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鬼蜮(六)
修习世间万法。
勤勉刻苦,高师指点,灵丹仙药,多的是路子让一个凡人变为仙门中的佼佼者。
但最重要的还是天赋。
有些人生来就是吃这碗饭的,即便什么都不学,哪怕是未拜入师门的野路子,在接触仙法之后却也依然领先常人千百倍,这是吃多少仙药,受多少高人传授教导都无法比拟的。
苏暮临就是这样的人。
这样一个胆小如鼠,遇到雷声大点都吓得软成面条,被欺负的时候也是个忍气吞声的受气包。
但宋小河发现,他好像有点符箓方面的天赋。
她昨夜给了苏暮临张火符,他差点一把火把山给烧了,所以她知道那张雷符在苏暮临的手中,绝对能发挥令人震撼的力量。
当然,她也没有猜错。
苏暮临召来的这道雷如此夸张,甚至把她炸得七荤八素,在地上晕了好一会儿才软着胳膊腿地坐起来。
宋小河的耳朵嗡嗡作响,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脑子一片混乱,视线从模糊到清晰。
她挣扎着坐起来,睁眼一看,周围已然一片狼藉,地上出现个巨大的坑,放眼望去一地的焦土,甚至驱散了风中的冷意,蒸腾的热气弥漫。
周围的地上全是横七竖八的人,有些还在慢慢爬坐起来,有些却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不是给这雷炸死了。
她本打算将这山洞炸了然后引来梦魔与那些妖族缠斗的,却没想到这一道雷就炸了个天翻地覆,够他们受的了。
在方才被猛烈的气浪掀飞之后,朝声剑就从宋小河的手里甩脱了,她慌张地朝周围看了一下,入眼尽是狼藉。
于是宋小河也顾不上身上的疼痛,晕着脑袋爬起来在四周寻找。
朝声是沈溪山十二岁生辰那日,从天阵中召唤出来的,据说当日彩云漫天,百鸟齐鸣。
之后它在沈溪山的手中斩妖邪,败仙门,成为人人赞誉的剑修天才,连带着朝声也水涨船高,成为一柄声名赫赫的宝剑。
这是沈溪山的剑,现在落在了她宋小河的手中,就绝不能让别人给抢走。
她在地上摸索了一阵,剑还没找到,视线之中突然出现一双黑色长靴。
宋小河立即戒备地擡头看去,看见站在面前的是沈溪山,那股子炸毛般的警惕才消散。
她摇着身子站起来,指了指他的嘴边,“你流血了。”
沈溪山显然也被那道雷伤得不轻,抿着的嘴角尽是殷红的血,白俊的脸上也沾了灰尘,看起来有些狼狈。
宋小河就更不用说了,脸上蹭满了灰尘,侧脸还有血痕,灰头土脸的身上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
最显眼的还是她的双耳,血从耳洞里流出来,染红了白皙的耳垂,往下滴着。
但她的眼睛依旧亮得出奇,看起来并没受什么重伤。
沈溪山压着眉头,看起来像是强压着怒火,他张口说了什么,宋小河听不见。
她着急找剑,错身要绕过沈溪山,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他的力气很大,顿时让宋小河觉得了疼痛,下意识“啊”了一声,紧接着耳朵就被捏了一下。
瞬间,宋小河能听到声音了。
先是呼啸的风声灌进耳朵里,然后就是此起彼伏的痛吟,那是躺在地上的妖族发出来的。
其后就是沈溪山隐怒的声音,“你召雷不会掂量着分寸吗?是打算把你自己也炸死?”
宋小河自己身上还疼着呢,被这么一凶,顿时也生气,“他们要抢我的东西,我能有什么办法?”
说来也有几分委屈,“我也被炸飞了啊,剑还脱手不知道甩到哪里去了,你别挡着我,我要去找剑。”
沈溪山没死在火海里,差点被宋小河这一道雷给炸死,不动气那是不可能的。
但宋小河自个也伤成这样,况且方才的确是妖族逼她,她才会如此,沈溪山再是如何是冷血,也不至于这般是非不分。
他又拦住了想要负气离开的宋小河:“你耳朵聋了。”
宋小河还以为他在骂自己,结果就见他一擡手,在她的耳朵上蹭了一下,而后宋小河的世界又安静了,什么声音都不剩下。
她擡手一摸耳朵,指尖就一片血红。
宋小河怔怔看了片刻,才意识到她真的被方才那道雷炸聋了,什么都听不见了。
“无妨。”她随手蹭了蹭指尖上的血,也不在乎这点污迹了,表情还算镇定,“医仙阁可以治好我,只要我回了仙盟,什么伤都能治好。”
垂下去的手藏进袖中,攥紧了拳头。
“你来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沈溪山的声音又钻进耳朵里。
宋小河惊奇地瞪大眼睛,她发现自己又能听见了,一转头就在自己的肩头上看到了一张符箓。
“哇,这是什么?”
“灵符。”沈溪山道:“先答我的话。”
宋小河撇嘴,“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你为何还问?”
“那你既然是来救人,可知如何救,去哪里救吗?”
“不知道。”宋小河说:“我本以为一来就能看到小师弟,却不想这里如此之大,看来还得找一阵。”
沈溪山闭了闭眼,平复了一下脾气,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道:“现在距子时不足两个时辰,你十七岁的生辰马上就到,死期将近,若是你想在子时之前找到他,最好跟着我。”
他算是想明白了,先前他只以为这个看起来蠢笨无比,灵力微弱的宋小河一到了鬼蜮就会死的很快,然而实则她拥有巨大的杀伤力,绝对是个隐患。
若任由她在鬼蜮胡作非为,只怕会将这里搅得天翻地覆,而他也无法达成自己的目的。
必须得带着她才行,限制她胡闹才行。
“这灵符可暂时让你的耳朵能听见声音。”沈溪山道:“跟着我,我有办法帮你救他。”
这话说起来也挺奇怪的。
沈溪山从未想过,他会帮别人来救自己。
有人结伴,宋小河自然是一百个愿意的,况且与那些妖族相比,沈策姑且算作同一阵营之人。
宋小河没有立即答应,拿乔道:“我可以答应,不过你要先帮我找到朝声。”
沈溪山知道她得了便宜还卖乖,但并未计较,转头从一块废墟之中扒出了朝声剑,丢给宋小河。
宋小河高兴地接住,将剑柄上的玉佩和流苏擦了擦,然后宝贝似的抱在怀中。
幸好没有丢。
这一路风风雨雨,宋小河凭借着一腔莽撞跑来了这里,被嘲笑,被看不起,被算了一卦死劫。
找到这把剑,也算是给她心理上一个巨大的慰藉,不至于落得两手空空。
沈溪山没空看她抱着剑傻笑,冲她摆了下手,“跟紧我。”
他深知此地不宜久留,那道雷的动静太大,绝对会将梦魔给引来,必须快点离开。
“苏暮临在哪?”宋小河跟着他的脚步,忽而说道:“沈策,你快找找他。”
沈溪山佯装听不见。
帮她找了剑,还要找人?
拿他当什么使唤呢。
宋小河却是个不安分的,上前两步拽了拽他的衣袖,“沈策……”
沈溪山不耐烦,刚想甩开她的手让她安静点,却忽而听得利风袭来!他手腕一转,几乎是下意识地扣住宋小河的手腕,将她猛地向前一拉。
下一瞬,白光所化的利箭就贴着宋小河的后脑勺而过,削下几缕碎发。
宋小河踉跄了几步,攀着沈溪山的胳膊堪堪站稳,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转头,就看见白绒站在前方不远处,手掌中跳跃着白色的光芒。
她在雷降时用法诀保护了自己,是以看起来并未受伤狼狈,但她手下有不少人被雷炸得倒地不起,受了内伤。
这都是他们轻视面前这个人族少女的后果。
妖族没有人界那么多条条框框的规矩,想来信奉着有仇必报,有恩看心情报的行事准则,况且这里又是不属于人界境内的酆都鬼蜮,更加没有任何规矩约束白绒。
愤怒之下,她便对宋小河下了杀手。
几支白色光芒化作的箭飞刺而来,直奔宋小河的命脉之处。
她下意识举起了握着剑的手,做出防御的姿态。
随后就听得耳边响起剑出鞘的声音,恍然间,宋小河看见身旁的人将朝声拔出,锋利的剑刃在微弱的光芒下泛着森冷的光,发出嗡嗡争鸣。
沈溪山抽剑的动作熟练而自然,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夹了一张符箓,朝剑刃上一抹,细微的金光顿时自剑刃溢出。
他持剑,挡下几个飞来的白箭,剑刃发出尖锐的声响。
妖风扑面而来,吹鼓衣袍,掀飞长发,给沈溪山的眉目染上几分肃杀之气。
宋小河往后挪了两步,站在了他身后的位置。
她的目光怔然,有些呆了。
不知为何,她从后面看去,沈策持剑的身影竟然让她产生了一种与小师弟相像的错觉。
“滚开!你还有用,我暂时不杀你。”白绒凶戾地盯着沈溪山,双手开始变幻成利爪,头顶生出一双兔耳,慢慢变化出妖族的样子来。
沈溪山冷眸一擡,“恕难从命。”
朝声争鸣作响,金光覆满剑刃,在周身形成了一股无形剑气。
宋小河感觉到了。她擡起手,去触摸周围飘荡的微风,风中满含杀气,是朝声在警告对方。
但是太微弱了,这点剑气完全不能震慑白绒。
她想起小师弟的剑气。
小师弟在仙盟之内鲜少出剑,让宋小河撞上的机会则更是稀少,偶有那么一次她幸运地撞上小师弟出剑。
剑气震荡,直冲云霄,方圆十几丈的人皆能感受到朝声散发的,无比强势的剑意。
宋小河拔出自己的木剑,突然上前一大步,伸手将他挡在身后,说道:“你退后,让我来对付她!”
沈溪山疑惑地看她一眼,“还没到子时,不必这般迫不及待出来找死。”
宋小河道:“你不用管,待会儿我与她动起手来,你只管跑就是。”
大有一副舍生取义的气势。
“那你是打算再召一道雷,彻底把自己炸死吗?”沈溪山问。
宋小河倒没有这个打算。
玉葫芦里的雷,用一点少一点,能不用宋小河就省着,方才在山洞里就是省了一下,结果让苏暮临把她耳朵给炸聋了。
沈策也受了伤,再与这妖怪斗下去,即便是险胜也得不偿失。
但是,她手里还有几张隐息符和瞬息千里,打不过,可以跑嘛。
然而这边两人还没说两句,那边的白绒却已不耐烦,催动妖力化作光影朝宋小河攻击。
宋小河躲得非常快,整个人灵活地往地上一滚,站起来的时候才想起来她躲开之后,那攻击就奔着沈策去了。
方才还大义凛然地要保护沈溪山的宋小河心虚地看他一眼。
幸而沈溪山压根就不信任她的能耐,一直戒备着,妖力打来的瞬间,他就祭出符箓化作光盾抵挡。
挡了攻击之后,沈溪山却突然就将剑气收敛起来,唇角勾出个笑。
笑里带着怒意,眼眸冰冷的很,“早知道这么麻烦,该让你们死在鬼蜮外才对的。”
白绒怒道:“狂妄的小子,既然你不肯让开,那便跟她一起死!”
沈溪山懒声道:“别着急啊白司长,棘手的可不是我,你且先回头看看。”
忽而一阵阴风袭来,周围的温度猛然下跌,凛冽的气息直往毛孔里钻,宋小河本能地打了个寒颤。
她顺着沈溪山所说的方向看去,就见十几丈之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
乌云散开,赤色的月亮散发出幽幽光芒,月下的旷野上,立着一个高挑的男子。
他长发散着,身上的衣袍松垮,面无表情,看起来像个木偶。
只是他的右臂抱着个人,那人整个被他卡在臂弯里,头垂在下面,像个面条似的挂着。
宋小河眼神不好,看得不大清楚,但勉强能认出来那衣裳是苏暮临穿的。
苏暮临约莫也让那道雷给炸晕了,不知怎么让这男子给捡到,揪在手上。
他就这么站着不动,一双蓝眼睛无神地看着这边,浑身环绕着阴森诡异的气息,邪气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