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二百一十一斩·母女连心
“失眠少食,为万病之大忌,何况夫人所患本为失心之症。前几年我有个病患,也害此病,第三个年头上便去了。夫人能熬到如今,已是不容易,若再无好转,这身子一旦垮下来,便是回天乏术了。”
他这么一说,屋内几人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胥姜看着溪芷眼下的青黑,心头也着急,忍不住上前握住了她的手,对大夫问道:“那大夫可有办法调理?”
哪怕是体魄强健之人也受不住这般日夜煎熬,何况溪芷本就病体孱弱。
“这些年各种汤药都用过了,眼下就一贴补神散还见点效用,可这药也是积多成毒,万夫人身子已压不住,不敢再重用。”戴神医随后转向万盛道:“我早就同万老爷说过,这心病还需心药医,万夫人因内受七情之伤,才导致神思郁结,意识失常。需得疏其神、解其思、顺其心、安其魄,方能逆转,一味的拿药堵,只能暂保其身,并不能根治其症。”
他叹道:“眼下这身也快保不住了,老爷还要固执么?”
万盛看着夫人,半晌才哑着嗓子道:“我不想让她再想起那些痛苦的事。”也舍不得她对自己这些年的依赖、恋慕,哪怕他知道那是假的。
“破后而立,人的心志往往比我们想象之中更坚硬,与其躲避不如直面。”戴神医一语双关,他与万盛来往这么些年,也算老友了,不忍看他越陷越深,最终将自己和溪芷都逼入死地。
“况且,她虽糊涂了,却并没有忘却往事,只是身陷混沌,分不清虚实罢了。你纵着她,纵着自己,只会让她日渐失去分辨之力,最终成为痴人。她近来的状况你比我更清楚,已经是认不清人,说不出话了。”劝至此处,戴神医不得不下帖重药,“你难道想因一己私心而害死她?”
胥姜闻言,心头涌起一股怒气,她紧紧握住溪芷的手,毫不客气地对万盛说道:“万老爷,这些年的梦也该做够了,我感激你这些年待她的好,也从未想过要将她带走,改变你们如今的处境。可这不代表我会任由你再拖着她,将她拖到病入膏肓,治无可治。”
一旁的万清淼替父辩道:“胥娘子,我父亲并非你说的这样,这些年父亲为母亲穷尽心力,四处求医……”
“清淼,闭嘴。”万盛面色灰败,比起溪芷更像那个病入膏肓之人。
“是……”万清淼见父亲神色不对,不敢再插嘴。
万盛惨然一笑,胥姜说得对,这些年的梦他也该做够了。
戴神医吃惊地看着胥姜,问道:“这位是?”
万清淼闻言看向胥姜,他也想问,这胥姜究竟是谁?为什么对母亲这般不寻常?
“晚辈胥姜,是……”胥姜一顿,深吸一口气说道:“是万夫人的远亲。”
说是远亲,可瞧着不像远亲这么简单,只是这是别人的家务事,戴神医不好过多追问,她这么答他便这么信。
他对万盛问道:“万老爷,夫人这病,眼下就等你一句话了,是治还是继续保?”
屋内众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万盛身上,万盛看向夫人,随即愣住。
众人见他不答话,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皆是一怔。
胥姜低头才发觉,不知何时溪芷已反握住她的手,竟就这么靠在她腰间睡着了。
她正想调整姿势,却听万盛轻声道:“别动。”便不敢动了。
万清淼轻手轻脚地过来,弯下腰凑到母亲面前看了看,却发现她呼吸轻缓均匀,随即低唤了声,“母亲?”
溪芷没有反应。
他忙朝戴神医招手,“大夫,您来瞧瞧。”
戴神医过来探了探脉,又听了听呼吸,再观其容色,随即说道:“是睡着了,还睡得很沉。”
他声音并不小,可万夫人并未被吵醒。
柳眉奇道:“不是说万夫人有失眠之症么?方才这般嘈杂,竟就这么睡着了?”
单伯见缝插针道:“定是因见了咱们小姐欢喜,这心头松快了,睡得也就香了。”
戴神医看了胥姜一眼,想起万夫人和万盛之反常,还有胥姜方才对万盛犀利的言辞,心道:这位胥娘子,怕是与万夫人颇有渊源。再仔细观瞧二人面目,果然有几分相似。
他心头有了主意,便对胥姜道:“胥娘子,你试着推开万夫人试试。”
胥姜闻言,往后退了半步,随后将自己的手从溪芷手里抽出来,将她往椅子上靠。
溪芷身子一震,忙伸手来摸找。
戴神医道:“你走远些。”
胥姜依言走远了几步。
溪芷脸上的安宁被打破,呼吸也急促起来,眉头也越皱越紧。万清淼见状,上前将她扶住,握住她的手轻唤了两声‘母亲’。
溪芷一顿,手摸上他的脸,随即又撤开,往外摸去。
胥姜终于忍不住,上前握住她的手,叫了一声:“夫人。”
这一声‘夫人’叫得溪芷微怔,随后捉住胥姜的手,又朝她靠了过来。
柳眉见状,忙从旁擡过一把椅子让胥姜坐下,胥姜落座后,小心翼翼地将溪芷揽过来靠在怀里。
片刻后,溪芷在胥姜怀中重归于平静。
单伯笑道:“看来还是咱们姑娘管用。”
戴神医点头,“虽不知是何缘由,可目前看来,胥娘子确实能让万夫人有所感应。”
单伯与其一唱一和,“既有所感应,说不定我们姑娘对万夫人的病有所助益,依老朽愚见,不如让咱们姑娘先同夫人相处相处,以观后效。”
“如此也好。”戴神医对万盛问道:“万老爷以为如何?”
万盛看着紧紧依偎的二人,想着夫人方才的模样,哪里还硬得起心肠,他对戴神医道:“我答应治。”随后又对胥姜道:“胥娘子若愿意相助,那便再好不过了。”
胥姜轻道:“这是晚辈分内之事,自是在所不辞。”
好一个分内之事,在场众人除了一个傻的,一个痴的,都听出了其言外之意。
万盛卸下一口气,只觉得有些东西正逐渐离他而去,他万分难舍同时又觉得轻松,往后他都不用再伪装了。
他再次邀请道:“胥娘子既与我夫人投缘,又有心相助,不如搬到园子里来住吧,如此也便利。”
胥姜此次不再拒绝,“那便叨扰了。”
单伯笑得犹如弥勒佛。
傻的那个也很高兴,“那我立即让人收拾个院子出来,然后再叫人同你们一起去搬东西。”
单伯拱手道:“那就有劳万公子了。”
万盛看着他,暗骂了一声,老狐貍!
而胥姜低头看着怀里的溪芷,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在心头轻唤了一声,母亲。
而溪芷却像是得了感应似的,收紧了臂膀,将她抱紧。
在梦中,她听见一阵婴孩的啼哭,随后寻声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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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赤溪前行,不缺水和草,骆驼吃饱喝足,脚程也快了不少,赵秀和阿艳连山很快便抵达了西洲。
二人来到城门前,赵秀果然看见有士兵拿着画像在盘查来往行人。
“看样子是进不去了。”赵秀问道:“你有没有什么法子,将你的人叫出来问一问城内情况?”
阿艳连山朝他伸手。
“作什么?”
“找人传信不要钱?”
赵秀只好抠出一块银子给他,神色颇为痛心。
阿艳连山拿了银子,在排队进城的人中,瞄准了几个吐蕃人,随后上前交谈。
赵秀见吐蕃人接了银子,又对突厥蛮子点了点头,便知事办成了。
阿艳连山回来后,拉着骆驼朝往北的一条小路走去。
赵秀跟上,“去哪儿?”
阿艳连山道:“那边有个佛窟,去哪儿等。”
看来是那佛窟便是他们突厥人的接头点了。
两人来到佛窟,见一队胡商也正停在这儿,正好可以借他们掩人耳目。
除那队胡商外,佛窟里还有一名僧人和一名广袖儒士,僧人与儒士对坐,却谁都没说话。
一名胡商,站在那儒士身后,正抓耳挠腮,满脸愁苦。
这倒是奇景儿,“这是在做什么?”
一旁的胡商看了他两眼,用汉话答应道:“和尚和那个汉人在冥想。”
“你汉话说的不错。”赵秀有些惊喜,随后和他闲聊起来,“那他们身后那人又在干什么?”
阿艳连山拉了赵秀一把,“你管什么闲事。”
赵秀回头看了一眼,说道:“反正人还没来,凑个热闹罢了。”
阿艳连山只想给他踹壁画里去。
“那是我们的新伙伴,正在谈他接的第一笔生意。”胡商将二人打量一番,对赵秀问道:“听你说话带着京城口音,你是京城人?”
“算是吧。”
“我们商队每年都要去京城。”说完又指着他的新伙伴说道:“他叫伊拉勒,在京城待过很多年,眼下在谈的这笔买卖也是在京城接的。”
“那还真是巧了。”赵秀遂问道:“他接的是什么买卖?”
“替人找书。”
“找书?”赵秀哈哈一笑,“原来还有更巧的。”
见胡商疑惑地看着自己,赵秀又道:“我原先在京城便是开书局的,找书我可在行。”
比如将京城各书局的书都‘买’到自己手上。
胡商不信,“当真?”
阿艳连山也朝他投来怀疑的目光,“就你?”
赵秀自得道:“别不信,鄙人曾是京城第一书局万卷楼的大东家。”
阿艳连山嗤笑,“第一书局的大东家会沦落至此?”
赵秀懒得理他,对胡商问道:“你们这位伊拉勒,找书怎么找到这西洲来了?”
胡商道:“那书是一个叫东陵子写的,真迹已绝版在京城很难买到,那买主也不知从哪儿得知,这东陵子有一脉弟子流落到了这安西,就托伊拉勒帮忙寻找。正好我们在佛城时,打听到那东陵子有弟子在这西洲,就找到了这儿来了。”
“东陵子?”赵秀看着伊拉勒和那位儒士,摸着下巴道:“他找的那套书,该不会是《东陵子集》吧?”
胡商惊奇道:“这你都知道?”
“何止知道,我还见过。”他这么一说,伊拉勒立时朝他看来。
“真的?”
“千真万确。”
阿艳连山看赵秀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神棍。
胡商向伊拉勒招手,伊拉勒朝那儒士一礼,然后朝几人走来。
“伊拉勒,这位……”胡商正想介绍,却发现自己还不知道赵秀的名字。
“赵秀。”赵秀朝伊拉勒行了一礼,“幸会。”
伊拉勒也回了一礼,“我是伊拉勒。”随后又道:“你们刚才的话我都听见了,你真的见到过《东陵子集》?”
“这《东陵子集》原本是继圣书局手上,后被那黑心掌柜周善才拆分,半真半假地做成两套,卖了高价。其中一套卖去了青州,一套先卖给国子监祭酒袁祖之,卖给袁祖之那套后被识破退还,又转卖给了一个开绸缎铺的冤大头,卖了三千两。”
伊拉勒听得直发愣,“掺假的都卖三千两?”那这东陵子的弟子们若有真迹,得卖多少两?他买得起吗?
“所以那周善才遭了报应。”赵秀揣手道:“他造假贩假的消息被传出去,半斗山书局便当街开了个鉴书会,所鉴别的书籍中便有这套《东陵子集》。”
“那后来呢?验出真假了么?”
“假的便是假的,永远成不了真的,自是被验出来了。那周善才最后被告到官府,被判除退还本金外,另行三倍赔偿,赔了那冤大头九千两。且连带着周淮被革了职,周家势力从此一落千丈,而那继圣书局没多久也关门了。”
赵秀整了整衣襟,昂首道:“后来便被本人接管,改名为了万卷楼。”
“真是因果报应。”伊拉勒恨道:“我便是被那周家子弟逼出京城的,真是走早了,否则就能亲眼看见他们得到惩罚。”
赵秀惊讶道:“竟想不到你与他们还有这层恩怨。”随后又笑道:“这么算起来,我也算是间接替你报仇了。”
伊拉勒不解。
赵秀笑得犹如吃了肉的狐貍,“继圣书局造假的消息,便是我放给半斗山的。”
伊拉勒闻言,畅快一笑,随后用力拍了拍赵秀的肩膀,“干的好!”
阿艳连山翻了个白眼,就说这人不是什么良善之辈,看样子是干了不少缺德事。
伊拉勒的笑声惊动了儒士,他睁眼叹了口气,随后朝和尚行了个佛礼,“是我输了。”
“修心不论输赢。”和尚修得一副笑相,对儒士回了一礼,“施主心不在此,身自无定。”
儒士叹气,他修的是经世致用之道,心自不在佛门中,他对和尚道:“我会再来。”
“阿弥陀佛。”和尚却知他再来之日,便是告别之时。
儒士走向洞外几人,对伊拉勒问道:“何人托你来找书?”
伊拉勒看了眼赵秀,随后对儒士道:“便是赵兄弟方才所说那位袁祖之,袁大人。”
这下换赵秀吃惊了,“竟然是他?”随后又叹道:“真是煞费一番苦心。”
伊拉勒问道:“赵兄弟和袁大人认识?”
“京中士子无人不知这袁大人,他尤其推崇东陵子,且也是当今对东陵子学说继承得最全面的学士,因此才会被任用为国子监祭酒。”
赵秀看向儒士,说道:“袁大人常以东陵派外门弟子自居,若先生确为东陵派弟子,若是见了他,定然会引其为知己。”
儒士听他此言,问道:“中原如今这般推崇我派老祖之学说?”
“东陵子先生主经世之学。”赵秀有意助伊拉勒一番,便道:“如今上至朝廷,下至万万学子,谁人不读东陵子?其学说甚至决定着科举取仕的方向,袁大人便是今年科举主考之一。先生若不信,大可回中原去看一看。”
伊拉勒适时道:“袁大人还写了一封信,让我交给东陵派的弟子。”
儒士沉吟片刻,对伊拉勒说道:“你带着信跟我走。”
伊拉勒脸上顿时露出惊喜的笑容,“是!”
商队跟着伊拉勒走了,伊拉勒临走前送了他一囊葡萄酒道谢,并说道:“若日后有缘再见,定请赵兄弟好吃一顿!”
赵秀挥手朝他作别,随后拿着酒囊坐到洞窟门口就喝了起来。
阿艳连山踢了踢他,“你好歹注意点场合,这可是佛窟。”
赵秀灌了一口酒,美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
阿艳连山没忍住,捞过酒囊也灌了一大口。
“好酒。”
打坐的和尚撩起眼皮看了二人一眼,又笑着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