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九十斩,开春小宴
开春小宴,胥姜的食单只有四道菜。一道清拌茵陈,一道茵陈饼,一道茵陈炒蛋,和一道茵陈粥。
炉子上的粥在砂锅里翻滚,院里传来利落的劈柴声。胥姜秀面含笑,将清洗好茵陈切碎倒入粥里,搅拌之后,以少许清油固青,再加入少许盐调味,一锅茵陈粥便成了。
茵陈饼则是将切碎的茵陈,加入鸡蛋、盐、葱花拌匀,随后加入面粉与水搅拌成面羹,烙成薄饼即可。
茵陈炒蛋、清拌茵陈做法简单,前者将茵陈碎与鸡蛋搅拌,以猪油混炒。后者将茵陈焯水,加清油、茱萸油、葱姜蒜沫拌之即食。
此四道菜,求鲜不求精,粗犷方得真味。
菜制齐后,胥姜另分盛一份装盒,待楼云春回楼宅时,带回去给楼敬与楼夫人,聊表谢意。
胥姜摆好饭去叫楼云春,却见院子里堆的木柴已被他劈光,正齐齐整整地往房檐下摞成一排。
她看了半晌,才喊道:“照月,过来吃饭。”
楼云春回身冲他一笑,“就来。”
炉火微微,酒香渺渺,一桌开春小宴,一壶农家米酒,驱散冬日最后的阴寒,将人载入暖春。
胥姜算了算日子,离立春还有两日,这桌开春小宴,恰合时宜。
“劈那么多柴,累着了吧。”她分盏给楼云春满上米酒,“先喝一盏消消乏。”
楼云春端起酒盏,手微微发颤,胥姜见了接过酒盏,喂给他喝,一边喂一边叹气,“柴够烧便好,劈那么多做什么,伤了力,明日肩膀该疼了。”
一盏酒被楼云春磨磨蹭蹭地喝完,最后抿了抿唇,有些意犹未尽。
胥姜干脆给他将筷子换成了勺,怕他夹不住菜。
“想先吃哪道?”
“饼。”胥姜给他布菜,楼云春尝了一口,擡头道:“你也吃。”
胥姜微笑,“好。”
待满桌鲜香被二人一筷一勺的分食干净,夜已深沉。
科考将至,楼敬要辅理科考事宜,楼云春少不了要帮忙,也不好久留。
收整好碗筷后,楼云春去解马,胥姜提着食盒跟在后头,将他送至院外。
楼云春踩镫上马后,胥姜把食盒递给楼云春,嘱咐道:“替我给楼先生和夫人告声安好。”
“嗯。”楼云春接过食盒,却迟迟不走。
“怎么了?”
“有东西想给你。”
“什么?”
“手伸过来。”
胥姜擡头,乖乖伸出手,楼云春握住,顺势将人拉过去,俯身在那软唇上碰了碰。
“走了。”
含笑的声音消散在夜风中,待胥姜回神,只来得及捉到檐角风灯下一闪而过的身影。
她唇上火热,面上滚烫,最后捂脸,悄悄合上了房门,生怕将夜色也羞着了。
楼云春回府,府门却久叩不开,小厮在门内为难道:“少爷,并非我不想给你开门,而是老爷有吩咐,让你今夜在外头思过。”
思过?楼云春沉默片刻,叩门道:“你替我将一样东西递给他,再来回话。”
“什么东西?”小厮将门启开一道逢偷瞄,却见一只食盒凑到了眼前。他看清食盒上熟悉的纹样,连忙开门接过,“少爷你等着,我这就给老爷送去。”
小厮接过食盒,又砰一声将门给关上了。
楼云春站在门外等,没过多久,门内传来小厮轻快的脚步声。
“少爷,老爷让你去书房等他,说是让你过会儿帮忙整理卷宗。”小厮拉开门,却见自家少爷魂儿飘在半空中,兀自发呆,“少爷?”
楼云春这才回神,擡脚跨进门,“知道了。”
楼宅内院,暖房里,楼敬盛了一碗茵陈粥,笑眯眯地递给楼夫人,“夫人,尝尝这头茬茵陈鲜不鲜。”
楼夫人接过,先小心尝了一口,随后一勺接一勺将整碗粥都吃完了。
“如何?”
她点点头,“好吃。”
楼敬又夹了块饼给她,“再尝尝这饼,瞧着也香。”
楼夫人吃了一小块便吃不下了,“饱了,你吃吧。”她胃口不大,又已经用过晚膳了,方才那碗粥下肚,便有些发撑,再吃怕夜里睡不踏实。
见她真用不下了,楼敬这才给自己添了碗粥,慢慢悠悠地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赞道:“胥娘子的手艺真没话说,简单小食,也能做得有滋有味。”
说起胥姜,楼夫人脸上浮起几分柔和,“她手艺一向很好。”
每逢节气胥姜送来的节礼,只要是吃食,都很和她与楼敬的胃口,一看便是花了心思的。
想着自家逆子时常去蹭饭,楼敬心头不禁酸溜溜,这臭小子比他有口福。同时又觉得欣慰,这孤鹜终于动了凡心,知道找伴儿筑巢了。
楼敬叹道:“也幸得是她,若不然咱们家这小子,怕是要孤独终老了。”
楼夫人眼底闪过一丝内疚,这个儿子太像她,她因家中变故自幼被养在观里,修成了一副冷淡心肠,若非遇上楼敬,这一生也是留伴青灯,于观中孤老。
与楼敬成婚后,得了这个儿子,却又不知该如何亲近、教养,加之楼敬当时又忙于仕途,难以顾及。
待两人都察觉不对时,楼云春已心如瑟瑟,既坚且硬,即便是骨血至亲,也难以真正融入。
这倒不是说楼云春对父母疏远、冷漠,恰恰相反,他对父母十分恭顺,也十分听话,从不忤逆,也不闯祸。就是瞧着跟三清真人前奉的泥胎童子似的,毫无人味儿。
且他随着年岁增长,越有离俗之相,楼敬找不少高人解过,却收效甚微,夫妇二人只能干着急。
后来楼云春科举高中,其高中后举止却更令夫妇二人惊心。
试问,哪个士子金榜题名后,不露得意之色?他楼敬自认淡泊名利,可在当年登榜后,也按捺不住狂喜,与人达旦畅饮,高谈志向。可楼云春却跟无事人似的,将其视作寻常,不露半分喜色。
楼敬当时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随后与几位好友商议,寻了一个歪主意,那便是给楼云春说亲。
说不定成亲后有了夫人和孩子,自然就开窍了。
说来,当时的新科探花郎,还未成为令人望而生畏的活阎王,加之人又俊俏,倒是不愁销路。
楼敬满怀希冀地带他相看了几场,却不想被楼云春扔下一道惊雷,砸得两眼发黑。
楼云春说他已心归大道,不想成婚,待侍奉夫妇二人百年归老,便遁世修行,所以不想徒留牵挂,也不想白白误人一生。
这是楼云春第一次违逆他的安排,却让他高兴不起来,这意味着他不是随口胡诌,而是真这么打算的。
自那以后,楼敬便息了与他说亲的心思,虽仍不时有人上门说亲,可当楼云春闯出‘名声’后,便彻底绝影儿了。
他也认命了。
谁曾想柳暗花明,来了个胥姜!
楼敬起先还惊疑不定,以为自己品错了,后经过再三探查,确认自家儿子对胥姜却有不可告人的心思时,他简直要喜极而泣了。
苍天有眼啊。
且他对胥姜也十分欣赏,这也是个世间难得的女子,心性坚韧豁达,又勤劳上进,虽游走于市井,却难得通透灵秀,自存风骨。
这样的人物,便是没有自家逆子,他也极其乐意与之交往的。
“人又和气,手艺又好,最重要的是眼光也好,你说她怎么就看中咱们家这根呆木头了呢?”楼敬心头畅快,吃得那叫一个眉飞色舞。
楼夫人道:“就像你当初看中我。”
楼敬呛了一口粥,“那怎么能一样?夫人你可不是呆木头,你是仙子临凡,被我恰巧遇上,是我三生修来的福气,岂可是傻儿子可以相提并论的。”
屋里丫头们闻言捂嘴偷笑,楼夫人被他说得脸热,慌忙夹了一块饼塞进他嘴里。
“快吃吧。”
立春,一岁而匝,周而复始。
大盛重农,立春作为最重要的农事节气,无论朝廷还是民间都十分重视。
这日,圣人会带领朝廷官员前往东郊祭拜青帝,祈求今年风调雨顺,农田丰收。
各地刺史、县令,也要司礼祭春,给农人发放赈济,劝课农桑。还要举行郑重的‘鞭春’仪式,即打春牛,春牛是泥塑而成的牛像,打春牛,寓意鞭策春牛,耕犁春地,祈求禾苗茂盛,五谷丰登。
春牛被打碎后,农人们将其碎片抢来撒到自家田地里,以保佑田地肥沃,此为抢春。
不过这些年各地因抢春而发生不少械斗,便被朝廷下令禁止了,但总有圣令不达之地,抢春之举仍旧风行。
胥姜曾在偏远山区碰见过,景况之野蛮,令人心惊胆战。
除田间乡里,城里也十分重视立春,奉行的俗仪也不少,比如饰春、咬春、游春等等。
饰春,是为:人戴春胜,屋挂春幡。这天,无论男女老少,皆换下沉重的冬衣,簪上鲜艳的头饰,寄寓春意临头,屋里屋外也要挂上春幡,引来春晖满堂。
胥姜早起,换上一身松柏绿叠草白色布裙,头上簪了支杏花,难得的清丽鲜亮。
杏花非花,为京城时兴的绒花,楼夫人让楼云春送来的,与胥姜这一身衣裙,十分般配。
她挂好春幡,梁墨正好到了,还带来了节礼。
三日之期已至,梁墨来与胥姜正式签订聘书。今日恰逢立春,万物更生,百草回芽,真是好日子,好兆头。
梁墨将聘书小心收好,随后跪下朝胥姜行拜礼,“往后还请东家多多教导。”
胥姜赶紧将他扶起来,温和道:“你我之间,不必行此大礼。有道是: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你自有不足,我自有困顿,咱们教学相长,互助互益。”
见她如此谦逊,梁墨越发钦佩,心道:看来往后自己要向胥姜学的,不止是技艺,还有这份心胸。
不禁又想:来这里算是来对了。
事情敲定,胥姜让梁墨看着书肆,这三日下来,肆中事务他已摸熟,留他看着倒也放心。
她牵着驴出门,去西市订纸买墨,再看看有什么新鲜菜蔬。这一个年节下来,荤腥吃得多,总觉得腻得慌,眼下开春,山里人也出来了,想必市集上有不少新鲜野物。胥姜从脑海里翻出不少食单,随后咽了咽口水,骑驴往西市而去。
往西市去的路上,她绕过一条街,去南山书塾探望林夫人。
一进书塾,却不闻读书声,也不见学生与林夫子人影,她正奇怪,林红锄便往前院来了。
“姐姐,你来啦。”这些日子,胥姜每隔一日便来探望一次,林红锄早习以为常。
“怎么不见夫子和学生们?”
“一大早便去郊外看春祭去了,年年立春都如此。”
看来林夫子也十分看重农事,胥姜想起年前去乡里参加社祭,当时动了心念想将那些农谣刊印成谱,此事倒可以向林夫子请教一番,听听他的看法。
“婶婶呢?”
“服了药睡着了,许是犯春困,今日总说乏。”
“我去瞧瞧。”
胥姜轻手轻脚地来到林夫人房里,人正熟睡。胥姜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没有发热,见她神情也安然,心头放心了些,随后又悄声退下了。
林红锄站在门外等,见她出来,问道:“如何?”
“睡得正香。”
“那便好。”
胥姜见她腰间佩了那日袁烟烟为她选的玉环绶,抓着她转了一圈,夸道:“好看,跟你很相配,烟烟眼光真不错。”
林红锄抿嘴一笑,“就是怪不好意思,她总送来东西,我却不知道回什么好。”
胥姜给她支招,“抄些诗文、刻些闲章之类的雅物送她,她应当会喜欢。”
小妮子眼睛一亮,“这倒不错。”
“我明日给你带些印章石和纹样,你闲时拿来练手,好容易学来的手艺,可别生疏了。”
“有姐姐真好。”林红锄抱着她的腰直往她怀里钻。
胥姜心都被她钻软了,按着她一顿揉搓,两人腻了许久,林红锄才将胥姜送出门。
临别前,林红锄别别扭扭地问道:“新来那个梁墨可好?”
“很好。”胥姜眼见她要嘟嘴,赶忙给捏住,哄道:“但没你好。”
林红锄哼哼两声,又道:“那叫他好好学着,莫要辜负了姐姐。”说着又红了眼圈,“不要学我。”
“哎哟,我的小祖宗,好好的可别哭。”胥姜赶紧按了按她的眼皮,将眼泪按回去,“说这话就是拿针来扎我的心,什么辜负不辜负的,真拿我当姐姐就不许说胡话。”
林红锄抹了抹眼睛,扯出个笑容,“是我失言了,该打。”
胥姜拧了拧她的嘴,“是该打,不过看在你对姐姐巴心巴肠的份儿上,这次便原谅你了。”随后又温柔道:“回去吧,好好陪着婶婶,我明日给你们送好吃的过来。”
“什么好吃的?”
“尚且不知呢,你不妨先猜猜。”
林红锄露出期待的神情。
胥姜见她不伤心了,也松了口气,随后揉了揉她的脑袋,骑上驴背,“我先走了。”
“嗯,路上当心些。”
“知道了。”
见胥姜走远,林红锄收回去的眼泪,又刷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