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一百六十九斩·黄沙之杀
万里黄天风怒扯,搅碎飞云过萧关。
“大人,起风了。”
狂风吹得人睁不开眼,楼云春眯眼往前看去,扬鞭指道:“前方有座废弃的瞭台,去那儿避一避。”
“好。”一行人遂往瞭台而去。
行至瞭台,几人下马走到背风处,才解开帽子、幂离,抖落满身风沙草屑。
“出关后,这道儿是越来越难走,啊呸呸……”一名巡卫吐掉被吹进嘴里的草渣,又道:“也不知在天黑前能不能赶到驿站。”
出萧关后,驿站设置的间距越来越远,原先一日能过三个,眼下一日能过一个半。
楼云春解下水袋灌了口水,然后掏出舆图看了一眼,“应当会赶一段夜路,不过今日能到。”
这些日子风吹日晒,让他黑了不少,却别具狂放粗野之美。
巡卫擡头瞧着被风吹过来的一团浓云,喃喃道:“不会下雨吧?”
他话音刚落,两颗豆大的雨点便砸到了他脸上。
“你这个乌鸦嘴!快,赶紧去里头躲躲。”兄弟们一边锤人一边躲雨,可这瞭台仅有这么大,等众人挤进去后,却发现将楼云春落在外头了。
茫茫古道,风号雨鼓,不闻人声。
“这……大人!您请!”
“我让,来我这。”
“还是我吧。”
众人回过神,纷纷让位。
楼云春将人都推了回去,随后从马上解下一顶笠帽,将自己遮了个严实。
见弟兄们都盯着自己,楼云春启唇说道:“胥姜准备的。”
他们问了么?众人愤愤想:活该淋着。
有人大胆问道:“听说大人要成亲了?”
“嗯。”楼云春眼中浮起一丝喜色,“明年三月。”
“真不容易啊。”一名年纪稍长的巡卫感叹,见楼云春看过来,随后又呵呵笑道:“属下是说有情人终成眷属真不容易。”
有情人终成眷属。
楼云春翘起嘴角。这句话将面前的狂风怒雨,都化作了灵泉甘露,让漠漠草原开出繁花。
出门在外,下属们与楼云春朝夕相处,混熟过后也就不那么怵他了,眼下得闻喜讯,不禁都开起了玩笑。
“胥娘子眼光真是‘独到’,也不知是如何验出咱们大人这颗真金的。”寻常女子碰到这人,早跑八百里远了。
“胥娘子自是非同一般,不仅有胆识,有眼光,厨艺还好,可赶上食肆里的大厨了。”
“这可真是,大人禁足待查之时,递给咱们的糕点,比那铺子里的还好吃。”
说起吃的,众人纷纷咽口水,这一路过来,因风俗迥异,他们很少吃到合口的吃食。
楼云春摸了摸肚子,想着包袱里还有胥姜做的透花糍,寻思到了驿站可以烤一只来吃,只是任他再怎么俭惜,也没剩几个了。
离京越远,便越挂念,挂念父母,挂念她,挂念那满肆书香,挂念那一院凡俗。
他望向来时路,也不知路尽头那人,近来如何了。
“大人看什么呢?”一名巡卫顺着楼云春的目光看去,却见一队人马,被风雨打得东倒西歪。
那队人马显然也看见了这瞭台,正往这头来,待他们走近,见瞭台已被人占据,却也没打算走。
为首那人朝楼云春拱手道:“这位兄台,不知可行个方便,让我们在此处歇息片刻?”
楼云春将其一行人打量一番后,点头答应了。
那人朝楼云春拱手致谢,随后招呼自己的人下马,躲到了瞭台下。
“兄台这是往何处去啊?”那人安置好东西,上前与楼云春攀谈起来。
“凉州。”
“诸位看着不像是行商,去凉州做什么?”
“访友。”
“兄台真是惜字如金啊。”那人笑了笑。
楼云春问道:“你们往何处去?”
那人答道:“我们也去凉州。”
“行商?”
“嗯。”
“卖什么?”
“茶叶。”
楼云春盯着他衣摆下的刀柄,问道:“卖茶叶随身带刀?”
那人见被识破,神色微变,也不废话,拔刀就朝楼云春砍来。楼云春一让,他身后的巡卫便将贼首的刀架住了。
巡卫哼道:“早看你们不对,果然没安好心。”
那贼首喝道:“动手!”
楼云春拔出佩刀,下令:“留两个活口。”
双方雨中交手,沉默而激烈。
楼云春虽只带了八人,却都是大理寺中精锐,个个身强力壮,功夫了得,且默契十足。再加上这一路行来,住的都是官驿,休息得当,对战起来体力充沛,龙精虎猛,很快便占得上风。
反观这行贼人虽比他们多几颗头,手下却并无章法,三两下即被挑开,几个回合下来,便纷纷扑地,只剩下两个喘气的了。
四名巡卫压着两人来到楼云春面前,为首那人赶紧求饶:“大人饶命!”
一名巡卫挑眉道:“不都说干你们这行都挺有骨气的么?怎地到你这儿这么容易求饶了?”
那贼首谄媚道:“虽说咱们这是刀口舔血的勾当,是要有些杀性,可能活谁想死呢,你们要问什么就问吧,我都如实回答,只要你们放我一条生路。”
楼云春点头,问道:“谁派你们来的?”
“颍王。”倒还真不隐瞒。
楼云春继续问:“下的什么令?”
贼首一五一十地答:“取你们性命,阻止你们去凉州。”
“你知道我们是谁?”
“大理寺的人。”
“除了你们还有别人么?”
“有,我们潜出京畿之后,便已传信给别的人,他们会一路截杀你们至凉州。”
“怎么传信?”
贼首笑道:“各地设有信哨,比你们的官驿还快。”
楼云春眉梢微扬,“以何为信?”
贼首手刚摸向怀里,脖颈上的刀就切进了皮肉,巡卫警告道:“别乱动。”
贼首举起双手,“我只是拿信物而已。”
楼云春靠近他,弯下腰伸手摸入他怀里。
那贼首眸光一闪,自舌下翻出一根细针,对准楼云春的双眼便吐了过去。
楼云春低头,那针便被笠帽挡下,而那贼首趁机拿手挡开脖子上的刀,自后腰掏出一把匕首,朝楼云春胸口送去。
“大人!”
刀扎进楼云春胸口,楼云春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伸手钳住贼首的手腕,夺下匕首,迅速挑了他的手筋。
贼人嚎如杀猪。
另一名贼人还未来得及动手,便已被斩于巡卫刀下。
众人赶紧围上来,在抓住楼云春问道:“大人,你没事吧!”
楼云春拍了拍胸口,“我没事。”
众人都惊奇地看着他,难道这活阎罗还真练成了铜皮铁骨?
贼首叫过一阵后歇了声,瞪着楼云春眼神怨毒,“你怀里藏了什么!”
众人闻言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落到楼云春胸口,楼云春伸手从怀里摸出一本游记,解惑道:“书。”
贼人被气得差点吐血一斗。
楼云春摸了摸书上被扎出的洞,满脸疼惜。
那匕首还差几页纸就能将书扎透,好在胥姜惜书,怕书在旅途中被淋湿破损,便用柔韧的硬油纸包了书皮,要不然他定会被扎伤。
一名巡卫感叹,“看来还是得多读书,必要时还可以保命。”
楼云春将书揣回怀里,然后走到贼人面前,掐开他的嘴检查,见再没暗器毒药一类,便让属下将其捆了,然后堵住嘴,带着上路了。
风停雨过,天边烈火焚云,带出一片赤色。满身泥泞的一行人,擒着贼首和缴获的十几匹马,奔向前方驿站。
南山书塾,胥姜将胥四等人想翻案之事已告知林夫子。林夫子得知后,赞她做得对,又嘱咐她多加提防,然后便往皇城中去了。
她与林红锄说了会儿话,听她又问起嫁衣,便告诉她已将那两匹布交给了开衣铺的甄家娘子,请她帮忙裁制。
林红锄叹道:“也是个办法,若真让姐姐绣,出嫁那日怕是见不得人的。”
胥姜打了她一下,随后又道:“我问了曹大娘和秦嫂,她们也说好,曹大娘说要图吉利,自己绣把扇子便是。”
林红锄直笑,“一把扇子自是比嫁衣简单,姐姐可想好绣什么了?”
“哪儿有功夫想?最近书肆忙着呢。”何况身上还扯着官司。
林红锄打趣,“那现时想想,绣鸳鸯?并蒂莲?还是合欢花?”
胥姜捏住她的嘴,“小丫头片子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林红锄两眼弯弯,她拉下胥姜的手,笑道:“那究竟要绣什么嘛?”
胥姜眼珠一转,“绣个月亮。”
月亮又大又圆,照得黑夜亮堂堂。
“姐姐可真会偷懒。”月亮多好绣,不就一个圆?
她不懂,胥姜也不说破,只喜滋滋揉了揉她的脸,随后同她和在八极斋奋笔疾书的曾追告辞,便回书肆去了。
刚抵书肆,国子监的两名生徒,便各背着一箱书上门了。
胥姜与梁墨赶紧帮着卸下,将书腾出来,随后又忙给二人倒茶。
“这么大热的天儿,辛苦你们了,快坐下喝茶。”
两人也着实是渴了,端起茶碗便直往嘴里灌。这茶是梁墨早晨煮的荞麦茶,此时入口正好。
喝完茶,一名生徒掏出一张书籍调度文书给胥姜,然后对她说:“宋学录让我顺道问问新书刊印的情况。”
“麻烦代回,肆里已经着手装帧,月底准时完工交差。”
“好。”两人又在肆里转了转,瞧见了架子上的扇子,便一人买了一把,扇悠扇悠着回去了。
送走二人,胥姜急切地回肆看书。
梁墨已将书分摆整齐,共二十套,每套都用蓝底暗花锦面函套包裹。函套上以金墨印着书名与撰者署名,十分精美。
书名字体胥姜很熟悉,是林夫子的铁画银钩,恢弘大气。她摸着那《文脉溯源》四个字,只觉得心头涌起难以抑制地激动,这对隔绝多年的老友,终以这般形式相会。
她小心翼翼地拆出一套,里头书册皆以靛蓝硬纸为封,封面上贴着书签,书签上写着篇名、册序、勘校,也是出自林夫子之手。
勘校署名是杜回。
翻开封面,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胥渊的画像。
胥姜盯着画像看了许久,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去描摹,在碰到胥渊脸的一刹那,眼泪便滚了出来。
茵茵忙拿出手帕替她擦脸,自己也咬着唇,泪珠儿直在眼里打转。
梁墨在一旁也忍不住心酸,胥姜和她师父的遭遇他已一清二楚。他自己也有师父,他想象不出若是自己和师父遭遇这样的事,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能走到今日,胥姜实属不易。
胥姜冲两人一笑,随后擦干眼泪,继续翻里头的内容。
师父的刻板,师父的字迹,师父的文思,她一页一页地翻看,都是她记得滚瓜烂熟的内容,没有改动、乱序、错漏。
“不愧是国子监,纸墨选料、刷印、排版、装帧,其严谨精细非寻常刻坊可比。”
胥姜把翻完的一册递给梁墨,叹道:“看来咱们还得多学多练,才能配得上国子监之名。”
梁墨看过后也连连称赞,心头也因胥姜的话燃起斗志,“东家放心,咱们迟早会追上的。”
胥姜与他相视一笑。
两人腾出最里的一个书架,将书摆上。
胥姜选了两套包起来,又写了几封信,随后找来跑腿,请他将书和信,分别送到计善和几位老主顾府上。
然后另选两套,一套合信拿给曾追,让他给杜回寄信时,一并寄去涪州。一套给楼敬带回去,供他收藏。
剩下的十六套,就看谁先到先得了。
信送出去的第二日,书肆还未开门,钟麓、李统学便来了。
胥姜下车时,李统学正撅着屁股,隔着门缝逗月奴。
“二位先生怎来得这么早?”
钟麓笑道:“赶着取完书再去上值。”
李统学起身懒懒道:“要是不上值多好。”
胥姜失笑,随后上前开门。
“书呢,赶紧拿给我瞧瞧。”一进门钟麓便四处搜寻,见书放在里头的架子上,也不等胥姜去取,迫不及待地过去拿下两套,递了一套给李统学。
李统学是猫和书两不落,一手抱猫,一手接书。
二人来到案桌旁落座,随后细细鉴赏。
“这手字,一看就是林大人手笔。”钟麓赞道:“果然功力深厚。”
李统学解开函套,将书册一字排开,随后直点头,“也只有这样的字,方能配得上这般惊世之文。”
随后他翻开一册封面,看到胥渊的画像,敬佩道:“原来折云先生竟有这般风姿,果真是文如其人。”
“能写出这般文章之人,自然非凡。”钟麓翻看其内容,一看又觉要入迷,又赶紧合上,“我还是拿回去慢慢品吧,这一看起来便收不住,怕是要耽搁公务。”
提起公务李统学便一脸愁苦,只是再不情愿却仍旧不敢误了时辰,便揉了揉月奴的脑袋,对胥姜问道:“这一套书售价几何?”
“国子监定价八两银子,先生们照着给便是。”
按规矩,胥姜可在国子监定价上另行加价,可她不愿,如今她这书肆归入国子监管,可不能因这小利,而落了名声。
况且这批书本不多,又都是出给熟客,与其去争那等小利,不如做个人情,深化交情。
钟麓知她为人,也不与她掰价,痛痛快快地承了这份情,李统学见状自然也不好说什么。
两人让胥姜写了售契,随后给了银子,辞别胥姜,上值去了。
过后又有人陆续上门,吴清窗和旦泗收到信也急急赶上门,各收了一套以作收藏。
一日下来,这十几套书已是所剩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