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一)
唯有宋小河感觉不到这种危险气息,只觉得空中的寒气越来越浓重,周围寂静得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
她走到沈溪山的身边,问道:“这是谁?”
“还能是谁?”沈溪山答:“不就是你召雷要引来的东西吗?”
“哦,”宋小河这才明白,“是梦魔啊。”
她原本以为梦魔会是什么丑陋的妖怪,或是无形无体的魂灵状态,却没想到他有着正儿八经的人样,皮囊还怪好看。
他就呆呆地站在那里,却让一群人万分紧张,皆死死盯着,大气也不敢喘。
但梦魔不动,白绒等人也不敢动弹,双方就这样僵持了片刻。
宋小河很想趁机溜走,但苏暮临还在梦魔的手上。
他方才召的雷虽然把宋小河炸飞了,但也算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如今放任他身处危险,实在是不仁不义。
想到此,她又认真考虑了一下,究竟自己有没有仁义的品质。
师父说过,小仁小义可受人敬仰;大仁大义则是自讨苦吃。
宋小河小声问身边的沈溪山,“你说我如果现在上去救他,是属于小仁小义,还是大仁大义?”
“属于找死。”沈溪山说。
许是周围太过寂静,两人声音如此小的说着悄悄话,却还是被那梦魔给听见了。
只间他不带任何感情的蓝色眸子一转,落在了宋小河的身上,随后浓郁的黑烟从他身上猛地蹿出来。
如同融在清澈水里的墨汁,以非常快的速度在整个旷野铺展蔓延,汹涌奔腾地扑向众人。
所有人在同一时间施展法力护身抵挡,但黑烟却还是在瞬间将他们的身影淹没。
宋小河学过护身法诀,是梁檀教了三天才学会的,但她用得并不熟练,且灵力太微弱,基本挡不了什么东西。
正当她在催动法诀时,翻滚的黑烟就已迅速将她笼罩其中。
紧接着就是眼前一片黑暗,世间变得漆黑无比,什么都看不见了。
那些黑烟在宋小河的周身环绕,渗透,但无色无味,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触感。
她伸手,想往旁边摸索沈溪山,挥了几下手都落空。
仿佛又剩下了她一人。
宋小河在原地也待不住,她看不清方向,莽撞往旁边摸索了一段路。
忽而阴风过境,黑烟被吹散了不少,赤月又重新进入视线,宋小河连忙挥手,驱散了眼前的烟雾。
视野重新变得清晰之后,就见面前不知何时悄无声息间长出了一棵巨大的树。
树干粗壮,枝丫肆意地生长,树上开出的花却是五颜六色的,树身是血红的颜色。
周围光秃秃的一片,一个人都没有了。
她心生疑窦,小跑着靠近着那棵树,到了近处一看,身上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来。
只见那书上的根本就不是花,而是一个个被树枝窜在上面的人。
仔细一看,白绒竟然也在其中,其他多数是方才山洞里的妖族,也有不少穿着寒天宗和仙盟衣裳的弟子,所有人的血液顺着树枝往下淌,汇聚在一起,才让整棵树看起来是血红的。
有些人还没死透,却没有力气挣扎,只露出痛苦的神色,发出细小得几乎听不见的痛吟。
宋小河被眼前这凶残的一幕快吓死了,心里不仅害怕,又焦急起来,绕着树转圈,去看上面有没有沈策和苏暮临。
或是她在船上结识的朋友。
“奇怪?”
身后传来冷冷的声音。
宋小河吓一大跳,惊慌地回头,却见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那个梦魔。
他就站在几步远之外,手里仍旧提着苏暮临,像是抓住了一个心爱的玩具似的,不舍得撒手,走哪拎哪。
“你为何没进入无尽梦魇?”他微微歪头,露出十分疑惑的表情,盯着宋小河。
宋小河的手已经按上了木剑柄,故作高深道:“井底之蛙坐井观天,殊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梦魔不理解,说:“听不懂。”
宋小河解释道:“意思就是我是个极其厉害的人物,你最好不要惹我。”
梦魔面无表情:“可你看起来很弱。”
宋小河冷酷道:“你看错。”
“难道是因为太弱,所以无尽梦魇才对你无用?”梦魇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
宋小河自己也觉得可能是这样,但她并不承认,硬气道:“如何不能是我太强,你的能力无法影响到我?速速放下我的朋友,否则我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梦魔道:“谁?”
宋小河:“你手里的那个。”
梦魔低头,手臂又收紧了点,也不知捏痛了苏暮临什么部位,倒是把他捏醒了,发出一声痛吟,“不行,这是我的猎物。”
宋小河将玉葫芦拿出握在手中,一时间进退两难。
她怕这道雷把苏暮临给劈死。
梦魔却不给她任何考虑的机会,扬起左手的利爪,裹挟着一身黑雾疾速冲过来。
只一个眨眼的机会,他就猛然出现在宋小河的面前!
这速度实在太快,照宋小河的反应能力来说,是万万躲不过的,她只能在惊恐的情绪冒出来的一瞬间,眼睁睁看着利爪往她心口刺过来。
瞬间一抹金光自她的心口亮起,光影形成了一个虚幻的灯盏的模样,紧接着被梦魔的利爪击碎,破碎的声音无比轻微。
宋小河整个人就飞出去几丈远,摔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堪堪停下,吐出一口鲜血后一动不动。
“宋小河——!”
被雷炸晕的苏暮临醒来的时候,正看见这一幕,禁不住发出惨叫。
宋小河躺在地上,一手握着玉葫芦,一手握着朝声剑,半边脸颊全是血,没了动静。
看起来像是死了。
苏暮临的眼泪一下就决堤,整个人猛然爆发出悲愤之力,凭借着腰部的力量整个人往上一翻,在梦魔毫无防备之时摆脱了他的控制,而后双腿夹住他的脖子,奋力往下一摔。
梦魔的近身搏斗显然不怎么样,又被这巧劲打了个措手不及,整个人被摔在地上,紧接着苏暮临翻身将他压在身下。
所有动作都是一瞬间完成的,是妖怪都几乎不可能做到的速度。
一张雷符被拍在梦魔的脑门上。
梦魔的脸上仍没有任何表情,擡手想要释放攻击的瞬间,苏暮临念动法诀的声音也响起。
是宋小河教他的。
“天地雷法,皆听我令!召来——!”
于是第二道昏天灭地的雷在酆都鬼蜮降临。
漆黑的夜被点亮了一瞬,恍若昼日。
苏暮临往后翻了几个滚,落地时身子往下压,将重心几乎贴在地面,才将身形给稳住,不至于摔得狼狈。
梦魔所在之处被雷炸出巨大的深坑,焦土的气息在空中弥漫,风浪一重又一重,待夜色再次布满视线之后,梦魔已然灰飞烟灭。
他哭着奔到宋小河的身边,还没靠近双膝就跪了下来,滑行一段停在宋小河身边。
张口就是一声凄惨的哭嚎:“宋小河!”
好像是完全没气儿了,不论苏暮临怎么呼喊,怎么摇晃她,她都没有任何反应。
虽然宋小河这一路走来没少用拳头招呼他,抢他献给大人的东西吃,还总是威胁恐吓。
但宋小河救了他两次,那看起来纤细而瘦弱的身躯,却能将他背在背上,走那么长一段路。
苏暮临恸哭不止,看着宋小河死都不肯撒手,紧紧抓在手里的东西,“你放心吧,我定会将你用性命保护的东西完好无损地带出去!”
说着,就去拽玉葫芦和朝声剑。
谁知宋小河攥得死紧,苏暮临拽了几下,没拽动。
苏暮临就一边哭一边掰她的手指,“你撒手啊,你是不是死不瞑目?我已经给你报仇了,你安心地走吧呜呜呜……”
他用力到憋红脸,才掰开宋小河的两根手指头,正要掰第三根的时候,宋小河猛然坐起来,诈尸了。
她睁开眼睛时,双眸气得像是要喷火。
装死都装不下去了,非要看看到底是谁抢她的东西!
苏暮临发出一声惨叫,被吓得往地上一坐,瞪着眼睛看她,“你、你没死?”
宋小河不仅没死,且看起来一点受伤的样子都没有。
只是她方才被打飞的时候,肩膀上的灵符脱落了,导致她听不到声音,并不知方才摇晃她的人是苏暮临,还以为时梦魔,只一个劲儿的闭眼装死。
但这人掰她的手指头,要抢她的玉葫芦,让她忍不了!
谁知一睁眼看见的是苏暮临。
她往周围张望了一下,发出疑问,“那梦魔走了吗?”
“被我召雷炸死了。”苏暮临白白被装死的宋小河骗了好多眼泪,瘫坐在地上,“你何必装死骗我,我喊了你那么久,都不吱声。”
宋小河听不见,自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觉得下巴黏腻。她擡手擦了一下,惊讶道:“我怎么吐了那么多血?我受伤了吗?”
但她并未感觉五脏六腑有哪里疼痛。
“是不是回光返照啊?”苏暮临说:“民间有这种说法,说是人快死的时候,跟正常状态一样,其实只剩下一口气了。”
宋小河揉了揉胳膊,见苏暮临的嘴在动,却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
于是气不打一处来,给了他两拳头,“你知不知道我的耳朵被你炸得听不见了?你是不是召雷的时候,专门指着我身上召的?”
苏暮临抱着头受了拳头,才发现她根本没有回应自己的话,耳朵边也都是血迹,才知她聋了。
他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眼泪跟无止境似的往下掉,不住地道歉。
宋小河虽然听不到,但见他哭得惨烈,脸上泥土血污和眼泪混在一起,瞧起来也怪可怜,于是道:“日后你做牛做马来报答我,我就原谅你了。”
随后一人走来,从地上捡起灵符,重新贴在宋小河的肩膀上。
瞬间所有声音灌入耳朵,只听苏暮临哭着说:“那不行,我要给大人做牛做马的。”
宋小河怒,蹬了他一脚,一转头就看见沈溪山站在她背后,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她赶忙站起来,问:“你方才去哪里了!我还以为你被叉在树上了呢。”
沈溪山说:“自然是跑了。”
“那怎么又回来?”
沈溪山扫了她一眼。
被黑雾淹没的人,必然会陷入无尽梦魇之中,一遍一遍经受着噩梦,任人宰割,在极端的恐惧中死去。
这棵树算是他养的宠物,是活的,能钻在地底下行动,沈溪山上回碰见的时候也颇感稀奇。
他跑得快,没被黑雾触碰到,梦魔就去追赶他,但追了一半突然急急折回,所以沈溪山就知道还有人存活,且靠近了梦魔的血树,才让梦魔这般着急地赶回去。
沈溪山道:“我好奇是谁逃过了梦境。”
宋小河立即举手:“是我!”
他没有应声,只是擡起手,从灵符中借法,掌中凝聚微弱的光芒,对着宋小河的心口,慢慢将一缕金光从她体内引出来。
金光缥缈无形,汇聚成了一盏灯的形状,像是琉璃的灯罩,上面布满裂痕,看起来像被打碎了一样。
“是它救了你的命。”沈溪山这才说道:“我道你怎么一路上都表现得英勇无畏,这般不怕死,原来体内藏着这玩意儿。”
宋小河却满脸疑问,“这是什么?”
显然她自己并不知道。
沈溪山愣了一下,“你自己体内的东西,你都不知?”
宋小河摇头。
“我知道!”苏暮临这时候站了出来,说道:“这个应当是长生灯。”
“什么是长生灯?”宋小河问。
苏暮临有意卖弄,没有立即解答,而是道:“此灯非同小可,世人知之甚少,凡间古籍之中压根没有与其相关的记载,若非我博览群书,知识渊博……”
宋小河蹦起来就是一拳,“少废话,快说!”
“是长生殿里供奉的仙灯,能够在魂魄上刻下烙印,不管转生多少世,只要仙灯未碎,就能一直保护魂魄的完整。”苏暮临挨了一拳就老实了,捂着脑袋将所知全盘托出,“这种仙灯能在长生殿里供奉,但长生殿的行踪诡秘,百年一开,只有一个有缘人才能进入,所以鲜少有人知道。”
“若是魂魄不完整会怎么样?”宋小河问。
“魂飞魄散则无法入轮回,就从这世间彻底消失了。”苏暮临说道。
“这么说,是有人给我供奉了一盏仙灯在长生殿里?我方才没死,是灯保护了我。”宋小河恍然大悟。
“究竟是谁,能进长生殿里给你供灯啊?”
宋小河说道:“不是我师父,就是我爹娘。”
“你为何这般肯定?”
宋小河低头摸索了一阵,将玉葫芦收起,掏出锦帕擦尽了脸上的血污,慢慢说道:“我知道,就是他们。”
沈溪山将她的动作收进眼底,静静地站在一旁。
他明白这话的意思。
因为宋小河籍籍无名,打小就进了仙盟成为内门弟子,却多年以来查无此人。
在这世上,在乎宋小河的人少得可怜,除了教养她长大的师父,恐怕就只剩下了她爹娘。
除了他们,谁还会为宋小河供奉长生灯呢?
沈溪山思绪出神,等回神的时候才察觉自己盯得有些久了,看了宋小河将自己一张花脸擦干净的全过程。
“接下来去哪?”宋小河又精神满满,“得快点了,不然马上子时了。”
“最后一程了。”沈溪山说:“再往前走就是红莲境。”
说完,他瞥了一眼宋小河,又道:“距离子时,不足两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