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二百六十三斩·因缘果报
吕夫人自那日晕倒后,便一直卧床不起,不是不能起,是不想起。
吕裕好言好语劝了几次,让她体谅婆母不易,好好学着管家,她都冷脸以对。
过后一双儿女也来劝,儿子却向着他父亲和祖母,是越劝她越气恼。
小女儿虽体贴,却娇气又天真,只知道撒娇卖痴,与她讲不出个条理,说不出个主意。
她不禁想起宋樆,这个女儿最像她,心性坚强,又有主见,且心思细密,若是当初她将她带在身边……
正出神,一名侍女匆匆进来,传话道:“夫人,老爷请您去前厅会客。”
“会客?哪家的客?”
“韦家,来的是韦家三公子。”
韦家那个庶子?他来做什么?吕夫人不太想去。
可韦家是吕裕极力想拉拢的势力,她不能在此时落了吕家脸面,遂起身让侍女替她更衣梳洗,去前厅会客。
也不知那韦三公子是何等模样。
吕裕虽与韦家口头说定了亲事,可她却从未见过此人。只听说是韦家不受宠的庶子,一直在西北戍边,这两月才回京。
听吕裕说,这韦三公子本不受重视,因韦家大爷与二爷犯案受罚,许多事不好再出面,才擡举了这庶子。
韦三公子回韦家不足一月,便管了韦家好些行当,往后在韦家的地位定然不凡,所以吕裕才动了结亲的心思。
可吕太夫人得知此事,极力反对,说什么也不让吕家女儿,嫁到那样一个是非之地去,更何况还是嫁给一个商户庶子。
吕夫人难得的与太夫人看法一致,韦家老夫人对这个庶子的憎恶她早有耳闻,小女儿从小娇宠,嫁过去又怎受得了这样的磋磨?
吕裕不敢忤逆母亲,见夫人也舍不得女儿,便打起了歪主意,想起吕夫人前头生那个女儿起来。此女又正好还未出阁,便觉得再合适不过了。
对于吕裕的打算,吕夫人一开始是拒绝的。
一来,母女生疏,她又已与宋父和离,没立场管宋樆婚嫁之事。
二来,宋樆于市井中长大,落入韦家那般深宅大院,跟绒羽落入火盆有什么区别?
宋樆毕竟是她的骨肉,她狠不下心。
可吕裕最擅花言巧语,说宋樆跟着她父亲,流落于市井,吃苦受罪,耽误得二十岁还未得一个婆家。
若宋樆能嫁韦三公子,一辈子享荣华富贵,吃穿不愁,总比跟着她那个没用的爹强。
吕夫人对宋樆耽误至今还未嫁人,确有微词,听他这么一说,也有些动摇。
吕裕最了解她,知她松动,便又以管家之权相诱,她衡量再三后,便答应去劝说宋樆,只说试试,并未将话说死。
哪知她这头刚答应,吕裕便迫不及待与韦家定下了。
然后又以太夫人抱恙需要静养为由,将管家权移交给了她,让她再无转圜之余地,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宋樆。
宋樆对她的抵触与反感,她早有预料,却难免心痛和愧疚。
对于宋樆,吕夫人一直觉得亏欠。
由亏生愧,由愧生惧,越是亏欠,越是愧疚,就越不敢见面。只要不见就能装作不知,便可心安理得的过起安逸日子来。
所以,这些年母女二人鲜少见面,偶尔碰见宋樆往别的府邸送花,亦或是在街上相遇,各自都默契地装作不认识。
可如今装不了,也无法再自欺欺人,且随着与宋樆见面次数的递增,那份母女间天生的血缘之亲,让吕夫人对自己这个女儿越来越牵挂,越来越放不下。
以至于迟迟不愿开口,提及这桩婚事。
因为她怕宋樆更厌恶她。
两难之下,又怎能不煎熬?加之后宅事物多杂,太夫人又难伺候,吕夫人身子便撑不住了。
再加上那日听到母子二人之间的谈话,让她想到嫁入吕家这么多年来所受的委屈,对吕裕心生怨恨,便逆反起来,借机卧床不起,闭门不出了。
吕裕再三催促她去找宋樆,她也全当听不见,谁知,这韦三公子却找上了。
家里再怎么闹都好,可却不能让外人看笑话,她也只好扮笑脸出来待客。
前厅,吕裕正同一名年轻公子有说有笑,见吕夫人来,那年轻公子起身行礼。
“见过夫人。”
“想必这位便是韦三公子吧,果真是一表人才。”吕夫人打量韦一诺,见其气宇轩昂,仪表堂堂,与想象中被欺压庶子的畏缩模样大不相同,倒有些意外。
“夫人过奖。”韦一诺笑得和气。
吕夫人也笑了笑,心头对这人添了几分好感。
她走到吕裕身旁坐下,吕裕微微侧开身不看她,似有躲闪之意,她心头顿觉疑惑,这人怎么了?
“既然夫人来了,那晚辈便直言了。”
吕夫人将目光转向韦一诺,“三公子请讲。”
“吕夫人,我想见见宋小姐。”
“什么?”吕夫人以为自己听错了,“见谁?”
“宋小姐。”韦一诺语出惊人,“既然要纳妾,怎不先看颜色?若是擡回家后不喜欢,既亏待自己,也冷落了小姐,岂非不美?”
“纳妾?”吕夫人豁然起身,气白了脸,“什么纳妾?不是说好了娶妻,三公子为何出尔反尔?”
韦一诺反倒惊讶,“娶妻?我同吕大人定的一直是纳妾,怎会是娶妻?”
吕夫人震惊看向吕裕,“老爷?”
既然都说开了,吕裕也不再隐瞒,“的确是纳妾。”
“可你明明说……不,我不答应。”
“一个出身于市井平民之家的女儿,与这富贵人家做妾,享金食玉禄、荣华富贵,已是求而不得的机会。又何必贪得无厌,觊觎那正妻之位?”
这是在影射她,还是在说宋樆?吕夫人犹如被人捅了一刀,放干了全身血液,冷得直打颤,“分明是你告诉我,说韦家予阿樆正妻之位,我才答应去劝说,你蒙骗于我在先,而今却说我贪得无厌?”
贵客尚在堂前,却被一个后宅妇人如此质问,吕裕有些挂不住脸,便阴起脸斥道:“闭嘴,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竟敢诘问家主?”
随后又对韦一诺赔礼道:“妇人短见,让三公子看笑话了。”
吕夫人气得发抖。
韦一诺瞧着这夫妻俩,眼底闪过一丝兴味,面上却装作和事佬的模样,说道:“二位且息怒,既然夫人有所误会,那此事暂且作罢。我韦三也不缺妾室,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何妨?切莫要为此而伤了一家子和气。”
吕裕忙道:“此事既已议定,又怎好毁约?”
韦一诺看着吕夫人,面露难色,“可夫人……”
吕裕给了吕夫人一个警告的眼神,对韦一诺道:“三公子放心,此事有我做主,定会促成这段良缘。”
“有吕大人这话,那我就放心了。”韦一诺点头,“不过这宋小姐晚辈还是想见一见,毕竟娶妻娶贤,纳妾纳颜,况且咱们韦家这等家世,自是要相看一番的。”
吕裕道:“此事我会安排,三公子等消息便是。”
“那就这么说定了。”目的达到,韦一诺便起身向二人告辞了。
“不……”吕夫人要反对,却被吕裕狠狠瞪了一眼。
送走韦一诺,吕裕的脸色立即垮了下来,对吕夫人责怪道:“你若有不满之处,咱们大可私下商讨,这般失礼于人前,传出去让别人怎么看待咱们吕家?”
吕夫人眼前阵阵发黑,“你为什么要骗我?”
“骗?”吕裕推脱道:“我从未说过宋樆嫁进韦家是做正妻,是你自己一厢情愿要这么想。”
这就是她年少钟情的男人?吕夫人嗓子像是糊了一口血,又腥又涩,她咬牙切齿道:“我不会让阿樆给人做妾,我这辈子已经够对不起她的了。”
吕裕看着她,神色一软,“夫人,让你误会,是我不对。可事已如此,总不好为这一桩亲事而得罪韦家。这韦三公子看着好说话,可实际却是个极有城府之人,否则又如何能由一个庶子坐到如今的位置?此时若拒了他,那咱们与韦家恐怕再难搭上关系了。”
“搭不上就不搭,你为官,他为商,何必纡尊降贵,将我的女儿塞去给她当妾来讨好他?”
“妇人之见,你可知这韦家有多少家业,又有多少人脉吗?累世豪族,连圣人都要忌惮三分,拔一根毫毛就能让平民百姓吃几辈子的。若放在以前,咱们这样的门第别说是塞个妾,咱们连面都见不上。如今这么好的机会,只要抓住了,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吕夫人坚持道:“宋樆不是吕家人,这些与她没有关系。”
见她好赖不听,吕裕冷下脸来,“她不是,那你呢?”
“你什么意思?”
“你答应我劝说她出嫁,我才将管家之权交给你,你若做不到,那便让位吧。”
“你威胁我。”
“威胁?”吕裕讥讽一笑,“你算什么东西?”
吕夫人身子晃了晃,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你忘了你是怎么嫁进我吕家的?忘了是谁让你过上了穿金带银的日子,是谁让你爹娘从破屋搬进豪宅,又是谁给你那两个废物哥哥寻了差事?”
吕裕鄙夷道:“当初抛夫弃女换来荣华富贵,如今倒想起来扮慈母了?”
吕夫人怔怔盯着他,他脸上从未有过的冷漠,让他看起来竟像换了个人。
“你、你既这般看我,当初又为何要娶我?”
厅里陷入沉默,许久,吕裕缓和了脸色,“方才是我失言。”
吕夫人流下眼泪。
吕裕上前替她擦脸,然后动之以情道:“夫人,我对你并非没有真情,否则也不会忤逆父母,娶你为妻。这些年你温柔和顺,孝敬父母,不辞辛苦养育出一对儿女,这些都让我从不后悔娶了你。如今难道真要为此小事,负了这一场夫妻恩义,让你我反目成仇?”
“夫妻恩义?你与我谈什么恩义?”吕夫人被他伤透了心,逐渐看清了这个人,“你只想要一个百依百顺的玩偶,一个遮掩你卑鄙野心的幌子,抵挡父母责难的挡箭牌罢了。”
吕裕动作一僵,随后恼羞成怒地将她推倒在椅子上。
他在屋里转了两圈,走到她面前,指着她鼻子道:“少装得你清高,多情深。你当初嫁给我,难道不为门第,不为钱财?如果我也只是一个花农,你会嫁给我?”
“我……”吕夫人恍然,她从未作此设想。
吕裕气急败坏道:“我也懒得再同你废话,我只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劝宋樆嫁过去,二便是领一封休书,带着你的父母、兄弟,滚回你们的烂巷子!”
他转身便走,走出几步又转回来,“还有,你既然舍不得不让宋樆嫁,那便让婉儿嫁,她该是吕家的人了?”
随后,又嘲弄道:“我吕家嫡女,总比你那卖花女值个正妻的位子。”
说完,他拂袖而去。
吕夫人瘫在椅子里,脸色惨白犹如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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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柳巷,斩春书肆。
胥姜正在同宋学录和几名刻师示范套版的雕刻方法。
今日,她去国子监送书,不过顺嘴提了几句兰谱之事,便将人勾到了书肆。
宋学录拿起刚试印出来的一张兰花小品,不由得啧啧称奇,“简直栩栩如生。”随后又举一反三道:“若用此法套印名家画作,岂不是能以假乱真。”
胥姜笑道:“那刻师之技艺得与名家之画技旗鼓相当才行。若真有这般神乎其技之刀法,所刻出来的即便是仿品,也必是精妙绝世之作,比名家真迹更为难得。”
几名刻师纷纷附和此言。
宋学录问道:“胥掌柜可能办到?”
“眼下不行。”胥姜将手中刻刀转了个花,傲然道:“来日可待。”
“好志气!”几名刻师纷纷竖起大拇指。
一名刻师建议道:“这么多版,就你们书肆二人也不知要刻到何时,不如分一些给咱们,让咱们练练手,正好也替你们省些功夫,一举两得,胥掌柜以为如何?”
“这……”胥姜看向宋学录。
宋学录道:“只要不耽搁监里的活计,我是不管的,就看胥掌柜怕不怕被偷师。”
胥姜朗然一笑,“若怕被偷师,也就不请各位来了,况且这只是刊印法子,不是我想到,也会有别人想到。况且各位都是前辈,手底下功夫可比我老道,届时谁偷谁还不一定呢。”
闻言,众人不由得大笑。
胥姜又小鼻子小眼睛地道:“不过咱们先说好,事出自愿,没有工钱。”
宋学录挤兑道:“不是我说,胥掌柜如今在京中也是有头脸的人物了,怎还越来越小气了?”
胥姜朝众刻师道:“不是我小气,而是诸位身价着实太高,请不起啊。”
几名刻师又哈哈笑开来,随即扬言,不收工钱。说完,几人还比起来,约定刻完之后比上一比,垫底的请客吃饭。
宋学录连连点头叫好,“我当见证。”
胥姜苦着脸道:“那这不是坑我么?”
众人一愣,随即又哄笑开来。
这马屁算是拍到位了。
楼云春来到书肆前,便听见这番动静,探身一看,都认识,便牵马去后院避人。
梁墨正给犟驴卸鞍,准备给它刷毛,见楼云春牵马进来,也顺手将马鞍卸了,楼云春一时无事,便同他一起刷。
犟驴警惕地看着梁墨手中的刷子,当它伸向马时,便将屁股甩过去。甩了几次撞到了楼云春身上,楼云春便朝它举起了巴掌,那动作与胥姜如出一辙,就是手劲儿比胥姜重,打得犟驴直叫唤。
梁墨看得肉痛,只好将它牵远些,一把刷子,一桶水,专门伺候。
将驴和马都刷干净后,两人又顺道将驴棚扫整了,才将驴和马引进去,给水喂料。
“梁墨!”茵茵自小门内探出个脑袋朝梁墨招手。
梁墨赶紧扔了驴跑过去,“什么事?”
“客人们要走了,姐姐让你帮忙分一下版。”
“分版?”
“客人们说要带回去帮忙刻。”
梁墨想了想,小声问道:“收工钱么?”
茵茵凑到他耳边,小声地回答:“不收。”
“哦……那就好。”梁墨摸了摸耳朵,不一会儿便摸红了。
茵茵问道:“怎么了?你耳朵痒?”
梁墨摇头,觉得是心有些痒。
楼云春看了会儿驴和马吃草料,驴这次吃得倒是很规矩,直到外头传来道别声,他才拍了拍驴脑袋,朝书肆走去。
胥姜笑吟吟地进屋,看见楼云春正帮忙收拾杂物,惊喜道:“何时来的?”
楼云春眼底含笑,“有一会儿了。”
“石头可没了。”
“我可以帮忙调色。”
走到门口的梁墨见二人走到了一处,便将茵茵拦下,用桂花糕拐去了后院。
茵茵将桂花糕咬掉一个尖儿,一本正经地对梁墨说道:“梁墨,虽然很冒昧,但我可以提一个要求吗?”
梁墨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背,“什么要求?”
茵茵纠结道:“明天可以不吃桂花糕吗?”
梁墨一愣,“怎么了?不好吃了么?”
“倒不是。”茵茵又咬了一口,鼓着腮帮子说道:“好吃是好吃,可是天天吃,也会吃腻的。”
梁墨松了口气,“那换成糯米糕好么?”
茵茵连忙点头,“好哇,好哇。”
梁墨见状,弯起了笑容。
茵茵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心想:梁墨笑起来还怪好看的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