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胡煦·宋樆·番外二
岁暮天寒,天凝地闭。
胡煦除去袁府受学外,便是在家苦读,将其余杂事皆避于书窗之外。
连续三年落榜,他曾一度沉沦自弃,如今重振旗鼓,潜心准备再战,令胡家人,尤其是其胡家阿姐十分欣慰。
看来胡煦当初自暴自弃,自己将他骂出家门是对的,这当街卖过画、去给人当过帮工,总算体悟了这日子该怎么过,认清这前程该怎么去挣了。
独独一点不好,那便是不开窍,这般年纪了还不成婚。
一催他,便是用‘功业未就,不敢轻许’为由,来打发父母和她,可最终却将自己心上人给打发跑了。
性子软得跟面团似的,不知道看准的人下手就要快、准、稳么?这下被人捷足先登,怪得了谁?
该!一点没有她这长姐的风范。
胡煦捧书苦读,不知窗外阿姐已将自己腹诽了个来回。
胡家阿姐叫道:“阿煦,吃饭了。”
明日冬至,家中宰羊,胡父请女儿女婿回来吃酒分羊。
有女儿女婿在,家中也热闹些。
“来了,阿姐。”胡煦放下书出房门,随胡瑾同往堂屋。
堂前院子已被胡父和姐夫收拾妥当,却还是充斥着淡淡的血腥气和羊膻味儿。
案板上摆着被大卸八块的羊肉,纹理分明,色泽鲜亮,一看就是好肉。
这羊是胡父自己养的,胡家在城外租种了田地,平日便靠种庄稼、养牲畜、家禽,供自家吃穿和胡煦读书。
胡家祖上本也是诗书之家,在前朝也有先人入朝为官。
后门第没落,各房离散,分家分产,分到胡老太爷这儿,便只得了这么间小院。
因为家穷,又无才能,也不通买卖,为谋生计,胡老太爷只能弃卷从农,养活一家人。
到胡父这一代,有了些许积蓄,便想重振家门,于是将期望寄托在唯一的儿子身上,供他读书、科考,期望有一天能够高中。
胡煦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终不负所望,中了乡试。
中了乡试,便有参加会试的资格,只要他再进一步,登上黄榜,便能使他胡家门楣除灰,再现当年辉煌。
可惜上天有意磋磨,胡煦一考再考,却一落再落,沉寂至今。
即便科考失利,可胡父从未想过要劝儿子放弃,反而时常鼓励。
因为他知道,以儿子之才华,只要让他摸索出正道,迟早会展翅鹏飞,扶摇直上。
事情也果然如他所料,如今儿子投于国子监祭酒袁祖之门下,得其点拨,学业日益精进,腾飞指日可待。
说起来,此事还得归功于胥姜,若非得她点拨、引荐,胡煦何来今日?
得好好谢谢人家。
胡父挑出最肥的一只羊腿,对胡煦道:“阿煦,明早你拿只羊腿给胥掌柜送过去,当做冬至节礼。”
胡煦应道:“好。”
胥掌柜?胡家阿姐朝胡煦露看好戏的表情。
胡煦颇为无奈,姐弟二人感情好,胡煦对胥姜的心思,从未瞒过阿姐。
被婉拒之事,她也知道。
最后还得了她两字评语,活该。
这也当真是亲姐了。
杀羊,头一顿吃的自然是羊杂汤。
胡母端着一盆雪白的羊杂汤过来,对胡煦道:“这汤你给阿樆送过去,大节气下,她独自在家,冷锅冷灶也没个热乎气儿,瞧着怪招人怜的。”
“我去吧。”胡槿伸手,“我好久不见阿樆,正好说说话。”
“我去就好,阿姐坐着吃饭。”胡煦先她一步将汤端走,朝院外去了。
胡槿想跟上去,却被丈夫拉住了。
胡煦来到宋樆家门前,喊了两声,不一会儿宋樆便来开门了。
胡煦见她脸上沾了些面灰,不禁一笑,“在做饭?”
宋樆毫无所觉,看着他手里的汤问道:“这是?”
“羊杂汤,家里杀羊,给你分些过来。”胡煦带着几分赧然道:“感谢你那日送我回去。”
醉酒失态,他还是头一回。
“没什么。”宋樆擡手接过。
糕点都吃了,也不差这一盆羊杂汤,何况这羊杂汤闻起来着实是香,她拒绝不了。
接过羊杂汤,宋樆让胡煦等着别走,随后端着羊杂汤进屋,不一会儿,又提着两只野兔出来了。
她将野兔递给胡煦,“拿着。”
“哪儿来的野兔?”
“父亲托山中猎户带来下的。”
冬日野物珍贵,胡煦不好收,“既是宋叔带给你的,你自己留着吃就好。”
宋樆捏着兔子耳朵抖了抖,“我不通做法,留着也是糟蹋。”
胡煦只好接过,想了想提议道:“那不如等做好后我给你送来?或是你来跟我们一起吃?”
宋樆本想拒绝,可转念一想点头道:“那便一起吃吧。”
见她答应,胡煦也收得安了了,随后指了指家门,辞道:“那我回去了,家中等我吃饭。”
“好。”宋樆点头,待他转身后补了句,“冬至安康。”
胡煦脚下一顿,回头朝她笑道:“你也是,冬至安康。”
胡煦走后,宋樆站在门前回味半晌,随后掩门,轻快地走回后院,就着刚烙的饼,畅快地喝了两碗羊杂汤。
好喝!
见胡煦提着只兔子回来,胡家人都有些惊讶。
胡煦道明兔子来历后,对母亲道:“届时兔子做好后,叫宋樆过来一起吃。”
“好。”胡母接过野兔,掂了掂,“还挺肥,要不用来做缠丝兔?正好也要做熏肉了。”
胡煦道:“您拿主意就好。”
“那就这么着。”胡母喜滋滋提着兔子去厨房了。
胡槿扯了扯胡煦的袖子问道:“你和阿樆何时这么熟稔了?”
“熟稔?”胡煦想了想自己和宋樆的来往,倒觉得寻常,“邻里街坊不都这般相处的么?”
“是吗?”胡槿不信,以往二人不过是点头之交,如今都能请到家中来吃饭了,显然跟从前大不一样。
可见胡煦一脸坦然,胡槿也不好深问,以免弄巧成拙。
可心头却难免起遐。
她脑海里浮起宋樆的身影,再拉过来跟自家傻弟弟一凑,别说,还挺登对。
“吃饭吧。”胡母回来后,招呼一家人入座吃饭。
胡姐夫盛了一碗汤放到她面前,羊杂汤的鲜香拽回胡槿飞驰到八百里远的思绪,她迫不及待地捧起碗喝了一口。
“真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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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过去,又是小寒、大寒,天儿一日赛一日的冷。
眼看腊日将近,胡母做的缠丝兔和熏肉也正当吃得了。
缠丝兔,便是将兔子剥皮去脏,用酱、幽菽、花椒、辣蓼、姜蒜、香料等腌制后,以麻绳捆绑,再用松柏叶烟熏半个时辰,最后挂在檐下下风干。
制法与熏肉大致相同,只是调料需得更辛辣些,如此做出来的缠丝兔味道才更佳。
待吃时,将其取下煮洗干净外皮,再上屉蒸熟。然后解开麻绳,将兔肉斩成小块,配上酥豆子下酒,那滋味才叫一个美。
缠丝兔既已做好,又正逢腊日,欠宋樆这顿饭也该请了。
打定主意,胡母便去院里寻儿传话。
胡煦近来已将该看的书都看尽,心头却总觉有所欠缺,细想来又不知何处欠缺,便去请教袁祖之。
袁祖之却并未解惑,只叫他走出书房,自己去体悟。
自己体悟……
胡煦站在院子里,望向被房顶框住的云空,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那海海之学框住了。
“阿煦。”
听到母亲的呼唤,胡煦才从压抑的思绪中脱身,忙应道:“母亲,怎么了?”
胡母笑道:“去看看阿樆在家没,若在,便邀她腊日来家中吃饭。”
“吃饭?”胡煦想起收宋樆兔子时是说过要请她吃饭,便应道:“我知道了,这就去。”
说罢,便出门去找宋樆。
宋樆不在。
胡煦看门挂着锁,便猜测人应当是出去送花了。
节气下,要花的人多。
宋家善植兰草,世代以卖兰为生。
精贵少见的兰草价钱不低,通常供给官宦富贵之家,宋樆平日里出去送花,便是送往这些去处。
普通兰草也卖,价钱便宜,寻常人家也买得起。
天气好的时候,宋樆会挑出去叫卖,节气时开办夜市、庙会,她也会出去摆摊。
忆及当初,父女俩刚搬来时,这些事都是宋父主揽,宋樆跟随。
眼下她已能独当一面,包揽了卖花、送花的活计,而宋父则留在山中寻花、养花。
父女俩都在脚踏实地、勤勤恳恳地过日子,且将日子过得不错……姑且算是不错吧。
想着宋樆那空荡荡的院子,她早出晚归的身影,还有宋父受伤时她倔强又无助的模样,胡煦不禁微微叹气。
宋樆此人太过要强,要强得令人佩服,同时又会让人生出不忍。
人既不在,胡煦只好另寻时候再来。
可因心中困惑未解,觉得有些烦闷,也不想回房枯坐,便同胡母打了个招呼,往熙熙攘攘的市井中去了。
他漫无目的地闲逛,去集市、去内河、去书肆、去米铺,或是去书塾,去寺庙……
却未闻真谛。
所学何来?学成何去?难道仅为了金榜题名,光宗耀祖?或是为了造福百姓?
可当他面对芸芸众生,为生存汲劳奔忙的百姓,却又觉得茫然。
圣贤教为君、为臣、为人之理,授治世之道,可若将那些道理摆在眼前这些百姓面前,却换不来他们所需的一个铜子儿。
看着面前同人讨价还价的摊贩,胡煦心想,他此刻若上前同这些人大谈圣人之道,恐怕只会换来鄙夷和嘲讽。
何以风化下?
一个问题渐渐浮上胡煦心头。
他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隐约摸到了症结所在。脑子里条条道理你来我往的主张、驳斥,最后裹成乱絮,扯不出个头绪。
“胡煦?”
一道声音将他喊回神,他循声望去,原来是宋樆。
宋樆背着背篓朝他走来,“马上闭坊了,你傻站在这儿做什么?”
“一时想事情入神了。”近来在她面前屡屡失态,胡煦脸皮也磨厚了些,没话找话地问道:“花都送完了?”
“嗯。”宋樆侧了侧身,让他看自己的背篓,背篓里空空如也。
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自胡煦嘴里飘出,“宋樆,你日日这般奔波,不觉疲累厌烦么?”
宋樆神色微讶,却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你成日读书,会觉疲累和厌烦么?”
胡煦怔愣,随后想了想,答道:“偶尔会。”
宋樆道:“我也是。”随后又补道:“可只要心中有盼头,再累也会爬起来,再厌烦也会忍耐。”
盼头。
胡煦心头微微一动,将这两个字记下了。
鼓声阵阵,催促行人各回各坊。
“走吧,晚了要遭官兵盘问。”
“嗯。”
两人遂结伴往常安坊而去。
胡煦想起母亲吩咐之事,对宋樆道:“对了,母亲邀你腊日来家中吃饭。”
宋樆疑惑,“你们家中要办事?”
胡煦笑道:“你忘了你的兔子了?”
宋樆这才想起两人约定一起吃兔子的事来。
将兔子送给胡煦后那几日,宋樆倒是盼过这顿饭,却因没个动静,以为是胡煦客套的托词,便将此事抛诸脑后了。
胡煦略带歉意道:“让你久等了。”
宋樆摇头,“你不提此事,我也就忘了。”
胡煦心说,若不是母亲提起,他也忘了。
“你送的两只兔子肥,母亲用来做了缠丝兔,今日取下来看吃得了,便想起要请你一起吃,这才让我来寻你。”
“寻我寻到街上来了?”
胡煦摇头,“心头有些烦闷,所以出来走走。”
宋樆想起他那日迷失在风雪中,心微微沉坠,忍不住问道:“可是因为你那东家?”
胡煦一愣,随后摇头,“不是,是课业上的问题。”
宋樆脚底踩到一颗石子,觉得有些不自在,沉默片刻后说道:“抱歉,是我唐突了。”
胡煦叹道:“无妨,反正都已经过去了。”方才去书肆见到胥姜,他虽仍会被其吸引,却已不再心生妄念。
离开时,也不似以往那般留恋了。
胡煦惆怅地想,也许再过不久,他便能将其彻底归位为朋友。
宋樆觉出他语气中的无奈与遗憾,只觉得步子微微发沉,难以跟上他的脚步。
过后便是一路无话。
“阿樆。”
刚走到巷口,宋樆忽然听见一声呼喊,她擡头一看,“父亲?”
随即快步上前,惊喜道:“你怎么回来了?”
宋父道:“回来陪你过节。”
胡煦也过来打招呼,“宋叔回来了。”
“嗯,回来过节。”宋父点头,随后关切道:“阿煦一向可好?”
“好着呢。”胡煦笑了笑,拉起了家常,“您年前还回山上么?”
宋父叹气,“不了,前些日子那场雪下得骇人,压塌了好些房屋。这天儿这么冷,难说还会不会来一场,不敢再继续住了,还是回来得好。”
提起此事,宋樆便忍不住埋怨,“早该回来了,总劝也不听。”
那场雪灾不仅压塌房屋,还封了山,宋樆与宋父失去联络,急得不行,整日在山下打转。
好在后来官兵疏通道路,进山救灾,她才跟着进去见到了父亲。
万幸安然。
庆幸之余,宋樆便劝宋父回来。
可无论她如何劝,宋父都不听,硬要守着他的兰花,父女俩为此还吵了嘴。
也不知今日怎么想通跑回来了。
宋父怕她再吵,忙道:“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
“回来就好。”胡煦打了个圆场,随后又对宋父请道:“正好,腊日可以和宋樆一起来我家吃饭。”
宋父笑辞:“这怎么好?你们一家团聚,我和阿樆来怕是不大方便。”
“阿樆已经答应了。”胡煦顺嘴接了一句,随后又笑道:“况且吃的是您家送的兔子,就算平伙。”
宋父惊讶地看向宋樆。
宋樆点头,脸上浮起一抹浅红,为胡煦那声‘阿樆’。
女儿既已点头,宋父只好应了,“那咱们就叨扰了。”
胡煦道:“大家都是邻居,宋叔不必客气。”
炊烟袅袅,食香靡靡,双方作别,各自归家。
关上门,卸下背篓后,宋父将宋樆叫到堂屋。
等宋樆掌灯后,宋父沉声问道:“你跟胡煦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