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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光三千里 正文 第221章 二百二十一斩·丹青难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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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1章二百二十一斩·丹青难绘

    秋雨洗洗落碧华,满庭红叶胜春花。

    值此闲雨天,画枫厅窗轩尽开,幽人填香焚膏,勾出一线白烟,缠着窗外雨雾,织出一片荼荼秋景。

    胥姜扫桌铺纸,敲石磨粉,化墨开料,折腾半日后,将溪芷扶到了案桌前,请来一架笔放到溪芷手边,笑道:“请母亲墨宝。”

    溪芷站在案桌面前,却迟迟未动。

    她已经很久不画不写了,这场病不仅仅是精神上的折磨,也将她的身子拖垮。如今,她虽已行动自如,可仍是体虚力弱,连吃饭执筷都控制不住手抖,何况眼下执笔绘画。

    这些日子胥姜贴身照料着,怎会不知此番情况。她私下寻问过戴神医,神医说这是离魂之遗症,可做些手上的精细活儿,刺激五感,凝聚精神,增强自我控制,助其身心归合。

    绘画便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胥姜并未强迫溪芷,而是自己拿起一支笔,蘸墨落笔,在纸上晕出一片雨雾,随后又在雨雾中勾出山石。

    “记得儿时,师父教我画画,可我老是画不好,师父便让我临摹。花木草虫,山水云天,鸟兽人物……我贪玩偷懒便贴了纸来描,因此污了不少画,被罚跪、打手心都是常事。”

    溪芷眼前仿佛看见小小的胥姜被胥渊罚跪,打手板心的场景,忍不住微笑,又忍不住埋怨,“你那么小,他怎忍心打你?”

    “打也就开头两下疼。”胥姜狡黠道:“师父心软,只要装相哭两声,再认个错,再打就跟挠痒似的了。”

    说着胥姜把手里的笔递给溪芷,“母亲帮我拿一拿,我换支笔。”

    溪芷接过笔,见墨蘸得浓便刮去了些,又见那画中缺两笔,便自然而然地填上了。

    胥姜见状微微一笑,另取来支笔一边画一边问道:“母亲知道我画得最好的是什么吗?”

    溪芷擡头问道:“什么?”

    “师父的画像。”胥姜想了想,朝正在煮茶的柳眉说道:“眉姐,劳烦你请人去帮我将书箱擡来。”

    “好。”柳眉叫来一个小丫头看火,随后撑伞往院里去叫人擡箱子。

    胥姜看溪芷勾线,见她因手抖有错漏,便提笔补上,见她越勾越顺畅,才往另一边,描起了房檐屋舍。

    炉子茶汤沸了,煮的是秋露,顾名思义便是在夏末秋初采摘的茶叶。

    相较春茶肥壮鲜酽,秋茶瘦夹清淡,其味却极香,又因计较来年春采,茶农惜叶不敢多摘,所以稀少,要在初秋品这一味,很是难得。

    此时茶香氤氲,浸得人身心透香,胥姜经不住勾挑,将笔一撂,便围到席前亲自分茶去了。

    溪芷笑了笑,捡起她的笔,接着画了起来。

    分好茶,胥姜朝溪芷招手,“母亲,快来,这茶好香。”

    溪芷这才放下笔入席,胥姜扶她坐下,捧了一盏茶放到她面前,“您尝尝。”

    秋露分两味,一味清,一味浓。清茶只取泉水冲泡,取一盏清静,浓茶烤碾成粉,加香料枣杞烹一锅热闹,各有其乐。

    胥姜奉的是一盏清茶,溪芷浅含半口,品出茗香,得了趣味,才啄三四口下肚,引茶香入脏腑。胥姜有些饿,便先就着茶点,吃了一盏煮茶,吃得暖哄哄后,又添了一盏清茶净口洗心。

    见她吃的香,溪芷也觉有些饿,难得的用了几块米糕。

    胥姜见状,笑眯了眼,怕她噎着,又给她续了盏茶。

    吃饱喝足,两人继续作画,溪芷渐渐得了意境,不觉间入了神。胥姜减笔,到最后干脆替她打下手,研墨、磨料、添水、换笔,母女二人配合十分默契。

    柳眉领着两个丫鬟将书箱擡进来,胥姜见三人发上都结了水珠,忙找手帕给几人擦拭,又分了热茶让三人驱寒。

    胥姜又拉三人坐下,“辛苦一场,快歇歇。”

    两个丫头不敢入席,便端了茶汤到侧厅去吃,柳眉让看火的小丫头同她们作堆去,查了查火后,才给自己盛了一碗茶汤,煨着火看胥姜开箱。

    书箱用毯子搭掩,并未着雨,胥姜打开后,自里头取出一卷画,走到案桌前。溪芷手下,已是满纸枫红,胥姜并未打扰,待她因力气不济停笔,才将她扶到后头的木椅上歇息。

    溪芷道:“今日怕是画不完了。”

    胥姜安慰道:“那就明日再画,咱们不着急。”

    溪芷摸了摸她的脸,心头十分愧疚,明明自己才是母亲,却时时被她哄着劝着,受她照料。

    想着失散多年,她未曾尽过母亲之职,如今反让她操心,溪芷心头便觉发闷。

    胥姜挪了一把凳子靠着她坐下,随后将手中的画放进她手心,说道:“这是我临摹得最多的一幅画,母亲要不要看看?”

    溪芷握着那幅画,心猛地一跳,半晌后才徐徐展开。

    “这是……”她的手微微发抖。

    这是她与胥渊避世隐居时,她给他绘的画像。

    画像陈旧,颜色淡了许多,她一寸寸抚摸,见画像上有些地方被墨晕染,含泪而笑。

    “师父很宝贝这幅画,因为画被我污了,还发了好大脾气,罚我将其清洗干净。”胥姜叹气,“可我想尽办法,也没法将这些墨渍化掉,遭了好些日子的冷眼。”

    看着眼前的胥姜,溪芷却不由自主想象起她幼时该是什么模样,随后又摸着画叹气,“他竟一直留着,我还以为他早扔了。”

    “怎么舍得扔?宝贝着呢。”胥姜怀念道:“自我记事起,这幅画便时时常伴师父左右,他时常对画饮酒、吟诗、作文。那时我只当他过份自恋自赏,后来将其污损后才知是重要之人相送,所以才那般恼我。”

    这个重要之人是谁,已无需宣示。

    他不怪她。

    胥姜擦掉她不自觉流下的眼泪,继续道:“后来遭遇那件事,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便将画连同他的书一起封箱让我带走,并嘱咐我好生保管,我便一直携带至今,也正是因为这幅画,我才知道您是我的母亲。”

    如今再回想,师父那时已知她的身份,想必是不忍她孤苦,也怕她有朝一日得知真相,或是真相来得太晚,才留下这幅画来陪伴她,好让她知道自己并非无根之人。

    溪芷摸到画上她留下的落款,那里墨迹十分浅淡,已经看不明显。

    这是因为有人时常摩挲的缘故。

    溪芷一生有三大痛,一痛相爱之人不得相守,二痛母女分离,三痛挚爱惨死,这三重痛折磨她痴狂疯靡。如今虽已清醒,可再回头细数曾经的一切,心头仍像破了个口子,又空又痛。

    她的眼泪犹如窗外秋雨绵绵不绝,胥姜一边替她擦拭,一边安慰道:“师父知道我的身世后,便已明白母亲当年的苦衷和身不由己,也定然十分感激母亲将我带到这人世,带到他身边,承欢于他膝下。”

    这些日子,胥姜从不避讳同她谈起胥渊,她将两人缺失的那些年一点点拼凑起来,让溪芷去探寻、面对、接受和道别。

    只是接受和告别总是艰难的,但她们有彼此可以相互依靠,相互支撑,总有一天会熬过来。何况,溪芷还有万老爷和万清淼。

    胥姜倚在她肩头,伸手去描画中人的脸。

    这个世间待师父并不好,少年失去父母,青年失去前程,失去挚爱,被宗亲欺凌,被权势碾压,最后失去双腿,失去性命。

    他或许怨恨过,却最终在明白和理解溪芷近乎壮烈的感情后释怀。

    这世间还有人爱他。

    不顾世俗,不顾一切,可最后却又因爱而屈服,多么可敬,又多么可怜可悲。

    这样的感情,许多人终其一生都不曾得到,可他却有幸拥有。如此,这人世他不算白来一遭。

    “是你解开了他的心结,弥补了他的遗憾,让他安然归去,所以无需再自责。”若是师父知道母亲因他的离去而自毁自伤这么多年,该多痛心,“他希望你过得好,就像当年你希望我和他好一样。”

    溪芷看着她,再看着画中悠然自得的人,回想这些日子她所说的点滴,心头的空洞被渐渐补平。

    胥姜抹了抹眼睛,从她手中收起那幅画,又对她笑道:“我要给母亲看一样东西。”

    溪芷刮了刮她发红的眼眶,不禁心疼,也不禁埋怨起自己的没用。

    她这些年有万家庇佑,可遮风雨,可她的女儿自出生便没得过母亲的陪伴呵护,也不知养大自己的就是父亲。跟着胥渊长大,又有胥家那群虎狼,哪免得了闲言碎语,冷落排挤?

    胥渊一去,她失去庇护,小小年纪,便背着那般酷烈的失亲之痛,流落他乡,四处漂泊。能长成如今这般模样,好端端坐在她面前,也不知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眼下好容易找到生母,得不到安慰关怀,却反要因她而劳神伤心,她若还一蹶不振,又怎配为母?

    溪芷收起满腹伤情,擦去眼泪,顺着胥姜的话问道:“看什么东西?”

    胥姜扶起她,将她牵到书箱前,然后拿起一册书递给她。

    “《文脉溯源》。”溪芷摸了摸那熟悉的字体,再翻开扉页,入眼便是胥渊的小像,她有些惊讶,“这不是……”

    这不是她替胥渊画的人像么?

    胥姜得意道:“我临摹得像吧?”

    “像。”溪芷忍着酸涩,笑道:“简直一模一样。”

    胥姜又示意她继续往后翻,先读了序,序中阐述了胥渊著书之志,她读后说道:“他少年之时,便立志要总天下之文章,寻古今之文脉,著一本通著,说让人只要读了他的书,便能通晓古今文章之类别、精神、著法。”

    “当初我还驳他,说天下文章万万,又岂是一本书可尽晓的,谁知竟让他著成了。”回想少年时光,她不禁莞尔。

    胥姜道:“那您再看看他这文章作得如何。”

    柳眉也偷偷收了伤心,嗔道:“站着看也不嫌累,过来坐,咱们边吃茶边看。”

    “也好。”胥姜拉着溪芷落座。

    溪芷端着书,一看便入了迷。

    柳眉重新给二人添了茶,又布了些糕点,溪芷看书,胥姜便一口茶一口糕点地喂,当然,自己也没少吃。

    万清淼还未进厅,便闻到了茶香,他忙将伞递给小厮,大步跨进门,“好哇,煮茶吃也不叫我。”

    众人被惊得擡头,溪芷也被岔了神,唤道:“贞吉,过来坐。”

    他移来椅子坐到母亲对面,见母亲在看书,忙赔罪道:“都怪儿子不好,打搅母亲雅兴了。”

    “没事。”溪芷将糕点朝他面前挪了挪,“吃吧。”

    胥姜盛来一盏茶给他,问道:“今日没出去巡铺子?”

    “父亲去了,让我在家中陪阿姐和母亲。”万清淼吃了两口茶,说道:“这不是咱们庄子上的茶么?”

    胥姜点头,“万老爷昨日让人送来的。”

    “父亲送的自是好的。”他一边吃一边拿眼神瞟胥姜。

    胥姜好笑道:“有什么话就直说。”

    万清淼看了眼母亲,见她正聚精会神地看书,便朝胥姜这边挪了挪,掩嘴低声道:“阿姐,你说咱们都是一家人了,你对父亲怎么还这么见外?万老爷、万老爷的多生分。”

    胥姜心说,她若是叫得亲热,别说她不自在,万老爷更不自在。

    万盛不同于万清淼,万清淼是溪芷的孩子,是她有血缘的兄弟,加之秉性纯澈耿直,所以与她容易亲近,她也乐意亲近。

    可对万盛,胥姜虽有感激,却因对他的一些做法、想法并不赞同,所以心中总有几分芥蒂,难以亲近。

    想必万盛也是同样感受。

    所以他跟她,并不用故作亲近让彼此都别扭,维持客气便可以了。

    在万清淼看来,父母、阿姐,都是他的血亲,都是一家人,可胥姜和万盛都知道,她和他不可能是一家人。

    她捡了一块糕点塞给他,说道:“吃吧。”

    万清淼盯着糕点,不满道:“你不要搪塞我。”拿他当小孩儿?一块糕点就打发了?

    胥姜无奈问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叫?”

    叫父亲?万清淼想了想,不大合适,最后将糕点塞进嘴里,嚼了半晌,说道:“不如叫万叔?”

    胥姜见万盛远远往这头走来,再看万清淼一副不改口不罢休的模样,眨了眨眼,点头应了,“好吧。”

    万清淼坐了回去,悠然地端起茶来喝,“这才对嘛。”

    胥姜朝他一笑,随后等万盛走到门口,便朝他喊道:“万叔,您来啦。”

    万盛一只脚刚跨进门槛,冷不防听她这一声喊,立时被绊了一个跟斗。

    “哎哟,咳、咳!”万清淼吓得喷呛了一口茶水,随后连忙上前去扶,“父亲,你、你没事吧。”

    胥姜没想到给人喊得摔了一跤,紧忙上前询问,“万老爷,你没事吧。”

    溪芷也被惊得起身,放下书朝这边走来。

    “长俟,摔着没?”

    万盛脸色比那桌上的颜料还斑斓,半晌才挤出两个字,“没事。”

    随后朝胥姜投来一个复杂的眼神,“你若是想那么叫,就叫吧。”

    胥姜一僵,对上万清淼期待的脸,干笑两声,艰难喊道:“好……万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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