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二百五十二斩·来者不善
胥姜将充州之行,事无巨细地告诉了林夫子。
林夫子听完之后,对胥渊与溪芷当年所发生之事唏嘘不已。再看眼前的胥姜,既心疼又赞赏,能教出这般坚韧豁达的孩子,折云兄也不枉此生了。
“既已究清前尘往事,往后便安下心来,踏踏实实地和小楼过日子。”
“嗯。”胥姜脸色微红,“只是我与照月先后离京,婚仪筹备之事一直没定下个章程,眼看婚期将近,还得劳您做主,替我拿拿主意。”
林夫子道:“我正要与你说此事,婚礼之章程早已与楼家敲定,你从楼家搬出来后,媒人便会正式登门提亲。”
胥姜惊愕道:“敲定了?”
林夫子点头,“你一离京,楼敬与楼夫人便亲自上门定下了。”
胥姜心头触动,自打与楼家结交,与楼敬、楼夫人相识,他们待她便从未有过片刻怠慢。对她与楼云春私许之举,也从不谬以世俗,轻论轻看,拿她当自家晚辈,小心呵护。
这样的人家,千户万户中,也难挑出一户来,可却偏叫她给遇上了。
胥姜叹道:“我何德何能。”
“这本该理所应当。”林夫子洞若观火,怎不知她心头所想,“世俗婚嫁,虽讲究门当户对,守节尊礼,却并非要墨守成规,死守礼节,而扼杀人之性灵,将人变成行尸走肉。礼法之外,兼具人情,方为正理。”
林夫子敢说敢言:“只是历来上位者喜好曲解圣贤之礼,设立教条规训下位之人,以顺其意,才致使世俗民风如此。有幸遇上这样的人家,你可以感激,可以庆幸,却无需自贬自弃,因为真正昌明之世道本应包罗万象。”
而大盛已得仁慈之君,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夫子说得是。”林夫子几句点拨,令胥姜豁然开朗。
林夫子继续道:“楼敬并非迂腐之人,相反,他性情疏放豁达,心胸宽和,行事不拘一格,不是自困教条之辈。楼家上下也并非酸文腐礼之家,且夫妇二人待你真挚热忱,小楼对你也一往情深,因此我才放心让你入楼家。”
一番话说得胥姜眼底发热,“夫子慈爱之情,胥姜无以为报。”
林夫子递来温和的目光,“人心相映,你婶婶在时,你待红锄、待她、待我之心,从未图谋回报。我们虽非骨肉,却因情生亲,早已是一家人,既是一家人,便无需再说报答不报答这般外话。”
胥姜驱散泪意,笑道:“好。”
“你何时自楼家搬回来?”
“最迟后日。”
林夫子点头,那他可知会楼敬选日子让媒人上门了。
“去看看红锄和你婶婶吧,我去找荀夫子叙话。”
“嗯,那待会儿用饭时,我来叫您。”
林夫子沉默一瞬,缓缓道:“不用了,你们姐妹难得相聚,我便不扫兴了。”
“哦。”这话像是借口,可由林夫子说来,却又分外正经,跟真的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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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上不便说话,宋樆将吕夫人与她的侍女请进了院子。
吕夫人打量这方小院,地方狭窄,陈设简单,虽满植花草,有几分清幽之气,却难掩朴实粗陋,尤其是与吕家宽敞的园子相比起来,甚至可以称作寒酸。
“无事不登三宝殿,吕夫人来找我所为何事?”宋樆朝胡煦家看了一眼,随后合上房门。
吕夫人回神,转身打量面前的女子,她已不是当年那个跪在自己面前,苦苦哀求自己不要抛下她的孩童,她冷漠的神情,仿佛她们是天底下最陌生的人。
“你就住在这种地方。”刺痛让她口出恶言。
“我就住在这种地方。”宋樆淡淡答道:“你也曾住过这种地方。”
“今时不同往日。”吕夫人一身华贵的绫罗绸缎与荆钗布裙的宋樆对比鲜明。
想着她的丈夫和一对儿女,宋樆心头涌起一股怒火,“吕夫人若是想来彰显如今的荣华富贵,怕是寻错地儿了。”
吕夫人自知失言,平复心绪,尽量柔和道:“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是想来看看你。”说完,她朝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随即捧上两个木匣,走到宋樆面前打开。
一名侍女道:“宋小姐,这是夫人特地为你挑选的见面礼。”
匣子里装着些金银玉饰,很是刺眼,宋樆只扫了一眼便挪开了目光,拒道:“不用了,市井小民消受不起这般富贵。”
侍女们看向吕夫人,吕夫人说道:“你们放下东西去外头等我。”
“是。”两名侍女将匣子放到了一旁的石桌上,走到外头去了。
两人陷入沉默。
半晌后,吕夫人开口道:“阿樆,我知道你怪我。”
宋樆握紧拳头,没有搭话。
“可即便知道你怪我,我也不后悔当年所做的决定。”吕夫人看着满园花草,不免想起当初嫁到宋家的日子——犹如一潭死水。
宋樆心好似被戳个对穿,她愤然道:“你既不后悔,来这儿做什么?”
吕夫人走到宋樆面前,伸手想摸她的脸,她却后退两步躲开了,吕夫人顿了片刻,说道:“我不后悔当初与你父亲和离,也不后悔将你留下,可作为母亲,我确实对你有所亏欠,所以想来弥补你。”
“弥补?”宋樆盯着她,既觉惊讶又觉可笑,“时至今日,你来跟我说弥补?”
“是,时至今日,我才能弥补你。”吕夫人对她坦白道:“想必你也知道,我是作为填房嫁入吕家的。吕家太夫人并不喜欢我,更不喜欢你,她对我的出身,还有我与你父亲的这桩婚事耿耿于怀。这么多年,她一直未曾移交管家之权,碍于她的威仪,我不好来见你。”
宋樆漠然道:“这不是你自己求来的吗?”
吕夫人道:“是我求来的,要想与心爱之人相守,要想过上好日子,自然该付出代价。”
心爱之人?她的新丈夫?宋樆微微出神,她想起吕夫人光鲜亮丽的夫君。那她和父亲呢?便是她换取心爱之人和荣华富贵的代价吗?
宋樆脑海里浮现一道灰扑扑的身影,她替他不值,也替自己悲哀。
“如今太夫人缠绵病榻,吕家已由我掌管,我不必再看她脸色,往后想什么时候来见你,便能什么时候来见你。”
“大可不必,我并不想见你。”想见母亲的宋樆早已被母亲抛弃在岁月中了。
吕夫人被刺痛,不禁恶意揣测道:“你这般恨我,看来你父亲没少在你面前编排我的不是。”
宋樆双眸冷如琉璃,“不,他从不提起你。”
吕夫人一噎,半晌没接上话。她在心底告诉自己,宋樆如今对她的怨恨和敌视都是该受的,这才顺平了心气。
她仔细打量宋樆,见她衣着朴素,肌肤气色也不如小女儿娇嫩红润,甚至有过劳之相,便皱眉问道:“你还在四处卖花吗?”
“卖花女不卖花还能做什么?”
“女儿家应当娇养于闺中,怎能抛头露面,受风吹日晒?”
“那是因为我不像吕家二小姐有个好母亲。”
“你!”吕夫人平复的怒气又被她几句话激起了起来,她压低声音教训道:“你父亲就是这么教你的?不通礼数,不敬尊长。”
“够了。”宋樆转头瞪着她,“你没有资格和立场来指责我父亲。”
她深吸一口气,别开脸道:“吕夫人,你从来看不上他,也看不上我,又何必纡尊降贵来自讨没趣?”
“我……”吕夫人采到宋樆眼底的受伤,脸上闪过一丝懊悔,“我没有看不上你,你是我的女儿,我又怎会看不上你?”
“你别说那两个字。”宋樆眼底浮起雾气,又迅速被她驱散,随后走到门前将门拉开,“你走吧,从今往后都别再来,此处不欢迎你。”
门外两名丫鬟惊讶地望了进来。
吕夫人在原地立了片刻,随后走向门外,在跨出门后,她转身对宋樆道:“阿樆,你要记住,你永远都是我的女儿,我也永远都是你的母亲,我们之间有着无法磨灭的血缘关系,天底下任何人都无法超越。”
宋樆抿紧嘴唇没有说话。
吕夫人微微叹气,“我还会再来的。”随后便对两名侍女道:“走吧。”
三人走出不远,从背后传来了宋樆的声音,“等等。”
吕夫人神色一喜,立即转身,却见宋樆折回院子将她带来的两只匣子抱了出来,塞给了她身旁的侍女。
“把你的东西带走,别熏着我的花。”留下一句话,宋樆进院,重重合上了房门。
吕夫人阴沉着脸走了。
因心头气闷,没留心前方,差点与进来之人撞上。
对方先道了歉:“无心冲撞,还望包涵。”
她冷冷看了对方一眼,随后绕过他往巷子外走去。
两名侍女随她上车,她撩开车帘朝被宋樆关上那两扇门看了一眼,随后对上了方才那男子探究的眼神,她随即又放下了车帘。
“回府。”
待马车驶离巷口后,一名侍女问道:“夫人,那事同宋小姐提了么?”
吕夫人被引燃怒火,训斥道:“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下人过问主子的事了?”
侍女一抖,这才想起家中已改天换日,忙告罪道:“夫人恕罪,奴婢再也不敢多嘴了。”
吕夫人心头怨气无处发泄,便出言罚道:“掌嘴。”
那侍女惊恐地看向她,却被她眼中的狠意吓得一缩,随后咬牙举起手,重重扇在了自己脸上,而另一名侍女则噤若寒蝉。
胡煦走到巷口,盯着远去的马车,猜测那妇人的身份。瞧那马车的制式,应当是官眷,他们这条巷子,住的都是寻常百姓,官眷怎会来此?
且那妇人方才所看的方向……
胡煦回头,见宋樆门上没落锁,便走上前敲门,可敲了许久都没人应。
“宋樆,宋叔,你们在家吗?”
没一会儿,他感觉门板颤了颤,紧接着门被拉开一条缝隙,露出宋樆半张惨白的脸。
胡煦心头一紧,忙道:“阿樆,你怎么了?”
他一问,宋樆的眼泪立即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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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锄!”
“胥姐姐!”
林红锄朝胥姜飞奔过去,一头扎进她怀里,差点将胥姜撞倒在地。
“哎哟,你慢点。”胥姜好不容易站稳,却听林红锄带着哭腔在她耳旁说道:“姐姐,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
胥姜拍了拍她的肩膀,又摸了摸她的脑袋,说道:“我也想你,来,我瞧瞧瘦了还是胖了?”
林红锄在她怀里腻了一会儿,才退开半步,说道:“没胖也没瘦,但长高了些。”
胥姜拉着她比了比,惊喜道:“还真长高了,再过不久就快赶上我了。”
林红锄打量胥姜,见她黑了又瘦了,鼻子一酸,说道:“姐姐此去定然受苦了。”
“可不是?差点丢了条小命。”巫栀在一旁接道。
胥姜忙朝她使眼色。
林红锄回头看向巫栀,“丢了小命?”随后又看向胥姜,“姐姐发生什么事了?”
“巫大夫吓唬你呢,不过是崴了脚,早就复原了。”胥姜原地转了转,说道:“你看,这不好好的么?”
巫栀哼笑,眼下怕让说,凑热闹逞强的时候怎么不想着点?
胥姜偷偷瞪她一眼,却对上一旁茵茵黑漆漆的俩眼珠子。
林红锄拉着胥姜检查了一番,见她确无大碍才松了口气,随后又朝她身后望去,“父亲呢?不是说回来了么?”
“去找荀夫子了,说让腾地儿让咱们姐妹聚聚。”
“哦——那正好我做了晚膳,咱们边吃边聊。”说罢,林红锄叫上茵茵,一起去屋里搬桌子,准备就摆在院里吃。
茵茵朝胥姜投来求助的目光,胥姜回她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茵茵,走哇,磨蹭什么,你不饿吗?”
“我、我不饿。”
“那你怎么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她只是不想吃芋头了,也不想吃没味儿的蒸南瓜、蒸鸡蛋……她想吃肉。
两个丫头拉拉扯扯地进屋了。
胥姜凑到巫栀面前,低声求道:“巫神医嘴下留情,若是被两个小丫头知道我受过伤,我的耳根子就别想清净了。”
巫栀问道:“有人担心不好吗?”
“好是好,但念起来可受不住,况且红锄嘴里包不住话,她知道了,林夫子也就知道了,林夫子知道了,我又要被罚了。”
“罚什么?”
“罚跪。”胥姜摇了摇巫栀,“就当我求你。”
巫栀扬起嘴角。
这便是答应了,胥姜捏了捏她,她立即笑出了声,问道:“真会罚跪?”
“嗯。”想起罚跪,胥姜便想起该见见林夫人,她收起笑容,拍了拍巫栀的手,随后来到供奉林夫人牌位的小祠堂上香跪拜。
“婶婶,阿姜回来了。”
巫栀站在祠堂外,朝林夫人的牌位作揖。
她先见到林红锄之时,便知她身上带孝,原来是在为母亲守丧,瞧着林红锄的年龄,林夫人年岁应当也不大,也不知患的是何疾症。
待胥姜祭拜出来后,巫栀将她拉到一旁,问明了林夫人的病情。
胥姜问道:“若由你诊治,婶婶的病还有可能好转么?”
巫栀摇头,“她的病已积重难返,回天乏术。”
“陈大夫也这么说。”
“若是早两年……”巫栀的话隐没在唇边。
胥姜看着她,她盯着不远处那株柂桃,叹道:“时机不对。”
早两年她的医术还差点火候,也不一定能治。
一切都是造化,造化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