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一百零一斩,拔禊东山
芭蕉盛雨,烟柳拂堤,一伞浮桥,双燕穿溪。
此时园中无人,唯闻鸟鸣风吟,两人由自然轩出,不紧不慢地往内院行去。经过二门,进入游廊,待楼云春收伞,胥姜才见其衣衫已湿大半,她自己却安然无恙。
“淋着雨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只是外衫湿了,过会儿去换一件就好。”
“别过会儿了,这就去吧,仔细着凉。”
“无碍,我先送你去母亲那里,反正顺路。”
见他神色固执,胥姜只好答应。来到前屋,茵茵正等在门前,见二人过来,连忙撑伞来迎。
楼云春将胥姜交给她后,才回自己屋里更衣。
茵茵把胥姜领进偏厅,楼夫人已更衣置席等着了,见只有她一人,问道:“云春去何处了?”
茵茵回道:“少爷回屋更衣去了,过会儿就来。”
楼夫人朝胥姜招手,“那咱们坐着等他。”
胥姜走过去坐到楼夫人身旁。楼夫人见她周身齐整,没被雨淋湿,松了口气,随后让柳眉端来一盏热茶,让她喝了驱寒。
一盏茶喝完,楼云春便进屋了。
楼夫人也招呼他坐,照样让他喝茶,喝完茶后,才吩咐开席。
三人的席面,菜色并不复杂,春笋烩、莼菜羹、拌薇菜、炸桃花鱼、干焙河虾,多是些时鲜小菜,另外还有玉露团、七返糕等糕点,皆做得清爽雅致。
菜上齐后,楼夫人便让柳眉带着丫鬟们都出去了,她们另在外间檐下置了矮几,围坐吃喝,方便听差遣。
屋外热闹,屋内恬谧,三人相互布菜,吃得温情舒心。
楼夫人饮食有时有度,得个半饱便不吃了,剩下的饭菜都进了胥姜与楼云春的肚子,两人胃口都不小,将一桌子饭菜吃得干干净净。
见两人吃得畅快,楼夫人心头也满足,怕他们不够,还想添菜,被胥姜劝住了。
她跟楼云春都吃得刚好,再多便要吃撑了。
楼夫人又问了几句,见他们是真吃饱了,才叫人收了残席,摆茶闲聊。
茶过三沸,味淡意懒。柳眉掐着时辰,来劝楼夫人歇息,胥姜见楼夫人面有倦色,而见天色也不早了,便起身告辞。
临走前,楼夫人让柳眉拿来一方丝帕送给她。
胥姜小心收好,没有推辞,那丝帕上绣了她的名字,一看便知是楼夫人特地给她绣的。
有楼云春相送,茵茵自是无用武之地,只好眼巴巴地站在屋檐下,不舍的同胥姜道别。
“往后胥姐姐可要多来,我们可都盼着呢。”
胥姜捏了捏她圆圆的脸,笑着应道:“好。”
自内院出来,二人仍同撑一把伞,胥姜怕楼云春再淋湿,便向他靠得紧了些。楼云春心思一歪,错以为她舍不得,便将伞塞给她,自己则握住了她的手。
胥姜盯着两人交叠的手,沉默了片刻,又随他去了。
反正雨天,园子里也没人,便是有人,远远见着他们,也躲开了。
二人磨磨蹭蹭地走到角门前,正要出园子,一人却先他们一步擡脚跨了进来。
双方皆是一愣。
楼敬盯着二人握在一起的手,拖长声音道:“哦——”
胥姜一惊,赶紧抽手,却不想用力过猛,手背抽到了楼云春脸上,抽得‘啪’一声响。
楼敬眉毛一扬,“哦哟?”
胥姜忍住钻地的冲动,硬着头皮跟楼敬打了个招呼,“楼先生好。”
“好,好。”楼敬点点头,温和道:“这就回去了?”
“嗯。”胥姜尴尬得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楼云春摸了摸脸,替她解围道:“雨下大了,我送她回去。”
楼敬看着自己的蠢儿子,心道:下雨天,留客天,怎么一点儿眼力见都没有?
不过这胥娘子于此事上头,瞧着也不大机灵,一锅一盖,相配,相配。
罢了,儿女情思,得自己琢磨才得乐趣,便由得他们去了。
“正好马车停在外头,还没解套,便坐它回去吧。”
“多谢先生。”
“客气什么,快去吧。”
胥姜与楼云春让路,请楼敬先行。
楼敬走出去几步,回头对胥姜问道:“听说你要办品书宴,何时?何地?”
胥姜憋了半晌,说道:“清明过后,就在书肆。”
“好,定了准日子知会一声,我等着呢。”
“省得了。”
待楼敬走远,胥姜逃似地跑出楼宅,楼云春快步跟上,替她挡雨。
两人上车,胥姜捂住脸不住哀叹,“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楼云春闷笑,“是丢到家了。”
胥姜露出眼睛,从指缝里瞪他。
楼云春被瞪得笑出了声。
胥姜恼羞成怒的扑过去捂他的嘴,却捂不住他盈满笑意的双眼。
“再笑我要恼了。”
楼云春亲了亲她的手心,以示讨好和安抚,胥姜赶紧撒手,又气不过,在他手背上拍了一记。
“都怪我。”楼云春只觉得她撒野的模样让他心动不已,又凑过去亲了亲她发烫的脸颊。
胥姜被他亲得没了脾气,说道:“下次注意着点。”
“好。”说完,楼云春又在她唇上碰了碰。
“不是说注意着点么?别放肆。”胥姜低着他的脑门儿,将他推开。
楼云春却顺势将她拉进怀里,轻道:“这不是下次,这是现在。”
哪儿来的歪理?
胥姜正要反驳,却被堵了个结实,挣扎间,一个不注意,巴掌又抽到了他脸上。
现下可好,左右脸都齐全了。
寒食通清明,拔禊东山阴。
因寒食节与清明节相隔太近,习俗又相通,所以朝廷便将二节并为一节,统称作清明,并定假休沐七日。
这几日,除祭祖扫墓之外,圣人会在清明正节这天点火把,传送文武百官,再经由文武百官,送入百姓家中,还会举行拔河比赛,以昭军民之强健。
除此之外,无论王公、百姓都会在清明节之时,前往东山之阴、涧水之滨‘拔禊’,即采水游玩,以除病秽。
“师父,今日清明,您无坟可修,无土可添,便食我三柱香,享我一杯酒罢。”
胥渊无坟无冢无牌位,唯有胥姜刻的一块腰牌,胥姜上香、祭酒,再磕了三个响头,对胥渊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
有书肆的近况,有京城的见闻,还有楼云春。
“他是您选的,我认了。只是您将他塞给我,可别就这么撒手不管了,我要求不多,只求您得空也替他掌掌仕途,身体,亲人,还有……姻缘,让他顺心顺意,平安康健便够了。”
说完,她摸了摸下巴,这要求不算多吧?不管了,反正他老人家没几个人祭拜,左右也闲。
胥姜又拜了拜,随后起身去装冷食。
寒食禁烟火,只吃冷食。胥姜昨日便将一应吃食都做好了,有麦粥、甑糕、青精饭、清明果、八方寒食饼等。
她将东西分作两份,昨夜已让楼云春带了一份回楼宅,剩下这份,她装盒后,提着前往南山书塾。
今日要去给林夫人扫墓。
梁墨今日不来,汪掌柜也回乡祭祖扫墓,胥姜锁门牵驴往街上去,刚出槐柳巷便碰到曾追。
曾追也骑驴,驴不是林夫子那头,也不知哪儿拐来的。驴背上驮着不少东西,瞧着也都是些吃食。
两人正好结伴。
“杜先生可安好?”
“好着呢,能吃、能喝、能打人。”
胥姜忍俊不禁,“想来因竹春高中,你没少受鞭策吧?”
曾追脸皱成苦瓜,“袁先生来显摆一次,我便挨一次骂。”随后又指着自己青黑的脸道:“瞧瞧我这脸色,都是熬夜熬的。”
胥姜闷笑,“忍忍吧,过些时日便好了。”
“我瞧还有得挨,月底便是礼部考核,依竹春兄的才能,定能谋个肥缺,到时候老杜眼红,又得磨我耳朵。”
“哈哈哈。”
“还有那赵秀,近日又往府上来了,虽讨嫌,但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有才。”
胥姜笑声戛然而止,“杜先生见他了?”
曾追神色阴沉,“不得不见,如今他中了探花,每每上门又携同其他士子或官员,一次二次的推了,还有三次四次,老师总不能次次都推。”
“好厉害的心术。”杜回可以得罪赵秀,但不能将同他一起来的人都得罪了。“他每次来都做什么?”
“说起来也没出格越轨之举,多是求教文章或是清谈论道。先生惜才,又碍于情面,皆是又问必答,有惑必解。”
“千方百计进门,就为讨教诗文?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
“我如今瞧着他,总觉得憋着坏。”
胥姜总觉得不安,“你在旁多提醒着,让先生当心,言语上一定要注意,别让他有机可乘。”
曾追眉头皱得死紧,“我知道,先生也万分小心,来往也避着嫌,只是我心头总不踏实,每每见着他,总想给他扔出去。”
可却不能扔,真是憋屈。
胥姜暗忖,待过几日品书宴上见到杜回,寻机问上一问,又想明日与楼云春约了东山拔禊,也可与他商议一番。
两人来到书塾。今日无课,院里人声寂寂,曾追在前院等,胥姜往后院去。她一进二门,正碰上林夫子自屋里出来。
“你来啦。”林夫子今日穿一身麻衣素服,显得越发枯瘦清癯。
“嗯,曾追也来了,在外院。”胥姜应了一声,走近问道:“夫子用过朝食没,我带了些小食,要吃点么?”
林夫子点头,随后朝灵堂里看了一眼,说道:“你去劝红锄也出来吃点吧。”
“好。”胥姜把食盒递给他,便往灵堂去了。
灵堂内,林红锄与林夫子作同样装束,此时正跪在林夫人的牌位前出神。
胥姜进屋,先拜了林夫人,才对林红锄说道:“出去吃点东西吧,过会儿还有那么远的路,不吃东西可撑不住。”
林红锄眨了眨眼睛,转头看着胥姜,“姐姐来了。”
胥姜摸了摸她的脸,有些湿润,便知她哭过了,“你还好么?”
林红锄点头,随后又轻轻说道:“只是有点想她,所以没忍住。”
胥姜心疼得紧,“过会儿就能见到了。”
“嗯。”林红锄露出一抹笑容。
胥姜将她扶起来,说道:“我做了些冷食,去陪夫子用些,咱们再动身。”
“好。”林红锄一听父亲在等她用饭,忙加快了脚步。
父女二人用饭,胥姜与曾追便套驴车,装扫墓用的祭品。等父女俩吃完饭,东西也安置好了,四人即刻出发,往郊外桃园去。
还未走远,便听到有人在后头追喊,众人回头,原来是曹大力骑马带着陆稹过来了。
陆稹也是一身麻衣素服,显然是想一起去扫墓祭拜。
曹大力将陆稹抱下马,陆稹跑到林夫子面前,拱手一拜,请求道:“老师,请带上学生去给师母扫墓吧。”
林夫子看向曹大力,曹大力说道:“夫子放心,家中祭礼已过,让稹儿跟您去吧。”
林夫人新丧,陆稹作为入门弟子,理应去祭拜。
“好。”随后,林夫子朝他行了一礼,“多谢。”
曹大力连忙回礼,“夫子折煞我了,应当的,应当的。”随后,曹大力又对胥姜道:“东家,一路还请多照看着,我晚些到书肆来接他。”
胥姜应道:“安心交给我吧。”
曹大力这才辞了众人走了。
胥姜将陆稹抱到驴背上,一行人朝郊外出发。
路上,胥姜低声对陆禛问道:“你去祭拜你哥哥了么?”
哥哥便是曹家早夭的那个孩子,按岁数来算,比陆稹大几个月。
“嗯,昨日便去拜了。”陆稹点头,沉默片刻又道:“今早不仅拜了曹家先祖,还祭拜了我父母和本家的族人。爷爷前些日子做了父母和族人的牌位,如今都在曹家供奉着。”
说着他泪花就冒了出来。
胥姜赶紧给他擦了擦,又摸了摸他的脑袋,劝道:“这是好事,别哭。”随后又看了前方的林红锄一眼,悄声道:“乖,你红锄师姐才哭过了,莫要再招她。”
“嗯。”陆稹拿小手揉眼,直将一双眼睛揉得通红。
胥姜赶紧拉住他,他不揉了,泪珠儿又落下来了。
陆稹抽抽搭搭地说道:“对不起,姐姐,我忍不住。”
胥姜赶紧扶着他的背拍了拍,低声道:“是姐姐不好,想哭就哭吧,没关系。”
陆稹擡手搂着胥姜的脖子,抿着嘴无声地掉泪。胥姜望着远方低矮的云层,眼眶也有些发酸。
曾追跟在林红锄身侧,瞧着她沉静的面庞,心头犹如蒙了无数层棉被,闷得发慌,可他却又无可奈何。
此愁无计可消除,此痛无人可替代,林红锄只有自己熬。
林红锄察觉他的目光,转头看了过来,“怎么了?”
曾追欲言又止,最终却是摇了摇头,“没事。”
“哦。”林红锄继续盯着前方,许久后,她轻声说道:“这些日子,多谢你的帮忙。”
自母亲病重以来,曾追与胥姜便是来回跑得最勤的,母亲去世过后,他更是鞍前马后,当自家事来忙。
她一直都想对他道谢,可一直都没有机会。
听她这么说,曾追心头百味杂陈,千言万语在肚子里打转,最后只挤出一句,“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