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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说小爷的坏话 正文 第61章

所属书籍: 谁在说小爷的坏话

    “陆书瑾啊,你要是个姑娘该有多好。”

    陆书瑾与梁春堰并没有留在叶府用膳,在午膳开始前,二人又从侧门离开了叶府。

    她坐上马车,回了小宅院之中。

    虽然小宅院远远及不上叶府的庞大,但即便是这二进门的院落,仍让陆书瑾觉得空旷,她将门落锁的时候想着,是不是该去雇几个家丁和丫鬟来,填一填这宅x子的孤寂。

    她回到房中先是点燃了房中的暖炉,将外袍脱下来换上较为舒适的棉衣,坐在暖炉旁边的地毯上,摸出了一方锦帕和赤色长缨。

    陆书瑾原以为萧矜当真如此冷漠绝情,但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即便是她与萧矜在入仕途之事上发生了争执,过往那些相处的情谊还是存在的。

    至少在陆书瑾眼睛里落进粉末的那一会儿,萧矜是有些在乎她的。

    他大抵是还在生气,气陆书瑾执意不参加科举,不入仕途。

    或许有朝一日,陆书瑾可以穿着漂亮的衣裙堂堂正正地站在萧矜的面前,告诉他自己是个姑娘,向他解释自己不入仕途的真正原因。

    但不是现在。

    她叹一口气,已不打算将长缨归还,而是绕着自己的左手腕一圈圈缠上去,最后打了个小结。赤红的金丝长缨就这样缠在了白嫩的皓腕上,乍一看倒像是珊瑚珠串,有一种别样的好看。

    她将衣袖拉下来,遮住了手腕,而后起身前去准备中午的膳食。

    陆书瑾虽然厨艺不精,但是她吃得了苦,有时候一碗清水面条,她都能吃得干净,填饱肚子为主。

    不过这样的日子长久过下来也不是办法,陆书瑾就挑了个晴朗日子去找了人伢子,买了两个会做饭且手脚利索的丫鬟,还有两个家丁,负责守门。

    丫鬟年岁都不算太大,一个十七岁,一个才十四,都是家中穷苦出来讨口饭吃。

    大的那个唤大丫,小的叫三娃,都没有正经名字,陆书瑾哭笑不得,也不好给别人取名,便用春桂寒梅暂代二人姓名。

    春桂的厨艺好,至少不用让陆书瑾再吃清汤面条了,寒梅性子也活泼,几日的相处下来,她与陆书瑾越发熟悉,经常站在窗边与她说话。

    陆书瑾不准许她们进自己的房间,一些细小的杂活还是她自己收拾。

    叶芹来得也勤快,经常会从街上买些好吃的东西或是有趣的玩意儿,献宝似的给陆书瑾。

    她学字也越来越顺利,从一开始的反复记反复忘,到后来能够通顺地读下一篇幼儿所读文章,虽说这进步对正常人来说不值一提,但对叶芹来说确实是巨大的进步了。

    叶芹为此高兴了很久。

    腊月中旬,大雪降落在云城,陆书瑾揣着双手站在檐下观雪。

    春桂贴心,取了门口挂着的披风给她披上,说道:“天寒地冻,公子当心着凉。”

    陆书瑾道了声多谢,忽而想起去年腊月的第一场大雪。

    那会儿的她尚没有被姨母订下婚约,所住的地方也没有这样宽敞的屋檐,想要看雪就必须站在雪地里。

    被姨母指派来的丫鬟并不是个好相与的性格,大多时间她都不怎么管陆书瑾,平日里只负责送饭和洗衣。

    见陆书瑾站在雪中,那丫鬟就道:“姑娘还是快些进屋去吧,免得冻凉了无药可吃。”

    陆书瑾还是坚持在雪地里站了会儿,才回到了冷如冰窟的屋中,其实对于她来说,屋里屋外的区别倒是不大。

    那个时候的陆书瑾烦恼没有宽敞的房间,暖和的被褥和更多能看的书。

    而现在这些她都有了,却也有了别的烦恼。

    果然人不管处于什么环境,烦心事永远不会消失,像是秋季的落叶,扫去了之后又会落下新的。

    不过陆书瑾还是感慨道:“日子总是越过越好。”

    腊月二十往后,就要开始置办年货了。寻常人家开始做馍晒肉,储备一些过冬吃的食物。

    但陆书瑾不会那些,可这是她离开姨母彻底自由之后的第一个春节,她非常重视,于是学着别人的模样去买些年货。幸好有春桂同行,在旁边给了不少建议。

    陆书瑾见她与春梅身上还穿着打过很多补丁的老旧衣裳,便给二人也买了一身新衣裳,毕竟新年穿新衣。

    叶芹从腊月二十往后便不再来了,约莫家中限制了她的行动。

    腊月二十五小年夜,春桂和寒梅努力整了一桌丰盛的晚餐,三人也没什么主仆之分,一同坐在桌上吃了这顿饭。

    腊月二十七,陆书瑾又去了一趟张月川的铺子。

    这是她年前最后一次交货了,下一次交货日期定在正月十五过后,期间陆书瑾可以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她背着字画刚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了叫喊的声音,放眼一看张月川正站在柜前与一个男子争吵。

    “这位大哥,我们当初定好的日期就是正月十七,你现在向我要,我也给不了你东西。”

    “给不出就将定金退给我!”那男子粗着嗓子喊,手在柜上拍得砰砰响,“东家催得急,为了这批货我连回家过年都不能,现在交不出货我可不依!要么你就少收我十两银子,要么你就现在交货!”

    屋中还站着一个妇人,身着艳红色的袄裙,头发盘起来,未戴任何珠钗,也背对着门双手叉腰,像是一副刚吵完在休息的样子。

    陆书瑾一看就知道这夫妻俩来此处耍无赖,想从中捞十两银子的油水,用退定金一事来做要挟。

    她将书箱放下,启声道:“你现在就要货的话,也只能给你交一部分,定金不退,再闹就将你们扭送去衙门。”

    她的声音出现得突然,屋中三个人都被惊了一下,同时转头朝她看来。

    张月川估计是被缠得够呛,大冷天里生生出了汗,他赶忙从柜后走出来,说道:“陆兄,你可算来了,这两人委实难缠。”

    陆书瑾道:“若是胡搅蛮缠,赶出去就是了。”

    “陆兄?”身边传来女子略显尖锐的声音,她往前走了两步用手扒拉了一下陆书瑾的胳膊,疑惑道:“你是不是……”

    陆书瑾转头看去,心中登时大惊。

    面前这女子约莫二十三四的年岁,面容是久经风吹日晒的粗糙,两颊被冻得通红,瞪圆了一双眼睛使劲地往陆书瑾的脸上看。

    这人陆书瑾在柳家只见过两次,一次是她回娘家,陆书瑾曾遥遥见过一面,还一次是二表哥的婚宴,她随夫来贺喜。

    正是柳家的大姑娘,与她没有任何亲缘关系的表姐。

    这位大表姐出嫁得早,商户之女并不讲究那么多,年岁不大的时候就经常跟着柳家人在外跑生意,加之陆书瑾又足不出户,基本上没与她见过面。

    她知道这个大表姐嫁给了一户王氏商户,做的也是字画生意,先前陆书瑾听到这桩生意时,也起了个怀疑的念头。

    但是杨镇离云城有些距离,且云城这么大,哪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可偏偏事情就是这么巧,来的人竟果真是大表姐和她的夫婿。

    陆书瑾心跳得厉害,一股细细密密的恐惧从心底涌出,她强作镇定地拂开大表姐的手,将头偏过去,说道:“这位夫人请自重。”

    “让我再看看你。”大表姐还想来拽她。

    然而她丈夫见状却生了大怒,推搡了她一把,怒道:“你当老子死了还是怎么?当着老子的面跟小白脸拉拉扯扯,待老子回家再好好收拾你这婆娘!先滚出去!”

    大表姐被丈夫怒骂后也生了惧意,不敢再抓着陆书瑾细看,只得先顺了丈夫的话出了店铺。

    陆书瑾心有余悸,对张月川说道:“将人赶出去,莫让他们在此处胡闹。”

    陆书瑾到底才是那个拿主意的人,张月川先前不动手只是怕毁了这桩生意,但陆书瑾都开了口,他也不再客气,推着男人往外走,横眉瞪眼地威胁,“云城岂是你能撒野之地,再不走我便喊了捕快来押你,让你在大牢之中过年!”

    男人自然不敢动手,骂骂咧咧地被赶出店铺,在门口迁怒于妻子,责骂了两句才离去。

    陆书瑾暗松一口气,对张月川道:“这笔生意作废了,将定金全数退给他们,莫与他们纠缠。”

    张月川也赞同这个决定,抱怨了夫妻二人的无赖,转身去收拾陆书瑾带来的字画。

    她找了处地方坐下来,几个深呼吸间情绪才渐渐平稳,心想着这大表姐统共也没见过她两面,对她的样貌应当记得不是很清楚,否则方才看第一眼时定然已经认出来,但她当时却满脸犹疑,看了好几遍仍不能确定。

    她又稍稍放了心,云城这么大,她根本无处去打听,再者说这大表姐过不了两日也要回杨镇去的,应当不用太过担心。

    “张兄。”陆书瑾唤了一声。

    “何事?”张月川头也没回。

    “若是有人向你打听我的事,切不可向旁人透露半个字,只咬死了说我是外地云游至此,暂住月余就好。”

    张月川顿了顿,心想着陆书瑾这样交代总有自己的理由,于是当即应道:“好。”

    她在店铺中坐了一个时辰,起身离开。

    她还特地留了个心眼,在城中的繁华之街转了许久,才回了宅院之中。

    转眼年三十,陆书瑾给家丁和春桂和寒梅各一两银子,让他们各自回家过年去。

    春桂心细,提x前备好了膳食,交代陆书瑾晚上吃的时候放在篦子上添水蒸热就行。

    人都离开之后,整个宅院又显得清静空旷,陆书瑾在桌前写了会儿字,突然觉得小腹传来钝钝的痛楚,一股液体从体内流出。

    她赶忙搁了笔去烧上热水,将衣裳脱下来一看,裤子上果然一片猩红,原是月事来了。

    陆书瑾有很长一段时间身体极为羸弱,住在潮湿而阴冷之地,久而久之体内湿气极重,月事常常来得极不规律,二三月不来是常事。

    但这次时间隔得有些久了,许是她从杨镇逃出来之后奔波累着了身子,这些日子好歹调理回来,竟赶在年三十来了。

    不过也幸好她将人全部遣走,否则这种突发情况还真不好应对。

    陆书瑾洗净了身体,拿出很久之前就备好的棉条垫,换上干净衣裳,又顺手将沾血的裤子洗了,忙活了好一番才坐下来休息。

    她喝了些煮开的水,只觉得小腹不大舒服,便躺在床上睡了一会儿,晌午的时候,忽而有人敲门。

    陆书瑾披衣起身,穿过院子去开了门,就见有十日没见的叶芹站在门外。

    她穿着一身红色的衣裙,头上梳着两个丸子垂下来两条细长的小辫,鼻尖被冻得通红,看起来极为喜气洋洋。

    她手里还提着一个大锦盒,递给陆书瑾:“陆书瑾,你在做什么呀?”

    “你怎么这时候来了?”陆书瑾怎么也没想到她回来这里,毕竟今儿是年三十,合该在家里等着吃年夜饭才是。

    叶芹说道:“我想你应该是一个人在这里,就偷偷跑出来找你了。”

    “你爹不会怪罪你吗?”陆书瑾将锦盒接过,“这是什么?”

    “不会,我在晚膳之前回去就是了。”叶芹说:“这是我问哥哥要的,上次咱们去春风楼喝的那个。”

    叶府有很多叶芹不喜欢的人,父亲对她漠不关心,她脑子又呆傻,不会有人在意她的去处,也不会有人跟她计较这些,所以她提了桃花酿,跑来找陆书瑾。

    陆书瑾心中泛起一阵暖意。

    她没有家人,独自一人在这冷清的地方,虽面上没什么表现,但心里到底还是孤独的。

    叶芹却特地跑过来找她,这份贴心和关怀怎能不让她动容。

    她用手背蹭了蹭叶芹冻得冰凉的脸颊,柔声道:“多谢,辛苦你了,先进来坐吧。”

    “不不不,”叶芹拉了一把她的手,说:“今日的宁欢寺是最热闹的时候,有庙会呢,咱们去宁欢寺玩儿。”

    陆书瑾想着反正宅中也冷清,倒不如去凑一凑热闹,也好有个过年的气息。

    她回去将酒放在桌上,取了厚披风坐上了叶家的马车,前往宁欢寺。

    云城从年三十到正月十五这段期间是整个一年里最热闹的日子。百姓忙活了一年,就为在这段时日里过得开开心心,是以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城中的繁华之街皆是满满的人。

    宁欢寺就更不必说,自出了城之后行个一刻钟,就开始看到路边摆满了五颜六色的铺子,有人挑着担子买些零碎的小玩意儿,从前走到后地吆喝。还有些卖花灯,卖各种各样的面具彩绳,以及能将愿望带到天上去的天灯。

    密集的摊子一直延续到山脚下,其中有衙门的捕快镇守在此维持来往的人流。

    再往上就是排着队往上行驶的马车了。

    由于今日的人太多,马车比平时要慢许多,半个时辰之后才到达山顶的宁欢寺。

    叶芹与陆书瑾下了马车,欢笑嬉闹的喧声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大雪飘摇,十足的年味瞬间将两人包围。

    先前在宅院之中完全感受不到,此刻站在这里,陆书瑾才恍惚明白,旧年要翻过了。

    宁欢寺的屋顶复上一层洁白的雪,比前些日子来时更多了一番别样的韵味。寺内人山人海,像多年前陆书瑾来时的那样,几乎达到了拥挤的状态,来往皆是满面笑意的人。

    叶芹害怕走丢,紧紧挨着陆书瑾。

    陆书瑾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尽量带着她往人少的地方而去,行过门口那一处最拥挤的地方之后,周围就稍稍显得宽敞些。

    跟上次来的时候大不相同,现在的宁欢寺处处充满人气,烟的气息在空中乱飘,檐下的铃声响个不停。

    陆书瑾与叶芹顺着人群的方向走着,每行过一个屋子,叶芹都要双手合十在门口弯腰拜上一拜,也不进去。

    “叶姑娘在拜佛的时候,会想什么呢?”陆书瑾与她闲聊。

    “我在想今夜的桌上能有我喜欢吃的菜。”叶芹说。

    是意料之中的,陆书瑾笑了笑,“还有吗?”

    “我还想哥哥能多陪陪我,他总是有很多事情要忙。”陆书瑾掰着手指头说:“我还想能一直与陆书瑾做朋友,一直与喜欢的人在一起。”

    陆书瑾说:“你这些愿望这么简单,神佛一定会帮你实现的。”

    叶芹听了这话很开心,脸上一直挂着笑容。

    行至岔路口,陆书瑾带她去了另一条人少的路,凭借着记忆,她又来到了曾经那个摇下上上签的地方。

    这屋中供的神像不多,大约不是什么受欢迎的神,屋里还是一如既往的人少。

    陆书瑾擡步跨过门槛,来到那尊神像之前,看到一个小沙弥站在神像旁边。

    她转身朝门看去,光影在这一瞬间似发生了变化,她看到一个身体干瘦皮肤黝黑,身上穿着灰色布衣的小姑娘扶着门跨过门槛,慢慢走到神像面前来,站定之后盯着神像看。

    她站了许久,神像旁的小沙弥就主动对她说道:“施主有何祈愿,可向神明禀明,再摇一签,方能得到答案。”

    于是她接过了签筒,用稚嫩的双手开始摇晃。起初力道太小,没摇下来,后来又加大了些力气,刚摇几下,忽而有人从身后撞了一下她的肩侧,一根签子从筒中掉下来。

    她正想要弯腰去捡,却见撞到她的那人先一步将签子捡起,递到了她面前。

    她擡眼看去,就见那是一个身着靛蓝色锦衣的小少年,头上还戴着小巧银冠,颈间带着金丝璎珞,腰间挂着铜板大的小玉佩。他面容还尚为稚嫩,一双稍浅的眸色仿佛映了这满堂光影,漂亮得惊人。

    他脸上有一个很随意的笑,用小男孩独有的脆声说:“抱歉啊……”

    “萧矜!快走!你爹派的人追过来抓你了!”门外传来另一人的声音。

    那小少年就立马转头跑了,只余下一个风风火火的背影。

    小姑娘看着他跑出了屋子消失不见,再一低头,手中的签子上正是两个红色的字体:大吉。

    “萧矜……”她低声呢喃着。

    在遇到萧矜之前,陆书瑾从不知这世上会有一个人像炽热的朝阳,可以散发出如此耀眼的光。他的笑好像是能给万物枯竭带来生机的春风,让陆书瑾明白,这世上是有人可以活得灿烂而热烈,并非只是在阴暗潮湿的房中,吃着寡淡的凉菜,穿着单薄的布衣,面对着一日又一日的黑暗。

    最后她带走了那根上上签。

    回去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陆书瑾都坐在门槛上接着天光用烧过的炭块在纸上写字,去猜测“萧矜”是哪两个字。

    她写了很多,最终也没能猜中。

    那破旧的小院之中还是一如既往的潮湿孤僻,天一黑就没有半点光亮,陆书瑾抠抠搜搜大半年,攒下的第一笔钱就是拿去买了烛灯,为她的黑夜带来光明。

    她在灯下写字,看书,坚信只要坚持如此,将来的她一定也能有更灿烂的活法。

    多年过去,身边的许多东西都全都换过一遍,在宁欢寺遇到的小少年也早就记不清面容,唯有那根上上签还是一直被她好好珍藏。

    直到她逃出了姨母家,逃离了杨镇来到云城,来到海舟学府的门口,被那一个软软的包子砸中了后脑勺。

    当她回头看到站在朝阳下的少年时,记忆中那张脸便瞬间变得清晰无比。

    她看到了别人写下他的名字,心想:啊,原来不是肖金,霄今,骁津。

    而是萧矜。

    至今陆书瑾已经分不清楚当初来云城是因为云城繁华,还是因为那个让她遇见上上签的地方就在云城。

    陆书瑾将上上签在身边珍藏多年,并不是因为她对小少年萧矜念念不忘,而是她永远无法忘怀那日转头时所看见的耀眼而炽热的光芒。

    她奢望,向往,追逐,想要抓住光。

    然后站在光里。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萧矜就是她的上上签。

    幸运的是如今她已经长大成人饱读诗书追赶上了光,不幸的是那个小少年还是撞进了她的心里,蛮横地搅乱了她的心房,又潇洒离去。

    陆书瑾关上了心门,对满屋的狼藉不知所措。

    叶芹已经在佛像前磕完了三个头,起身对陆书瑾道:“该你了。”

    陆书瑾却摇头,“不了,我有一个上上签就足够了。”

    她从来都不是贪x心的人。

    两人又从屋中离开,顺着人群转了一圈,来到了后面那棵挂满了红绳和红绸带的大树前,那里围满了人,都在忙着往树上挂东西,陆书瑾和叶芹挤不进去,就站在远处看着。

    转了一圈后,她们出了宁欢寺。

    又在山脚下转悠了许久,叶芹买了很多东西,直到后面跟着的随从双手都拿不下了,才回到马车里启程回家。

    回到云城之后天色渐暮,叶芹没有多留就回了家,陆书瑾也早早将门挂上锁,回去换了下棉花垫,开始准备要吃的年夜饭。

    春桂和寒梅在离开的之前就已经将饭食备好,陆书瑾要做的只是将菜放在篦子上热一遍而已。

    她一个人吃,没让做太多,简简单单一盘鱼一盘排骨一盘素菜汤。

    她将叶芹带来的桃花酿也放进去一壶温着,在旁边等了一刻钟,就将所有菜热好。

    到底是过年,陆书瑾把家中的灯笼都换成了红灯笼,光芒落在桌上那些热气腾腾的菜上,倒有几分味道。

    陆书瑾摆了五副碗筷,自己坐在下席,也不说话,就安安静静地吃着饭菜,时不时喝上一口香香甜甜的桃花酿。

    其实还好,她也不觉得自己多可怜,至少比起往年的年夜,今年已经好上很多倍了。

    陆书瑾慢慢地吃着喝着,心里想着事情,没注意又喝多了,站起来时有些晕乎乎的。

    趁着酒劲儿还没上来,陆书瑾先去洗漱了一番,穿上厚棉衣坐在房外的檐下,仰头看着一朵朵炸开在空中的烟花,还有那密密麻麻如银河汇聚,飘往看不见的夜空的天灯。

    她缩着脖子,窝在棉衣里,有些冷,但不愿回房,想守岁到新的一年。

    就这么抱着这个固执的念头,陆书瑾在椅子上睡着了。

    萧矜是翻墙进来的。

    宅中的前院一片漆黑,但是后院的灯笼全在亮着,没走几步去,萧矜就看到陆书瑾坐在檐下歪着脑袋睡着了。

    整个宅院无比寂静,只有不断炸响的炮竹和烟花声,除了陆书瑾之外,没有第二个人。

    萧矜猝不及防心中一阵酸楚,他立马就能想象到陆书瑾搬了椅子自己坐在檐下看烟花的场景。

    那酸楚几乎将他淹没,心尖被扯得又痛又难受,他再也顾不得这些日子的顾忌,擡步走去了檐下,来到陆书瑾的身边。

    雪还在下,地上覆了一片茫茫的白色,大红的灯笼洒下的光将陆书瑾笼罩,她歪着头,半个脸埋进棉衣里,整个人像是冻得缩起来,睡得十分香甜。

    萧矜弯下腰,刚凑近就闻到陆书瑾身上散发着一股桃花酿的气息,这才知道她喝了酒。

    他将脸凑过去,轻轻唤了一声,“陆书瑾?”

    她没反应。

    萧矜便将她从椅子上抱起来,走到了屋中,将她放在软椅上。

    他回身去关上了门,将风雪挡在门外,房中就显得既冰冷又孤寂。

    萧矜点上了灯,也点燃了暖炉,取了一张毛毯盖在陆书瑾的身上,将她的双手从毯子中拿出来。

    她的双手冻得冰凉,小巧白皙,指头泛着红。萧矜就一下将她的手包在掌心里,用干燥的温暖去捂她冰凉的手。

    他干脆在软椅的边上盘腿坐下来,与陆书瑾的脸相隔不过半臂长。

    如此近的距离,他终于再一次将陆书瑾的脸仔仔细细地收在眼中。

    她的睫毛很长,又密,睡着的时候显得乖巧极了,眼皮底下藏着的是一双墨黑的眼眸,有时候像是黑曜石,有时候又像紫得发黑的葡萄,总之非常漂亮,让人看一眼就不舍得将视线移开。

    萧矜有意无意地捏着她的手指,力道很轻,眼睛一直盯着她的脸没动。

    掰着指头数一数,萧矜已经有四十三天没有这样安安静静地坐在陆书瑾的身边了。一开始不适应没有她的午膳,不适应没有她的丁字堂,总是会在上课的时候将视线撇过去,但落在眼中的已经不是陆书瑾细嫩的后脖子,午膳时也再不能喊她来一起吃饭。

    萧矜记得她吃饭的样子,很文雅。她喜欢用左边的牙嚼东西,于是萧矜也在无意识之间喜欢坐在她的左边,看着她白嫩的脸颊鼓起来,慢慢地咀嚼,然后咽下去,不慌不忙地吃下一口。

    吃得慢,也吃得细,但是给她的东西她都能吃完。

    萧矜这样想着,便擡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摸到一片冰凉。

    他起身出了房,摸去膳房,打算先烧些热水给她擦擦脸和手,驱寒。

    一进膳房,萧矜就看到桌子上的菜还没清理,两菜一汤。

    但他注意到桌上摆了五副碗筷,第一个念头是疑惑五个人就吃三盘菜,能够吃吗?

    但是紧接着他发现,其他四副碗筷是干净的,只有其中一个碗还余下点汤底里的葱花黏在碗边上。

    是陆书瑾一个人吃的年夜饭,且如此简陋的年夜饭,她也没能吃完。

    萧矜的心好像被什么冲击了一下,当即就有些难受得受不了,像是浸满了水的棉花,变得沉甸甸的,有种难言的情绪膨胀。

    他烧了水,兑上一点凉的,端去了屋中,搁在软椅旁边的地毯上,用棉布浸湿然后坐下来往她脸上擦拭。

    萧矜的力道极轻,先是用热意焐热了她的脸,再从眉眼间细细擦过。

    然后又抓起她的右手,将袖子捋起来,擦着冰凉的手。

    擦完右手换左手,他刚把这只手的衣袖往上捋,忽而就看到细嫩的手腕上缠着几圈金丝赤红的长缨。

    他一下就认出这是腊月初那回他拽下来给她系头发的玉佩绳。

    萧矜读过万卷书,但在这一瞬间,他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像是一场进行在无边荒漠之中的绝望之途,就在他被灼热的曝晒和锋利的风沙伤得筋疲力竭之时,前方突然出现了一汪澄澈的清泉。

    他目光定住,喉咙干涩。盯着陆书瑾的手腕久久未动,半只手复上去,用拇指轻缓地摩挲着赤红长绳,像是亲昵地触碰。

    心脏完全泡进了那汪晶莹剔透的泉水之中,这些日子以来的苦涩与痛苦被洗刷殆尽,随即而来的是满满的酸胀。

    萧矜许久都没动弹。

    陆书瑾却忽然皱起眉,露出痛苦的表情,嘤咛道:“好痛……”

    萧矜吓了一跳,丢下手中已经完全冷却的湿布,低头过去问她,“怎么了?哪里痛?”

    陆书瑾醉意朦胧,听到了萧矜的声音,本能地往他的方向靠过去,虚虚地睁开眼睛,恍惚间看见了萧矜。

    她一时间愣住,完全没料到萧矜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也没明白自己原本坐在檐下看雪看烟花,怎么就回到了房中。

    “萧矜?”陆书瑾迷茫地看着他。

    萧矜低低应了一声,“嗯。”

    “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

    “看我?为什么?”

    “今日是年夜。”他有很多答案,但只说了最简单也是最浅显的一条。

    陆书瑾不再问了,她看着萧矜,面上的疑惑之色褪尽,变成了一种非常平静的表情。

    萧矜与她对视了一会儿,又问:“今日哪里都没去吗?”

    “去了宁欢寺。”陆书瑾说:“那里很多人。”

    “对,今日的宁欢寺是热闹。”萧矜也附和。

    陆书瑾又不说话了,她好像没什么表达的欲望,只是一直盯着萧矜。

    萧矜低头,用指腹揉了揉她手腕的红绳,问:“为什么把这个戴在手上。”

    陆书瑾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赶忙用右手捂住了手腕,把左手往后藏,像是不想给他看见。

    手却一下被萧矜握住,他说:“我都看见了。”

    陆书瑾听后,嘴角往下沉,先是强忍了一下,但终是没能忍住,扁着嘴泄出了一声哭腔。

    她那双黑得纯粹的眼睛迅速盈满液体,泪水决堤一般从眼角落下来,连成了串。

    跟之前哭不同,之前她哭起来都是无声的,表情也没太大变化,但这会儿许是喝了酒,许是心中的难过太多,一张脸上满是委屈,哭着问他:“萧矜,你为什么食言?”

    萧矜瞬间不知所措,看见她的眼泪时心中酸苦极了,擡手想去擦她的泪,低声哄道:“别哭别哭,都是我的不好。”

    “你说让我留在云城,说会带我去萧府过年,但是你没有。你说带我逛庙会,见识云城的繁华,你也没有。你还说会在年三十带我再去一趟宁欢寺,在树上挂上新的红绳,你全都食言,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对我说。”陆书瑾自己擦了一把眼泪,啜泣着说:“我又不是非得跟你一起过年,反正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在哪里都一样,但是那些你对我说的话,难道就只有我在记着吗?”

    “还是说那些都只是你看我可怜,随口说出来的。我不要你的施舍,也不要你觉得我可怜的时候就陪陪我,觉得乏味了就扔下我,我才不是你身边的那些谄媚奉上的狗腿子,对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至少在我们的关系x结束之前,我觉得你应该把那些说过的话全都做到!”陆书瑾的睫毛上沾满了细碎的泪珠,经灯光一照,亮晶晶的。

    也不知心中是憋闷了多少委屈和难过,这么一哭起来,就停不下来,一直在喘气抽泣,像个孩子似的。

    “是你让我留在云城的,你怎么能让我一个人在这里过年。”她哭着控诉。

    萧矜自八岁起就很少会哭了,平日里练武受过很多伤,随着年岁的增长,如今即便是刀刃伤得深可见骨,也不会落一滴泪。

    但陆书瑾的眼泪像是这世上无比厉害的软刀,有着巨大的威力,一下捅进了他的心口之处,他根本没有任何时间的防备,眼泪就掉了下来。

    他抱住陆书瑾,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埋下了头,泪就落在陆书瑾的脸颊,颈窝。

    他压着颤音哽咽道:“对不起,是我食言。”

    这段时间萧矜内心受到的折磨也是让他苦不堪言,那被他死死压住,不敢往外泄露一星半点的情绪化作梦魇,日日夜夜地折磨着他。想起陆书瑾的每一个瞬间,都是甜蜜的,但甜蜜过后却又剧痛无比。

    萧矜落了两滴泪就停了。陆书瑾却在他温暖的怀中哭了好一阵,当真是委屈极了,也伤心坏了,所有情绪借着酒劲全部发泄出来,许久之后才累了,渐渐停了哭声,在他怀中小声抽泣。

    萧矜抱着她想,陆书瑾有什么错呢?

    错的是他不该生出了肮脏的心思,是他不该为一己私欲而疏远陆书瑾,是他混账罢了。

    低下头,怀中是布满泪痕的白嫩小脸。

    萧矜满眼情愫,又极为克制地为她擦去了眼角的泪,哑着声音,无奈地低声说:“陆书瑾啊,你要是个姑娘该有多好。”

    说完他俯下头,在陆书瑾的脸颊上印了一个轻吻。

    这是他挂念已久的,反复在梦里做的一件事。

    “我好痛……”陆书瑾又说。

    “哪里痛?”萧矜赶忙将她松开点。

    “肚子。”陆书瑾还带着哭过之后浓浓的鼻音,细声说话时更像是撒娇,将他的手拉过来覆在自己的肚子上,说:“这里,揉揉……”

    萧矜的手掌触及到柔软的腹部,呼吸立即就放轻了,大气也不敢喘,用柔和的力道为她揉着腹部,又十分规矩,不敢上下乱动。

    陆书瑾像是舒缓了些,从嗓子里挤出几声哼哼。

    萧矜听得心都要化成水,低声询问她,“乖乖,为什么肚子会痛?”

    陆书瑾轻声回答:“酒喝到后面就凉了,我懒得再去热。”

    萧矜的眼中承载了满满的情,声音低低的,带着极其溺人的温柔,“那下次我给你热酒好不好?”

    陆书瑾没有说话,而是往他怀里蹭了蹭,像是极为眷恋他怀中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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