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一百一十一斩·榻名两仪
隔天晌午,曹叔与许三将两张榻送至书肆,同二人一道来的,还有许三找来相看柜台的买主。
那柜台本是胥姜开业修葺时找曹叔打造的,木料虽算不得上佳,却也结实耐用,除月奴调皮磨爪留下的印子,别无损伤。
那买主一眼便相中,随即量了尺寸。
“尺寸上略欠了些许,却也够用。”
胥姜见他有意,为省去麻烦,便折半价给他。他欣然接受,痛快给了钱,便请几人往外头搬。
汪掌柜吃完朝食过来溜食,见一群人嘿嗬嘿嗬的往外搬东西,赶紧上前搭手。
“哟呵,还挺沉。”
几人将柜台搬出来,随后又将两张榻往里搬,那买主也厚道,柜台装车后并没走,而是留下来一起帮忙擡榻。
待几人先将肆中木榻擡进去安置,安好后一瞧,严丝合缝,分毫不差。再搭上小几,摆上蒲团,往后喝茶抄书,自有一番小意闲情。
便是不做其它,摆清供来赏玩也很好。
“曹叔,您这手艺真真儿是没话说。”胥姜看了个来回,分毫不差,顿时满意得笑眯了眼。
汪掌柜上上下下的摸了几遍,也觉得甚好。一想自家女儿大了,老跟着他与夫人睡,也不大方便,便对曹叔道:“我看这木榻也好,正好寻摸着要给小闺女打一张卧榻,劳曹师傅过会儿去我家丈量丈量。”
这走一遭竟不想还能揽桩活儿,曹叔立马点头应了,“好。”随后又对胥姜道:“走,咱们将矮榻搬进来摆一摆,看看成景如何。”
胥姜也迫不及待,“走走走。”
汪掌柜好奇道:“什么矮榻?”
胥姜故意吊他胃口,“过会儿兄长看了就知道了。”
汪掌柜扶腰,“什么稀罕物?我倒要瞧瞧。”
说完几人又去搬矮榻。
胥姜去开角门,梁墨与许三擡半张,汪掌柜与柜台买主擡半张,曹叔则指挥如何摆放。
待将矮榻安置好一瞧,众人皆惊奇。
“哎哟,这样式可真是巧。”汪掌柜与那柜台买主扑到矮榻上是摸了又摸,简直爱不释手。“稀罕物,正经八百的稀罕物。”
曹叔走到矮榻前,伸手去解榻面下的暗扣,然后将其旋出,暗扣共八个,正合八个卦象。
众人一瞧,顿时有些疑惑,这是做什么用的?
此时,许三抱着十几根支架进来,将其分别卡进暗扣中间的卡槽中。支架当中,以榫卯崁接横梁以保稳固,顶端截取树杈打磨成型,用以搁顶梁。
架子搭好后,众人才恍然大悟,这架子是用来搭纱幔的,随后不由得称赞起曹叔的巧思。
曹叔捏了捏木架连接之处,对胥姜道:“这个架子也是可拆卸的,不过拆卸多了便会磨损,届时再用竹子做几个卡扣,扣在榫卯连接处,便稳当了。”
“还是曹叔想得周全。”想她只出了草图,便将矮榻做得这般精巧细致,这不止是手巧,更是通了心窍结合经验举一反三的成果。
胥姜围矮榻转了好几圈了,满眼喜爱,又打趣道:“也亏得是曹叔,肯接我这麻烦活计,换个人怕是得烦死我。”
曹叔‘哎’了两声,摆手笑道:“是东家心思巧,你那草图只要是个木匠,看了就没有不动心的,便不为着你,我也得打出来瞧瞧。”随后又与她商量道:“我另有个想法,既然打了这榻,不如再打一套圆几、四张隐几或是月牙椅相配,如此可坐可倚,舒服又随意。”
“好!”胥姜拍手,切切道:“就依您说的,要做便做全套,瞧着才圆满。”
那柜台买主对这张榻也是喜爱至极,一时竟不肯走,听曹叔和胥姜这么一说,心头不禁蠢动,便对二人问道:“敢问胥娘子、曹师傅,这榻可否也替我打一套?”
曹叔看向胥姜,“东家以为如何?”这套矮榻本是胥姜的主意,自然要问问她。
胥姜笑道:“这套矮榻我只说了个想法,如今成型还得多亏您和三哥,往后打或不打,卖或不卖,都你们自己做主就好,不用来过问我。”
都不是外人,曹叔也就不客气了,如今京城的木匠多,抢活儿也抢得厉害,有这套充满奇思的矮榻,也能多揽些活计。
随即曹叔对柜台买主道:“这活儿我接,过会儿便让许三跟你去量尺寸。”然后又对胥姜说道:“既然要朝外头荐说招揽活计,还需得取个名,东家学问高,不如你想一个?”
“名字?嗯……是得有一个。”她思忖片刻,合手道:“太极生两仪,不如就叫两仪榻,形象又好记。”
众人也都说好。
“两仪榻,这个名字好,听着也风雅。”那买主爱不自胜,又将那矮榻来回摸了几遍,才喊上许三辞了众人,赶牛驱车,喜滋滋地回去量尺寸去了。
曹叔留下,在胥姜卧房与刻房那面墙的居中位置,钉上同样带卡槽的木栓,随后招呼几人将矮榻拆了架上去。
其中两枚木栓正好卡在两仪拼接处,便不怕经过时磕碰到,然后掉下来。
矮榻一上墙,便不再是榻,成为了装饰墙面的假窗,顿时给小院增添了几分古朴雅致。
少言寡语的梁墨也不禁赞叹道:“都说能工巧匠,曹叔这分寸之间的拿捏,让人不得不佩服。”
心头又暗道,难怪师父说要出来见识,才体悟到自己的不足,自打来这书肆,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才,才知道自己往日有多么自大。
“几十年了,若手上再没点分寸,也就不该吃这口饭。”曹叔将木栓来回检查了几遍,自己也觉得满意,“做木活儿就是做人,要想成型,就得日积月累、一刻不停的打磨,木器成型了,人也就成型了。”
梁墨朝曹叔拱手拜道:“晚辈受教了。”
曹叔笑了笑,“年轻人脚踏实地的好好干,自有前途。”
汪掌柜也忍不住点头,“梁兄弟可比我年轻时候争气多了。”
毕竟他这个年纪时还在东奔西跑,当帮工替人收米粮,一个月的工钱连一千都不到,而梁墨年纪轻轻便一个月五千钱了。
羡慕啊。
梁墨抓抓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
胥姜见活儿齐全了,便同曹叔算工钱,曹叔只说收工本费,被她好说歹说才劝服了。
“只当给三哥,这活儿耽搁你们这么多天,您不愁银钱,他可还望着养小的呢。”
曹叔这才收了。
这厢事了,汪掌柜迫不及待地将曹叔拉去自家看地儿拉尺,急吼吼要给自家闺女打卧榻。
见客都散了,胥姜与梁墨便着手归置杂物,然后又将书肆里外都洒扫擦洗了一遍,把门头、檐角的灰尘、蛛网……等死角,也都扫得干干净净。
洒扫完后,两人站在门前打量,有种焕然一新之感。
梁墨望着这间小书肆,问道:“东家,若往后挣了更多的钱,是不是该换个大些的铺面?”
书肆太小,打不转。
胥姜想了想,笑着摇头,“不了,咱们书肆大小事都靠自己亲力亲为,再大了人吃不消。况且此次刊印诗集,已让我看清,一个人之能力、精力都有限度,而无论从财力、势力来看,我这书肆开不了继圣或者三斗山那么大。”
她也做不到像他们一样,不择手段的谋利求财。过度的贪欲只会使人迷失心智,失去本心本性,她所挣的银子,够她安身立命便可。
想初来京城时,她虽觉得这永和坊槐柳巷偏僻,她这书肆穷陋。可日复一日的下来,她已习惯这里,也喜欢这里,这里是她的事业,更是她的家。如今,她只想在此处踏踏实实的做买卖,安安心心地刊自己想刊的书,欢欢喜喜地与亲友客人闲聚,平平静静地同心上人在一起。
最好是能将日子过得慢些。
梁墨年少志高,听她这么说,心头觉得可惜,如今书肆前景大好,若趁机往上博一博,定能比肩继圣与半斗山。
不过他还只是个学徒帮工,且轮不到他说什么,只安心做自己的事便好。
收拾好书肆,胥姜便找来一个跑腿的,将写好的请帖分送去各府。
品书宴的日子定在谷雨后,距今日还有三天。并不是她故意拖延,而是因为她谷雨要赴雅集,且谷雨后先生们才休沐。再者,她是初次在书肆中宴请这么多人,要的东西也多,若因太赶准备得不充分,失了礼数倒不好。
另外,她在给杜回送去的帖子中,请他允准让曾追来帮忙。曾追烹调手艺好,又与她口味相通,许多想法一拍即合,是个好搭档。
重要的是,这个当口只有他最闲。
胥姜本打算请胡煦,可想到他近日在准备礼部考核,要与楼敬避嫌,便歇了心思。待他事了后,再请来吃一顿,且诗集所挣的分成,还欠着他呢,届时好一并给他。
算一算自他高中后,她已欠下他两顿饭,并不是她不想请,而是他和她都太忙,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林夫子也不能来,一是因其书塾教习事忙,二来因其在服丧,不好参与宴饮。
不过她早已将师父这套《文脉溯源》给林夫子看过了,林夫子赞口不绝,嘱咐她出书后,给他留一套。
送完请帖,胥姜与梁墨将最新装帧好的诗集,清点出六十册,准备明日一早便出城去乡里,将这些书给计善所捐的三个乡塾送去。
也可顺道去看看能不能收些土货和书籍、字画、印章一类的老物件。
别以为乡里人家便没这些,如今朝廷重文,乡里的耕读之家可不少。她书肆中不少书籍字画便是自乡里人家手中所得来的,就好比最初卖给杜回那幅字画,便是出自耕读人家。
“东家,明日你一个人去?”梁墨有些担忧,“要跑三个乡,你人生地不熟的,我瞧着不大放心,不如我同你一起去?”
“去哪儿?”一道声音插进来。两人回头一看,正是楼云春。
他都散衙了?
胥姜见外头天色已暗下来,才惊觉时候不早了,忙催促梁墨赶紧回去,莫要误了时辰。
梁墨见楼云春来,也不好多待,收拾好东西便往家里跑去了。
“明日要去哪儿?”楼云春又问。
“去乡里送书。”
此事楼云春听胥姜提过,只是明日他另有要务,不能同她一起去。便像方才梁墨所说那般,她人生地不熟,一个人去,难免让人担心。
“明日让梁墨陪你去吧。”
“好。”
胥姜自来奔野惯了,倒不觉有什么,只是不想让他担忧,所以才答应了。
见她没有反对,楼云春松了口气,随后又叮嘱道:“路上莫要耽搁,这三个乡隔得远,一耽搁怕赶不上回城。”
胥姜点头,“我知道了。”见他还不放心,便举手道:“我保证,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回来。”
楼云春想了想,说道:“我散衙后来看,若你还没回来,便去接你。”
“好……都好。”胥姜心道这人如今怎么婆婆妈妈的,可又觉得受用,只觉得被人惦记的滋味很窝心。
她乐悠悠地拉着楼云春往里走,“两张榻今日都送来了,走,赶紧瞧瞧去。”
楼云春闻言,眉眼飞扬,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胥姜去找汪掌柜借驴,汪掌柜一听闻她要去乡里,便收拾着要同她一道去。
“眼下庄稼才种下,兄长去做什么?”胥姜猜他是放心不下所以才跟着,便说:“有梁墨跟我去,兄长不用担心。”
“乡里的路他哪儿有我熟?”汪掌柜眉毛一飞,怕她再拒绝,随后又道:“也不光是担心你。我恰好也想去看一看今年庄稼的长势,顺道问问看哪些人家有麦子,好收一些,清明节铺子里的麦子销了不少,该补补货了。另外,再带些谷种去出借,这事也本该早就去办的,因铺子里的帮工家中有事,我脱不了身才给耽搁了,这会儿去正好。”
听他这么一说,胥姜也不阻止了,遂又好奇问道:“出借?”
汪掌柜点头,“有些贫户,买不起种,田地就荒着,往衙门去借贷,又怕收成不好,还不起利钱,便会找我借。”
“朝廷借粮几分利?”
“看年头,灾荒年通常不收利钱,甚至还会开公仓,发放种粮。不过这两年年生好,收成也还不错,便收一分利。”
“一分利倒是不高。”
汪掌柜叹道:“是不高,可土地又有肥有荒,收成也不一。分到肥田便罢,分到荒田的,粮种下去,一年也锚不出多少来,莫说拿粮换钱了,便是一家人温饱都成问题。届时这一分利,便是横梁,倒下来就要压死人。”
这倒也是,一文钱还难道英雄汉,更莫说穷苦老百姓了。
胥姜又问:“兄长借粮,不收利钱么?”
汪掌柜摇头,“不收,待秋收后,按本数儿还上便是,若粮食有富余,便给我留着,不再卖给别家。”
“如此也算是两相便宜了。”且也是善事一桩。
汪掌柜看着天色,催促道:“时辰不早了,赶紧动身吧,晚了怕回不来。”
“好!”说走便走。
两人都套了车,又嘱咐好各自店铺中的帮工守门待客,便赶着驾车由金光门往城外去了。
胥姜要去的三个乡塾皆位于西郊,分别是渭阴乡、灵台乡和青槐乡。
汪掌柜听后迅速理清出路线,决定两人先去最远的渭阴乡,再顺着沣水河前往灵台乡,最后自青槐乡回城,如此省时也省力。
晨光熹微,朝暾初露。
汪掌柜在前领路,胥姜紧随其后。
两架驴车,一架拉着温饱之粮,一架拉着精神之粮,踏着春风,往那希望生发的田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