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一百一十二斩·出城送书
由金光门出,离官道往北而上,一路畅通。途经四五个乡镇,历时近两个时辰,两人才终于抵达渭阴乡。
经过刻有‘渭阴乡’三字的界碑,二人下车步行。胥姜锤了捶腰,只觉半身都快被颠散架了,犟驴也累得直喘气,随后四处寻草找水。
最后找到一条小沟渠,扯着头奔过去,胥姜没留意,差点被它带进沟里,站稳后忍不住重重给了它一巴掌。
这巴掌对犟驴来说根本不痛不痒,它一到沟渠边,便迫不及待地将嘴杵进水里,吸了个痛快。
汪掌柜也将驴牵过来饮水,他身量敦实、皮糙肉厚,又因常年在乡里跑,一路下来倒觉平常。
两人站在小沟渠旁往外眺望。只见近处绿秀新发,春蔬满畦,远方风起麦浪,碎花如雪,又有灌沟如脉,伏并阡陌,桑桃杏李,缀植垄头。
其间农人农事,或掏沟通渠,或赶牛犁地,或翻地砌垄,或栽秧洒种,一派繁忙景象。
胥姜深吸一口气,灌了满腔麦花清香,顿觉心旷神怡,疲乏也消减不少。
汪掌柜瞧着麦子长势良好,期盼道:“再有两个月,就该割麦了,今年应该有个好收成。”随后又对胥姜道:“届时可别忘了你的甜醅子。”
胥姜哈哈一笑,“记着呢。”
两人又站了会儿,见两头驴都快将沟渠旁的嫩草啃光了,汪掌柜说道:“歇息够了,走吧,我先带你去乡塾送书,再去巡田。”
“好。”
二人复又赶驴驾车,往前方村落行去。
大盛所有乡,分五里而治,一里五邻,一邻五户,渭阴乡也不例外。每个乡最少也有四五间乡塾,有大有小,有公有私。
可公塾只有一间,通常由乡长与当地望族们合力开办,余下的都是私塾。通常乡里有名望、有财力的乡民们,会将孩子送去读公塾,而家中钱财不济又想孩子读书出人头地的,便送去读私塾。
一些有名望的夫子会自己开办乡塾,除收乡中学子外,也收京中学子,其束修并不比公塾低,不过这是极少有的。
胥姜要送书的三座乡塾,都是私塾,而渭阴乡的这间在王家村,渭阴乡最穷苦的地方。
来到王家村,有不少乡民同两人打招呼,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能问上几句。听说胥姜是来给书塾送书的,便热情的帮忙指路,一名农妇更是放下手里的活儿,要亲自领两人过去。
她道:“我儿子也在书塾念书。”
两人顿时恍然大悟,也就由得她了。
胥姜汪掌柜跟随农妇来到书塾。说是书塾,其实也与寻常农舍无异,建在一个平坡上,地势倒是好。
驴车停在坡下,由汪掌柜看着,胥姜则与农妇拿书往坡上去。
上坡后,胥姜才知这竟是个别致的去处。
只见,茅檐泥墙小篱笆,竹林芭蕉楝子花,又闻,之乎者也声渐弱,先生戒尺敲脑瓜。
“让你读书,你竟打瞌睡?起来站着读!”
学堂里传来夫子训斥学生的声音,惹得胥姜噗嗤一笑。
农妇则满脸尴尬,被训斥的学生好巧不巧正是她儿子。
这死小子,本想着给她长长脸,没想到却先丢了人,看回去怎么收拾他!
听到外头有人声,夫子出来查看。一见其中一人是学生母亲,又想着自己方才训人的动静被人瞧去,面上也有些不自在。
农妇跟胥姜介绍道:“这是咱们书塾的王夫子。”
胥姜捧着书不好见礼,只朝他躬身点了点头,“夫子好,晚辈胥姜,是受计老先生所托,来送书的。”
王夫子五十来岁,面目严肃,听胥姜是来送书的,神色顿时温和不少,忙递上前将书接过,嘴里谢道:“早前听计先生说起过你,这么远的路,劳动胥掌柜亲自送来,真是辛苦了。”
“不碍事,平日里在城里闷得慌,就当出来透透气。”胥姜说完,见门后伸出来一排小脑袋,便朝他们笑了笑。
农妇见自家儿子领着学生们趴在门边偷窥,忙瞪了他一眼。
王夫子察觉异样回头,学生们立即齐刷刷地将头都缩了回去。
他面露无奈,索性唤道:“都出来吧。”
闻言,学生们一窝蜂的跑出来了。约莫二十来个孩童,小的六七岁,大的看着也就十二三。他们好奇的打量胥姜,随后在王夫子的指挥下站成两排。
王夫子将手中的书本发给他们,说道:“你们手中的这本书,是计善先生、邓阅川先生和这位胥掌柜赠送的,还不快行礼道谢。”
孩童们小心地捧着书,恭敬地朝胥姜行鞠礼,随后乱七八糟地谢成一片。
王夫子咳嗽两声,赶紧叫停,然后亲自教了一遍。
这下声音总算齐整了,“多谢计先生、邓先生、胥掌柜赠书。”
“不客气。”胥姜忍笑道:“往后好好读书,莫要辜负王夫子和先生们的期望便是。”
应好的声音又乱成一团。
王夫子赶紧将他们又追回学堂,随后对胥姜说道:“这一路来想必胥掌柜也劳累,不如留下吃盏茶,歇歇脚。”
胥姜笑拒道:“先生好意晚辈心领了,只是过会儿还要去龙泉乡和青槐乡送书,不好耽搁。”
一听她还要去别处,王先生不好再挽留,便将她送至门口,目送她离开后,才折身回去管那群闹翻天的猴崽子。
胥姜与农妇下坡,一路上农妇嘴里不住的道谢,直将胥姜说得不好意思。随后又要拉胥姜与汪掌柜去她家里吃饭,两人好说歹说,才推脱掉了。
告别妇人,胥姜与汪掌柜绕着王家村巡田,问了田里庄稼长势,种了哪些作物,又借了种粮给几户人家。
办完事后,两人正要离开,却被农妇领来的乡民们拦住,硬生生地塞了不少土货。
胥姜眼看挡不住,只好同汪掌柜驾车,逃似的跑了。
两人往南走,沿着沣水河堤,前往龙泉乡。
胥姜回头朝乡民们挥手,喊道:“别送了,回去吧。”随后悄悄对汪掌柜说道:“咱们到下一处,别说是去送书的,只说去找人,乡民们太热忱了也招架不住。”
汪掌柜笑道:“来乡里走动,就得把脸皮练得厚些,也别跟他们客气。你不受他们的好意,在他们看来跟瞧不起人似的,反倒不好。”
“哦——”胥姜拖长了声音,意思是:原来你这见面便三分熟的功夫,便是这般磨出来的。
汪掌柜一脸自豪。
由于靠着沣水河,龙泉乡的田地肥沃,绿意更浓,作物类目也丰富。此处屋舍俨然,且用多用青瓦,瞧着比渭阴乡要规整不少。
汪掌柜道:“此地粮食抢手,不仅收成高,谷物灌浆饱满,属上上佳品。尤其是高粱和粳米,每年丰收之时,便引来各家酒坊抢购,许多干脆将酿酒房建在此处,为的便是赶在别人前头截头茬精粮。”
“难怪看着要比渭阴乡富有些。”胥姜恍然大悟,随后又问:“也不知这里的酒如何?”
“酒倒是不错,就是贵。”汪掌柜道:“这些酒坊由朝廷统管,所出之酒多为精酿,专供达官贵人或京城有名的酒楼、酒肆享用。便是次酒,价钱也要卖至一两千钱一斗,上等精酿更昂贵,最高要卖十千一斗,寻常人家可喝不起。”
十千一斗,也就是十两银子一斗,她上次买桃花酒拢共也没花了十两,这酒一斗便要十两,胥姜顿时打消了买酒的念头。
太贵了,喝着肉疼。
两人进入龙泉乡,许是因产酒产粮的缘故,此处村落集中,道路宽敞平坦。路上车马络绎不绝,来往行商不乏锦衣,将他们衬得倒不显眼。
胥姜跟着汪掌柜一路打量,道路两旁的农舍,不少改为了铺面,有卖茶水、汤面、小食的,也有布行、杂货和驿站,说不上繁华,却也热闹。
汪掌柜盯着路边的食肆吞口水,“这个乡里借谷种的少,用不着巡田,咱们去乡塾后,可以来逛逛,顺便填填肚子。”跑了一上午,他有些饿了。
“也好。”胥姜望着路边热气腾腾的蒸笼舔了舔嘴,她也饿了。
两个吃货一拍即合,赶紧加快脚步去送书。
龙泉乡这家书塾坐落在河岸码头旁,门前长着一棵参天泡桐。此时泡桐开得正盛,远望过去犹如一片紫云飘在半空,瑰丽夺目。
走近一瞧,满地满瓦的落英几乎要将书塾淹没,胥姜惜花,不忍落足。汪掌柜却大步踩上去,将驴车牵来拴在树下,留下一串惨烈的脚印和轨迹。
伤春之情顿时烟消云散。
胥姜无言片刻,最后也跟着下车,将驴牵到了树下,留下同样惨烈的景象。
别说,这花踩上去绵绵软软的还挺舒服。
犟驴低头嗅了嗅,打了个响鼻,随后拿蹄子将桐花刨得乱飞。
书塾为回形,背靠河岸,面向街道,一进一出。两人抱着书来到门前,擡头便见门头上捧着一块匾,上书‘桐云书塾’四个大字,字体周正大气,功力不俗。
一进门,只见中庭也铺满了桐花,一名童子正拿着竹耙顺着檐廊往中间刮,见有人进来,也没停下手里的活儿,待刮到两人跟前,才仰头问道:“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胥姜见他脑袋上顶着朵桐花而不自知,便笑了。
“我是来送书的,你们夫子可在?”
童子见他们手中抱着书,说话也和气,说了句“稍等”,便将竹耙一放,钻进了一间屋子,应是叫人去了。
很快,一名衣着素净、容貌姣好的女子自屋里迎了出来。一见他们,未语先笑,走到近前行礼后,对胥姜问道:“想必这位便是胥娘子吧?”
“正是。”胥姜有些诧异地问道:“娘子便是这书塾的夫子?”
女子摇头,“是我丈夫,他眼下正在给学生上课,抱歉不能出来接待二位。”
胥姜笑道:“无碍,我们送完书也要走,不必惊扰他。”说完,便与汪掌柜将书交给了她和童子。
女子接过书,眼前微微发红,叹道:“早想买这套书来给学生们用,无奈前些日子出了变故,实在拿不出钱来,计先生听闻后,便将此事包揽下了。前几天他托人带信,说你要来送书,我们便日日盼着,如今总算将你盼来了。”说完又朝胥姜一拜,“先生说这些书是你同他一起捐的,桐云代夫君和学生们,深谢胥掌柜慷慨相助。”
胥姜连忙扶住她,劝道:“人人都有遇着难处的时候,且教书育人是上上善事,胥姜能尽一份心力,是我的荣幸,娘子切莫多礼。”
“胥掌柜今日相助之情,桐云与夫君将铭记于心。”
“桑落也铭记于心。”童子跟着附和。
胥姜被他的一本正经逗笑,擡手摘掉他头上的桐花,拍了拍他的头,然后同二人道:“我们还要赶往青槐乡,便不打扰了,就此告辞。”
因汪掌柜在,不便招呼二人进屋,桐云只得道:“好,那桐云便不留二位了,待下次旬假,我与夫君再入城登门道谢。”
胥姜本想说不必再来道谢,却想着方才汪掌柜的话,便笑应道:“随时欢迎你们来吃茶。”
热腾腾的汤饼端上桌,胥姜与汪掌柜都迫不及待地动筷了,半碗下肚,两人才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起来。
汪掌柜道:“瞧那娘子委屈成那般,也不知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胥姜看到桐云,不由得想起林夫人,当年她与林夫子开办书塾,且林夫子又顶着那么多是非,想来也十分艰难。
“她瞧着不比我大几岁,夫君应该也年轻,夫妇二人开办这么间书塾,也不是容易的事,难免会有波折。所以这等小事上,能帮一把是一把吧,等日子一久,经的事多了,慢慢也就站稳脚跟了。”日子嘛,都是这么过下去的。
汪掌柜看着她不禁感叹,他这妹子也是一路苦过来的,自己眼下撑着书肆过得也并不轻松,还老想着帮别人,是让人看了既心疼又钦佩。
两人吃完汤饼,身上也有力气了,便逛了会儿乡集,且莫说这一逛,倒是让胥姜收获颇丰。除买了些本乡糕点、土货,她在一个货郎手上还收着几块闲章。
这几块章货郎也是自别家收来的,并不识得来历,收来好几年都没卖出去,见她有意,便想以原价出让给她。且生怕她不要,将其吹得天花乱坠,只要是个名人都被他抓来附会一通,将胥姜和汪掌柜逗得乐不可支。
胥姜辨出这几块闲章所刻之斋名、字号,都有出处,其主虽非大贤,却也小有名声,不该被埋没在乡间。且巧的是自己肆里正好有他两幅字画,收回去可配成一套。
说来她那两幅字画价钱也收得低,想其原主也应是为生活所迫,所以才将自己的字画、印章都贱卖了,如今兜兜转转落到她手里,也算是缘分。
买完东西离开龙泉乡,便只剩下最后一处——青槐乡。
“青槐乡跟渭阴乡情况差不多,它虽离城里近,却隔河道远,有不少贫瘠荒田。这地里种不出好粮食,人自然也过不上好日子。”汪掌柜的叹息飘散在风中。
胥姜瞧着远处四处散落的荒田,记起肆里有几本农事书,其中便有讲沤肥、堆肥来改善田地的法子。待她回去翻找翻找,拿给汪掌柜,让他借种粮之时,将法子教给他们,届时荒田也能变良田。
圣贤有云:授之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只有学会本事,才能安身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