈不上好吃,但好歹是能入口,易尘良喝了小半碗冬瓜汤,夹了两块青椒里的鸡蛋,筷子连青椒一起夹过来,鸡蛋被吃掉,青椒还留在碗里。
“忘了你不吃青椒。”云方把青椒夹到自己碗里,“你买它干嘛?”
“炒土豆丝放上好看。”易尘良见他面不改色地把青椒两口吃了,“你能吃?”
“饿急了什么都能吃。”云方笑了笑。
“少管所?”易尘良想起来之前他说过的话,皱了皱眉,“是因为王有为吗?”
“跟少管所没多大关系。”云方顿了顿,“不过进少管所确实是因为失手杀了王有为。”
易尘良放下筷子,“判了几年?”
“未满十六周岁,又是失手,五年。”云方低头吃饭,“打听这个干什么?”
易尘良只觉得舌根发苦,“如果不是你,我现在也进去了。”
云方笑了笑,“这不是有我嘛。”
易尘良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几个月前巷子里混乱的场景一幕幕从眼前交替而过,最后停留在死死握住刀的那只手上。
他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难过。
对面坐着的人说得风轻云淡,但在他的世界里,没有那个不顾生死替他拦下那把刀的人。
他曾经有多么害怕,对面这个人就有多么害怕。
“对不起。”易尘良看着他,心像被人狠狠揪了一把,又疼又涩。
“干嘛突然道歉?”云方好笑地望着他,“又不是你的错。”
“如果回到过去的是我就好了。”易尘良抿了抿唇,“换我救你。”
云方怔了一下,心里一片酸软,好一会儿才笑出来:“对我来说早就过去了。”
易尘良头一次觉得他笑起来很刺眼,刺眼到让人无端地感到难过。
眼前这个大号的易尘良,只活到三十五岁就死了,不知道比他多吃了多少苦,多受了多少罪,才来到了他面前。
于是易尘良伸出手,在他的头发上揉了揉,神色认真地对他说:“没关系,以后我来保护你。”
云方被他冷不丁这么一揉,整个人都呆了一下,旋即笑道:“头一次听别人说要保护我,还是个小孩儿。”
“不是别人,是易尘良。”易尘良认真地纠正,继而又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他一圈,“而且你现在也是个小孩儿。”
云方:“……吃你的饭!”
吃完饭外面的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但是雪却下得越来越大。
云方在客厅接唐意的电话,易尘良在厨房刷碗,等他刷完出来云方的电话还没有打完,他就去了卧室。
云方问了问唐意那边的情况,又交代了自己晚上吃的什么饭菜,最后听唐意嘱托他要做的事情,才终于挂断了电话。
他走到卧室门口,见易尘良半截身子都埋在衣柜里,也跟着探头去看,“找什么呢?”
易尘良从衣柜深处揪出了一套加绒的睡衣递给他,“给你找衣服穿。”
根本没打算留宿的云方:“……哦。”
他们现在住对楼,走过去都用不了五分钟。
但是现在再说要走,易尘良已经把睡衣都放到他手里了,也不是很合适。
租的房子里只有一张一米五的双人床,另一间卧室什么都没有,很显然易尘良没打算让他去睡沙发或者打地铺,两床被子铺得肩并肩手拉手无比亲热。
只是同床共枕而已。云方逻辑清晰地想,现在易尘良总不能禽兽到连自己都能下手,而且之前也不是没跟易尘良在一张床上睡过。
于是云方放下心来。
易尘良没有手机,租的房子里也没有电视,吃完饭之后他基本上就没什么娱乐活动,云方也不喜欢玩手机,两个人就站在窗户跟前看雪。
“现在还剩多少钱?”云方问。
“六百。”易尘良倒也没有瞒他。
原本易尘良这几个月快攒够了下个学期的学费,中间买生活用品和衣服给了云方一千,医药费花了两千多,付房租又花了不少,打官司的钱他还没给云方……原本充裕的钱现在就变得捉襟见肘了。
“我其实还——”云方刚开口就被打断了。
“你的钱你自己用。”易尘良果断地拒绝了他,“我自己能解决。”
“嗯,我知道。”云方笑了一下,“你给我钱我都收了。”
易尘良满意地点点头,“我明天就去工作。”
“找的什么工作?”云方问。
“过年超市缺人搬货。”易尘良弹了一下纱窗,“晚上去再餐馆,趁着过年能赚不少。”
“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云方伸手摸了摸他的肋骨,“现在干重活容易落下病根。”
“嘶——别动手动脚的。”易尘良拍开他的手,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说:“你现在还是我的失恋对象。”
“……”云方干咳了一声,“其实我刚才想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过来给我帮忙,我给你开工资。”
“嗯?”易尘良疑惑。
“我开了家小店。”云方道:“过年也缺人,但是工作不会很累,工资高,明天我带你过去看看。”
易尘良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成。”
“你这是什么表情?”云方问。
“就是看你一直在学习,哪来的时间开店。”易尘良道。
“托了个朋友帮忙打理。”云方摸了摸鼻子,“我很少过去。”
以前的云方卡里存下了不少钱,唐意跟云和裕每个月也固定地给零花钱,加起来是笔不小的数目,他暂时借用了这些钱一段时间,这个月刚回本就把钱放回卡里了。
原主的钱和唐意云和裕的钱他都不打算动,存到卡里攒着,等以后找个由头就把钱再还给唐意云和裕。
他毕竟不是真正的云方,没办法心安理得地用这些钱。
店里赚的钱足够养活他自己跟易尘良。
睡觉的时候,云方提出要看易尘良膝盖上的伤。
易尘良卷起裤腿来,“结的疤都快掉完了。”
云方伸手摸了一下,皱起眉来,“我那天走得太早了。”
“跟你没关系,他们是铁了心要把我弄回去,早晚都有机会。”膝盖被云方的手指摸得有点痒,易尘良把裤子放下,“现在没事了。”
“过完年你就十六周岁了,到时候打官司有利。”云方顺手给他拽了一下裤子。
易尘良点点头,“你当时去土屋里救我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想着你怎么可能知道我在哪里,结果没想到——”
他看着眼前的云方,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可思议,“没想到你就是我,一个大号的易尘良。”
大号的易尘良被他这个说法给逗笑了,学着他的说法,“啊,当时找不到小号的易尘良,大号的易尘良可急坏了。”
易尘良问他:“那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吗?”
“大部分都记得。”云方仔细想了一下,“我还记得小时候跟吴二柱在村口那棵榕树上打架,差点掉下来,小腿上划了一道大口子。”
易尘良又把裤腿卷起来指给他看,“就是这条,当时都疼哭了。”
“回家后还不敢告诉别人,自己躲在被窝里偷偷哭,发誓以后一定要狠狠揍吴二柱一顿。”云方忍不住笑了起来,“哭得一脸鼻涕泡。”
“哎对!”易尘良也跟着他笑了起来,“真是傻透了。”
“那你还记不记得九岁那年藏在后院葡萄架底下的那把小木锤子?”
“当然记得,我觉得它特别好看,还给它起了个名字……”
“结果后来被吴大柱偷走了。”
“你也觉得是吴大柱偷的?”
“肯定是他偷的,我揍了吴二柱,他给他弟弟报仇呢。”
“哈哈哈……”
也许是因为人总是习惯记住愉快地东西,又或者记忆里那些晦暗不明总是充斥着暴力和恐惧的童年时光,因为有了一个可以毫无保留地分享的人,神奇地变得明媚有趣了起来,甚至给人一种自己过得十分开心的错觉。
仿佛从那段晦涩的时光里走过的并不只是自己孤身一人,还有另一个亲密无间的灵魂共享了自己的喜怒哀乐,所有可以言说不可言说的隐秘都可以毫无保留地说出来,不必害怕会有异样的眼光,也不必掩饰自己的恶劣与伪装——
灵魂上无数被时光和岁月掩藏的伤口被彼此轻描淡写地抚过,奇迹般地愈合,从此无需再耿耿于怀,辗转反侧于那些难愈重疴和所谓的求而不得。
窗外大雪蔓延铺天盖地,只剩簌簌落雪声,房间里只一盏昏黄的灯,在氤氲的暖意中,两个孤寂的灵魂冲破无法跨越的时光,小心翼翼又理所当然地触碰到了彼此。
一个看见了过去,一个望见了未来。
*
夜色已深,易尘良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兴奋地睡不着觉。
“三点了小易同学,咱们该睡觉了。”云方打了个哈欠,“有什么话可以明天再聊。”
易尘良侧过身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我睡不着。”
云方无奈地看着他,“今天太晚了。”
“可我睡不着。”易尘良朝他挪了挪,“我可以和你聊一夜。”
“明天还有事要做。”云方掀起被子把他连他的被子一起裹了进来,“我哄你睡。”
易尘良从自己的被子里钻出来直接进了他的被子,把自己那床碍事的被子踹出去,理直气壮地说:“两床太热了。”
云方低低地笑了一声,“嗯,快睡。”
易尘良半个脑袋都缩在被子里,没过多久又抬起头来问他,“你来这里之后是不是就没人喊过你名字?”
云方闭着眼睛道:“已经有一个你了。”
易尘良霸占了他一半枕头,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的朝气和欢喜,“易尘良。”
云方闭着的眼睛倏然睁开,看着近在咫尺的人。
“易尘良。”他又十分开心地喊了一声。
“嗯。”云方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却伸手将人抱在了怀里,“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