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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光三千里 正文 第132章 一百三十二斩·乐游乐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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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2章一百三十二斩·乐游乐游

    乐游乡桑枣成林,因侧居渭水,夏季洪涝频发,朝廷便植树以防其害,同时也为农人增收。

    春生夏长,此时树木发得正好,桑叶蓁蓁,枣芽青青,极目而望,满眼碧绿,令人神清气朗。

    两人未走大路,而是沿着一条岔路,离群分道,走到了河堤上。

    清风徐来,拂叶摇香。一根枣枝探到胥姜面前,被她随手截住,摘下两颗嫩芽放在嘴里嚼了嚼,嚼出满口清苦。

    “听闻枣芽制成的茶,具有清心安神,驻颜养气之功效,也不知这乐游乡有没有售卖的,若碰上过会儿咱们买些回去,可好?”

    “嗯。”

    胥姜垂目,却只见笠帽不见人,便伸手敲了敲帽沿,“擡头。”

    楼云春不明所以地擡头,下一刻嘴里便被塞了一颗枣芽,他用牙齿磨了磨,唇齿间的苦涩令他皱起眉头。

    “枣芽败火,要不要多吃两颗?”胥姜说完,作势又要摘。

    楼云春忙摇头,“不了。”随后又道:“我没生气。”

    胥姜不信,“那怎么闷着?”

    楼云春沉默片刻,才揉着肩膀道:“方才驱马,扯着筋了。”

    “啊?”胥姜一愣,随后放声大笑,笑声震飞一片啄食桑花的鸟雀。

    楼云春压下帽檐,只露出抿紧的嘴唇。

    胥姜笑得差点滚下马,见他被笑得臊了,便强收住嗓音,压着喉咙里的笑声,问道:“那眼下可好些了?”

    “还有些酸痛。”

    “过来,我给你捏捏。”

    胥姜扯马靠近,楼云春也将驴往她身旁拉。

    她俯身为他捏揉,随后又忍不住笑道:“你说你,驾车就驾车,做什么来拉马?你不扯筋谁扯筋。”

    楼云春驳道:“你让快些走的。”

    “哟,还怨起我来了?我又不是不会骑马,要你逞能。”胥姜手上一重,捏得他‘嘶’了一声,又连忙放轻动作,给他拍了拍,然后哼道:“大醋缸子。”

    楼云春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打,赶着驴朝前跑了。

    “嘿,竟敢打我。”胥姜追上他,胡乱薅了几片桑叶砸过去,将楼云春给砸笑了。

    桑叶落到地上,成为犟驴的口粮,它吃得欢喜,索性停下不走了。

    “好驴。”胥姜在马上笑得得意,“看你还跑。”

    楼云春扯了扯驴,却见它只顾去卷一旁的桑叶,四蹄纹丝不动,忍不住抽了它一巴掌。总算知道胥姜为何爱叫它蠢驴了。

    两人嬉闹一阵,沿着河堤继续前行,行至不远处,见一名老者拿系了石头的绳子,正往河里扔。

    这是在量水位。

    两人走近时,他已收了绳,正皱着眉数石结,“怪了。”

    胥姜随口接道:“怪在何处?”

    老伯闻声擡头,答道:“水位比前几日降了些。”又说:“每年这个时候,上游闸口都会放水灌渠,按理说水应往上涨才是,怎么不涨反降了。”

    楼云春问道:“可问过斗门长了?”

    老伯点头,“问过了,说是让再等几日。”

    胥姜问道:“降了多少?”

    老伯提了提绳子,“四尺。”

    四尺?这么多?

    胥姜朝河中看去,见两岸水线果真消退不少,可待她再仔细一观瞧,却发现河水流动异常缓慢,且上清下浊,景象有些诡异。

    这水有些不对呀。

    “老伯,这水自哪处分下来的?”

    “那边。”老伯指向西南方远处的群山。

    胥姜顺着他所指之处望去,那正是龙泉乡的方向,龙泉乡也靠着渭水,越过龙泉乡再往远处瞧,是绵延群山,群山之巅,漂浮着一线不详的黑云。

    胥姜看着那线黑云,竟有些心悸,总有说不出来的不安。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随后下马走到河边查看,楼云春也下车跟了过来。

    “怎么了?”

    “这水不对劲。”胥姜瞧着水中鱼群贴着两岸草丛游行,“恐怕要出事。”

    胥姜原先沿巫峡去夔州,在途中曾遭遇过类似情况。河水上清下浊,要么是上游堵塞,要么是因两岸失土被暗流卷入支道。

    而失土不会让水位下降。

    她对楼云春问道:“方才遇到那个工部官员,是管什么的?”

    楼云春想了想,说道:“刚调任水部郎中。”

    “走,咱们赶紧找他去!”胥姜随后又对老者道:“老伯,这河怕是要发大水,你若认识这里的斗门长,还请速速去告知,请他派人巡视河道,查看是否有淤塞。然后赶在上游雨落下来之前疏通,若疏通不了,便尽快转移乡民,以免受灾。”

    老者问道:“娘子如何得知要发大水?”

    “您方才不是说水位降了四尺么?您且再观河中水流,其流速缓慢,且上清下浊,显然是淤阻之象。我猜想上游应当已开闸放水,只是河道被什么堵住了,水流不下来,所以才耽搁了灌渠。您再看天象,上游山雨将至,一旦引发山洪,上游又不知其情,开闸往下游泄洪,冲垮堰塞之处,后果将不堪设想。”

    她先前在巫峡所遭遇的便是这种情况,山体垮塌导致河流淤阻,而后连日大雨,爆发山洪冲垮淤阻之处,淹没房屋、良田无数。好在因当地多发此灾,当地渠头警觉,巡查河道时发现隐祸,及时告知水监,转移了包括她在内的民众,否则她早就被冲入黄泉,哪里还能走到这京城。

    那老者听她说得有理有据,朝她拱手一礼,说道:“多谢娘子,我这便去找渠头和斗门长!”

    说罢,他便钻入桑林,由一条小道,往不远处的那片屋舍跑去。

    胥姜对楼云春说道:“咱们这次是真要抓紧了。”

    楼云春神情严肃,对她说道:“绕过前方,便是去柳园的路。”

    “那还等什么,咱们走吧!”胥姜抓紧缰绳,随后扬鞭一抽,高喝一声“驾!”马立时蹿出去老远。

    楼云春驭车紧随其后,“当心!”

    犟驴见主人跑了,赶紧撒开蹄子去追,亏得方才吃饱了,才险险吊在她身后。

    两人赶到柳园入口被门子拦下,胥姜出示请帖后,才被放行。两人一入园,立刻有马侍前来牵马,楼云春将书箱从驴车上卸下,背在自己肩上。

    见他做来得心应手,胥姜不由得轻笑一声,心道:倒是像模像样。随后,向马侍问了雅会之所,便与楼云春朝着他所指的方向去了。

    随溪入林,缘径而行,途经花池树池,荷塘水渠,又过山石朗轩,亭台水榭。所及真假之山,分水之石,造化天然,所掠奇花异草,琼林玉树,生机勃勃。

    行至山塘,忽闻碧浔鹤唳,展翅惊荷。

    踏足幽丘,乍见空林鹿影,饮溪衔草。

    游人见之慕之,不敢高声旷语,恐惊仙姿清骨。

    只可惜,这般清幽景致,却被两道急行的身影搅碎。

    胥姜与楼云春步履沉重,惊得白鹤乱扑,麋鹿逃窜,让观赏之人不禁抱怨其煞风景。随后将二人一打量,见其衣着随意,举止粗野,复又了然。

    原来是市井人户,难怪这般粗俗。

    胥姜对旁人投来的异样眼光毫不在意,她眼下只想赶紧找到那个显摆鬼,让他就近组织人去救灾。

    走到丘头,日光穿雾而来,有不少人已在小径旁的置石上蠹书、饮酒。见二人上来,便朝他们请酒、斗书,皆被胥姜拒了。

    下小丘,便是一汪引山泉而开凿的清潭,潭边以一座楼台为中轴,往两旁起轩榭、廊亭,其规模壮阔,气势雄浑。

    此时,潭边亭台楼阁中已汇聚不少人,要在这么多人之中找那个水部郎中,并非易事。

    胥姜正发愁,却听后头有人唤她,回头一看,又是俆青野,再一看,跟在他身后进来的,不是那水部郎中又是谁?

    原来竟在身后!真是白白累这一场。

    胥姜无暇与俆青野打招呼,径直走到水部郎中面前,拜问道:“敢问大人可是水部郎中?”

    这一路来,俆青野与这水部郎中也闲聊过几句,只因其总有意无意吹嘘其官职和新置宅邸,听得他有些尴尬,便找借口走到前头来了。

    此时见胥姜找他搭话,便想上前替她引荐,却不想被一道身影岔开,还差点被那人背上的书箱刮到脸。

    楼云春来到胥姜身侧,低声道:“他姓钱。”

    胥姜再道:“钱大人,民女胥姜,有要紧水情禀报。”

    钱大人舆轿被拦在园外,一路走过来,气都还没喘匀,便撞上眼前女子说要禀报水情,遂没好气地摆手道:“你一区区女子懂什么水情?闪一边去,别挡路。”

    前些日子他顺手帮柳司珍办了件事,为答谢他,柳司珍在楼台给他留了主位,今日正该他扬威长脸之时,哪有心思理这些闲杂人等。

    他拂开胥姜要走,却又被胥姜上前拦住,“钱大人,方才民女自河堤过来,见河水有淤阻之象,若不尽快查清险情源头,疏散百姓,恐酿大祸!”

    “什么淤阻之象?若有淤阻之象,水监早就上报了,哪里还轮的到你这个乡野女子来说嘴?”说完又将胥姜打量一番,奇道:“说来也怪,你这等女子怎么混进咱们这种雅会的?”

    俆青野绕到一旁,替胥姜答道:“钱大人,这是斩春书肆的掌柜,也是受邀来参加蠹书雅会的。”

    “掌柜?女人充什么掌柜?又管什么闲事?”钱大人眉头一皱,斥道:“赶紧让路。”

    胥姜压着怒气,耐心劝道:“钱大人,这乐游河中,水位无故下降四尺,且水流缓慢,上清下浊,分明是阻塞之象。眼下正值插秧时节,以往此时,上游已开闸灌渠,而今却迟迟不见水,想来也正是因淤塞之缘故。”

    随后,她又指向西南方扩散的黑云说道:“大人请看,那群峰之上,已是黑云盖顶。若降山雨爆发山洪,上游一旦开闸泄洪,将本就淤塞成湖的河道冲开,这乐游乡两岸田地只怕不保。”

    眼看就要麦收,若不及时疏通那淤阻之地,待山洪袭来,淹没田地,百姓们一年的收成就要祭河神了。

    那钱大人盯着天边,看清那片黑云后,心头也是微微一震,想着胥姜方才所言,也符合河道淤塞之状,心头也不禁惴惴。

    “你所言非虚?”

    胥姜指天发誓道:“民女所言若有半点虚假,自当天打雷劈。”

    听她发此毒誓,钱大人马上招来两人,吩咐其去河道查看,再找渠头、门斗长询问情况。

    吩咐过后,继续要往楼台走。

    胥姜挪步拦住他,语气厉了三分,“大人,险情已经耽搁不起了,光派两个人查看有什么用?若不调派人手去疏通河道,待洪水来袭,可就什么都晚了。”

    俆青野也劝道:“钱大人,胥掌柜所言有理,这雅会可误,险情可误不起。”

    那钱大人本是极好面子之人,被胥姜这么教训似的一说,顿时恼羞成怒,将胥姜推到一旁,“我一个水部郎中,难道还要你这市井粗妇来教?”

    胥姜被他猝不及防地一推,身子失衡,眼看就要摔倒,一只有力的手掌自背后撑住她腰身,才令她堪堪站稳。

    这行事也太过了,俆青野正要斥责,一道身影却自胥姜身后冒出来,伸手一把揪住了钱大人的衣领。

    那钱大人一惊,擡头正要骂,却对上笠帽下一张又冷又臭的脸。

    这脸怎么有些眼熟?

    他往后扬了扬脖子,隔远些看,才认出眼前是何人。

    “楼、楼、楼……”他顿时跟刚剪了舌头的八哥似的,怎么也叫不出那个名字。

    楼云春声音如冰锥嵌进他脑子,“钱大人,人命关天的大事,若因你渎职而酿祸,你猜你这项上人头可还保不保得住?”

    “我、我、我知道了,我这就、就去!”钱大人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完整的话。

    楼云春抵住他脖颈一推,将他推入侍从堆里,侍从们七手八脚地扶住他。

    前后来往游人不少,钱大人摇摇晃晃地站稳,往四下打量了几眼,然后抖着手指扯了扯衣襟,气急败坏地对侍从们吼道:“耽搁什么,还不快走?若是误了险情,仔细你们的脑袋。”

    说完,便踩着外八字跑了。

    俆青野哑然半晌,随后对胥姜道:“你这帮工倒是好胆色。”

    胥姜与有荣焉,“那是自然。”随后对楼云春道:“咱们走吧,去找柳司珍,让他暂停雅会,帮忙疏散乡民。”

    俆青野却叹道:“我看难,连工部之人都这般拖沓推诿,何况别人?况且,柳司珍费心筹办这雅会,招来这么多王公大臣,又怎会轻易罢宴?”

    “若遇洪灾,他这柳园不也同样遭殃?”

    “柳园地势较高,四围有沟渠,往外还有农田,即便受灾,那点损失对他而言,不过是拔根毫毛而已。何况如今未发洪水,光凭你我人微言轻,是劝不动的。”

    况且柳家为首的这些豪族,根本体谅不了百姓劳苦,也不在意其死活。

    只是后头这些话,站在柳家的地头上,俆青野说不出口。

    胥姜觉得俆青野说得有几分道理。

    楼云春上前,用书箱将俆青野扫开几步,随后压低嗓音对胥姜说:“别担心,钱大人出去后,若查明情况属实,定会尽快派人排查隐患、安顿乡民,此事关乎着他的前程,他不敢怠慢。”

    此事胥姜已做了她力所能及之事,再过多干涉引起他人注意,恐怕会惹来麻烦。

    “我知道了。”楼云春既这么说,胥姜也将心揣回了肚子里,随后轻声问道:“那这雅会咱们还去么?”

    “去。”他跟来雅会,除不放心胥姜之外,还另有目的,所以不能不去。

    一旁的俆青野见两人絮絮低语,从心底觉出一丝怪异,这主仆二人未免太过熟稔了。

    他盯着眼前的书箱,想起方才这帮工对胥姜的维护之举,顿时恍然大悟。

    “那咱们进去吧。”胥姜往里头看了一眼,“正好见识见识这大家豪族的派头。”

    楼云春侧身让胥姜先行,俆青野正想跟上,却被他挡住。

    俆青野将看过的话本桥段在脑子过了一遍,最后拎出一段为世所不容的纠葛来,他一合手,喃喃道:“原来如此。”

    随后看向楼云春的眼神带上了几分同情,不过转念一深思,一张脸顿时皱成苦瓜。

    这更该同情的分明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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