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一百零七斩·鉴书大会
三人在书肆消磨大半日才结伴离开,计善书抄了一半,最后索性将其带回家接着抄。
等人走后,胥姜才回过味儿,望着消失在街口的马车久久无语。
这书估摸着是有去无回了。
果不其然,晌午过后,计善便差人送来银钱,让胥姜写了售契,将那套《文法》据为己有了。
胥姜捧着银钱哭笑不得,心头不禁腹诽:贼精贼精的老狐貍,不愧叫‘书痴’。
不过胥姜心头却无半分不情愿。同样是先斩后奏,计善与半斗山,一个求书,一个求财。可计善对书的渴求、对文章的欣赏,却让她生不起丝毫抵触,反倒觉得这是一桩趣事,雅事。
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字,真。
真,所以才情愿,才堪托付。
她收好银钱,进屋裁纸誊抄剩下的县志,抄完便可交差。近来因笺谱风波,书肆的买卖兴旺不少,连带着那套蒙学诗集又热卖起来。
等此事一了,梁墨手中刊印的活儿一完,她拟订已久的计划也该提上章程了。
该刊新书了。
对于新书她心头早有盘算,不过书肆如今依旧只能经国子监而刊印,这书还得请几位先生勘验掌眼。
这也是她办品书宴真正的目的。
算算日子,请曹叔定制的矮榻和木榻应当快做好了,胥姜也着手选书、理食单、定日子,写请帖……忙得不亦乐乎。
与此同时,继圣与半斗山的争斗也越演越烈,半斗山抖出继圣书局孤本绝刊造假、掺假之事,然后举办了一个鉴书大会。
胥姜也收到了鉴书大会的请帖,她打开请帖一瞧,嘴里的半口茶顿时喷了一桌。
这半斗山竟将鉴书大会举办的地点,选在了继圣书局对面的泰康酒楼,这跟骑在周善才身上扇他巴掌有什么区别?
这周善才能忍?
这酒楼也够胆色,这烫手山芋也敢接,胥姜不禁佩服,又不禁蠢蠢欲动。
这种热闹谁能忍住不去?
不过她不能应半斗山的邀请而去,得‘顺路’。
这半斗山给她下帖子,可没安什么好心,八成是想借她拱火,她才不去当这根柴火。
‘顺路’的不止她一个,她骑驴来到泰康酒楼前,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挤在一辆马车里,伸着脑袋等着看热闹的袁祖之和胡煦。
正准备过去打招呼,就见曾追自人群里钻出来,利索的爬上了马车,将车上两人挤进了车内。
也是,这样的场面怎少得了他?
胥姜过去,敲了敲马车,曾追掀开车帘,一见是她,顿时了然一笑。
“就知道少不了你。”
胥姜一哽,他好意思说自己?
胡煦与袁祖之齐齐冒头,一见她脸上皆露出欢快的笑容。
胥姜看了看四周,见人越来越多,便提议将马车停到路边的一株大树底下,以免造成堵塞。
几人一致赞同,随后挪车躲到树下。
这个位置也好,能看到酒楼楼上的阁道,二楼阁道里,面向街道设有鉴台,鉴台后坐的那人正是万年县那位干瘦却精明的主簿。
胥姜因陆稹之事与他打过交道,是个办事公正的人。
主簿左右,还各坐了四人,一排数过去,总共九人。
“我方才已探听清楚了,左边穿蓝色锦袍那位便是半斗山的东家,叫罗晏,他身旁坐着的是其他书局的人,来替他助阵的。右边那几个年纪大的,是此次勘验真伪的鉴官,都是些有老匠人,内行中的内行。当中那位是县衙的主簿,是请来做公证和出鉴定文书的。”曾追一副看好戏的模样,“这阵势,瞧着要跟继圣书局来场硬仗。”
原来方才是去刺探军情去了。
此时酒楼里外都挤满了人,都是来看热闹的。这么多双眼,这么多张嘴,当众验真伪,一但验出假货,那继圣书局的名声便彻底完了。
只是这般声势浩大的声讨,周家人却任由其顺利举行,这让胥姜隐隐有些不对。
“这周善才能坐以待毙?”
几人看向继圣书局,他们门前也围了不少人看热闹,可却未见周家人,也没见那两名管事,门口只有两个堂倌看守,拦着不让进人。
平静得有些诡异。
胡煦也觉得反常,皱眉道:“想来正憋着招呢,咱们再等等看。”
袁祖之扯胡子,冷笑道:“既然作假骗人,便迟早会有今日,我倒要看看,这继圣书局如何收场。”
“看那边!”
“来了来了!”
“马上要开始了。”
没过多久,街上传来一阵骚动。只见二十几名手捧书籍字画之人,两两并行地劈开人流,来到酒楼前,鱼贯而入。
人群沸腾了,纷纷伸长脖子往楼上瞧去。
随着一声锣响,罗晏起身来到围栏前。他满意地朝楼下扫了一圈,随后朝着继圣书局的方向高声宣布:“鉴定开始!”
众人屏气凝神地望向二楼。
守在楼道口的管事开始叫号。
“第一位。”
一名约莫四十来岁的男子捧着书籍上前,然后先拿出契书递给管事,要等管事核对真假后,才能放行。
契书无误。
男子捧着书进入廊道,将书交给鉴官验证,众人目光齐齐落到几位鉴官身上。
四名鉴官检一一查板印形制、纸张、字体、批注、落款、印章,最后举牌以定真假。
真,还是假?
男子迫不及待地问道:“几位先生,我这书是真还是假?”
楼下也有人迫不及待地喊问:“快说呀,真的还是假的?”
“对呀,验明白没有啊?”
几位鉴官确认无误后,举牌了。
真。
主簿见结果已出,便将鉴定书籍、卖家、买主、真假,一一录入,最后落章,一道鉴定文书即成。
所有人都愣了。
“真的?”
“不是说继圣书局造假么?这又怎么成真的了?”
“也不能全卖假的吧,肯定有真的啊,这才第一个,慌什么?”
众人议论纷纷。
胥姜看向罗晏,只见他神色僵硬,显然也十分震惊。她同几人对视一眼,彼此都知道,此次鉴书会,怕鉴不出假的来了。
半斗山能在继圣门前开鉴书会,还请衙门的人来见证,定是做好充分准备的。这来鉴书的买主必定会经过精心‘挑选’,断不会出现罗晏不想看到的结果。
如今结果出乎意料,显然是有人做了手脚,至于是何人,除了周善才众人不作他想。
不过也不奇怪,能被罗晏收买的人,自然也能被周善才收买,就看谁人出的价钱高,哪个威胁人的手段狠。
果然,接下来的第二个、第三个都是真的。议论与质疑之声越来越大,罗晏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可众目睽睽之下,鉴书会不能叫停,只有硬着头皮继续。
鉴书会进行到末尾,却一本假书、一幅假画都没鉴别出来,全都是真品真迹。
四下哗然,罗晏牙都快咬碎了。
而此时,继圣书局这头终于有动静了。
只见周善才领着胖瘦两名管事,十几名身材魁梧的护卫,不紧不慢的分开人群,来到酒楼下。
他没有立即叫阵,而是挂着满脸和气的笑容,耐心等所有鉴定出结果。
罗晏站在楼上,脸色铁青地盯着周善才,二人沉沉对视,眼底皆是恨不得将对方打死打残的狠辣。
不过此时都得忍,他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得要脸。
等到所有书、画都鉴定结束,真伪已分。
楼上楼下人声鼎沸,议论纷纷,此时风向已掉头,大多数人都站在了继圣书局这一方。
周善才见时机差不多了,回头身后那名胖管事使了个眼色,随后捂住了耳朵。
那管事手里提着面铜锣,他举起铜锣,牟力一击,刺耳的锣声顿时传开,震退了一片人。
“静——”
随着中气十足的喊声,人群安静下来。
周善才扬起笑脸对二楼的罗晏说道:“多谢罗掌柜今日替继圣正名。”
一句话将罗晏差点气吐血,半天说不出话来。
随后,周善才又拱手朝众人拜了一圈,再擡头已红了双眼,“眼下所有鉴定结果已出,有主簿大人、各位鉴官和街坊邻居们见证,我周善才此身也算分明了。”
说完,他牵起衣袖,拭了拭眼角。
众人不禁唏嘘。
胥姜眼尖,看见他手里攥着像是蒜瓣葱头一类的东西,顿时无语。
罗晏差点将护栏锤烂,他冷笑道,“周善才,你何必惺惺作态,这才鉴了二十个,焉知别的没有造假?”
胡煦不由得叹气,“如此一说,像是故意找茬刁难似的。”随后想了想又补道:“不过也没错,他确实是来找茬的。”
果然,人群中有人看不过眼,开始替继圣打抱不平。
“你自己开的鉴书会,自己找的人,却一本假的都没验出来,却还这般强词夺理,咄咄逼人,我看你就是看继圣书局眼红,故意设局刁难!”
此话一出,引得众人纷纷附和。
树下几人却很讶异,这几句话的水准可不像是出自纯粹的看客之口,且胥姜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
恰好,那人又说话了,“继圣书局作为京城第一书局,卖出的书何止这百本千本,难不成每本都要验一验,你才肯罢休么?”
胥姜顺着这一嗓子寻去,哟,果然是老熟人冯杪。看他穿着打扮光鲜亮丽,想来上次因在东山替周槐解围,得了不少好处。
冯杪几句话,将周围的看客煽动得群情激奋,纷纷指责罗晏心怀不轨,故意刁难。
自己设的局,却将自己套进去了,罗晏百口莫辩,见周善才假模假式的样子,恨不得将围栏拆下来砸死他。
周善才看时机差不多了,随后又借拱手作礼之机,又拿蒜抹了抹眼睛,老泪纵横地对众人说道:“周某人多谢各位义士替我主持公道。”
随即获得一片安慰之语。
他整了整衣冠,清了清嗓,提气朗声道:“诸位,我继圣书局做买卖向来童叟无欺,如今被半斗山欺上门来,恶意构陷,说我造假参假,欲坏我名声。若非我行的正,坐得端,今日便要栽在他手里了,好在各位鉴官火眼金睛,替我证明了清白,也幸遇各位看官明辨是非,这才让我逃过一劫。此事我不会就此作罢,我定会告到官府,去公堂上求县令大人做主,还我公道。”
被欺童子曾追不由得低声骂道:“好意思说童叟无欺,可真不要脸。”
被欺老叟袁祖之对此嗤之以鼻。
周善才擡头望向主簿,朝他拱手一拜,“主簿大人,今日之事,有您全程见证,还请您作为证人替小人分辨一二。”
主簿点头。罗晏瞪了他一眼,他也只能面露无奈摇头。
胡煦道叹道,“好一招釜底抽薪,看来此事是半斗山栽了。”
胥姜接道:“毕竟统管书行多年,其手段心术自是一流,又怎会束手就擒。”
“难不成就眼睁睁看着他颠倒黑白,蒙混过关?”曾追愤愤不平道:“且若此次他若赢了,过后再想揭露其造假之事,便更难了。”
袁祖之终于开口了,“我看未必。”
三人皆疑惑地看向他,正要问,却忽听得远方传来一声高喝。
“且慢!我们还有书要验!”
此一声喝,石破天惊。
只见为首一名衣着华丽的公子,领着十几人往这边跑了过来。
周善才身旁那胖管事脸色顿变,随后贴在周善才耳边说了什么,连带着周善才的神色也变了,他立即吩咐侍从将人拦下。
可拦得了人,却拦不了声音,那名锦衣公子举着手里的一套书不住的喊:“我要验书!我在继圣书局买到掺假的书,我要验书!”
跟在他身后的人也纷纷举起手中书籍,喊道:“我们要验书!继圣书局伪造孤本,骗取钱财,被发现之后,恫吓买主,并拒绝退款,还请大家替我们主持公道!”
胥姜惊讶道:“这群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胥掌柜!”
一道声音自胥姜背后冒出来,将她吓了个激灵,她回头一看,竟是吴清窗和旦泗二人,“吴掌柜,旦掌柜,你们也来看热闹?”
旦泗笑道:“怎能错过这样的好事。”
“好事?”曾追皱眉,“看不到继圣书局倒霉,算什么好事?”
吴清窗冲曾追说:“小兄弟,稍安勿躁。”
胡煦盯着为首那人手中的书册,惊讶道:“你们看,那人手中拿的可是《东陵子集》?”
“正是。”袁祖之磨牙,“化成灰我都认得。”
胥姜看向旦泗,投去询问的目光,旦泗朝她点头,她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这就是那位步袁祖之后尘,花三千两买了《东陵子集》的冤大头。
忽地,她又觉得有此事些蹊跷,这些人怎么忽然敢开罪周善才了?她看向袁祖之,他又怎么知道这些人会来?
袁祖之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瞧,冲她自得一笑。她顿时什么都明白了,这只老狐貍不止是来看热闹的,还是来火上浇油的。
不过既然他要来浇油,自不会一个人来,同伙儿在哪儿?胥姜四处搜寻。
袁祖之见她四下张望,半晌才问道:“胥娘子,你是不是眼神不太好?”
“啊?”胥姜一脸茫然。
袁祖之朝酒楼第三层指了指,胥姜擡头一看,便对上楼云春直勾勾的眼神。
胥姜一呆,她还真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