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八十九斩,价值五千
待梁墨揭下最后一张印纸,他才虚静中出离,脸上露出一抹极浅的笑。
那是一种自得。
胥姜走过去一张张地勘验,无洇墨,无歪斜,无错乱,每一张字迹深浅得当,墨迹均匀,当真是好。
见她脸上露出赞赏的神色,吴清窗笑问:“胥掌柜,觉得如何?”
“好,很好。”胥姜含笑看着梁墨,“手艺倒是其次,难得是这般年纪便有这等心境,前途无量。”
专注沉静,不骄不躁。
梁墨被夸赞得有些臊,不自在道:“多谢东家夸奖。”随后小心描摹着纸上的版印,问道:“这雕版是东家刻的么?”
胥姜眉毛微挑,“吴掌柜告诉你的?”
“我可没说过。”吴掌柜连忙摆手,“一诺千金,我答应过保密,自是谁也会透露。”
梁墨指着版印上的一角,“此处有落款,我猜的。”
有眼力,又聪明,胥姜越看越满意,便问道:“你对工钱可有要求?”
梁墨看了眼吴清窗,吴清窗冲他点头,让他大胆开口。
“师父说,月钱不能低于五千钱。”
五千钱不低,若只聘看肆、修注等帮工,通京城这个价谁也出不起,可他能包揽刊印,这个价匀下来倒也合适。
胥姜盘算一番,正要答应,却又听梁墨说:“若东家觉得价高,我可以少收一千钱。”
闻言,吴清窗和胥姜都惊讶地看着他。
吴清窗看了眼胥姜,对梁墨劝道:“虽说是我将你引荐到此处,可你师父发过话,不得少于五千钱,你倒不必看在我的面上少价,而亏了自己。”
且梁墨师父平日里虽对他严苛,可护犊子着呢,若得知白白少了工钱,怕是要给他脸色瞧的。
随后冲胥姜一笑,又道:“我虽有意与胥掌柜结交,却也是出自君子之义,并非拿你来做人情,你可要好生斟酌。”
梁墨却摇头,“我少价并非看在吴掌柜的面上。”
胥姜‘噗嗤’一笑。
吴清窗面露尴尬之色,亏他说这么多,这小子却当面拆台。
“那你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梁墨碰了碰胥姜案板上的雕版,随后对胥姜道:“我少一千钱是想以此为束修,请东家教我刻板。”
吴清窗又笑了,倒是个有主意的,一千钱找个便宜师父,怎么看怎么划算,就是不知道胥姜答应不答应。
不想胥姜却道:“便是不少这一千钱,我也可以教你刻板,且不止是刻板,修注、修补、裱褙我都可以教。”
她也不算正经匠人,不兴藏私,能教林红锄的,自然也能教梁墨,且梁墨在她肆里帮工,教出来也是替她省事。
不过教这些,她也并非不白教,随即又道:“不过钱我可以不少,刻板我也可以教,却另有一个条件,你若是答应,待三日试用过后,我们便可签定聘书。”
梁墨问道:“什么条件?”
胥姜答道:“一旦结成契书,你便要在肆中待满三年,三年后去留由你。”
她能预料到,今后肆里会越加繁忙,若时常缺人、换人,对她与书肆来讲,都消磨不起。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梁墨思忖,一旦结契,三年内他便不能如师父那般接别的活儿,网络别的人脉,也不如师父自在。可转念再想,他还年轻,三年后也才二十岁,图人脉图自在还太早,不如沉下心来打磨技艺,以待日后展翅冲天。
况且,他还要跟着胥姜学刻板,胥姜那手雕刻手艺莫说是三年,怕是给他五年,他也学不透,更莫说她还会教授自己其它技艺,这三年于他说倒是值当。
吴清窗见他还在琢磨,忍不住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傻小子,还犹豫什么,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若他再年轻些碰上胥姜,莫说三年,五年也愿意。
胥姜笑道:“不急,事关前程,是得好好思量,你若拿不定主意,也可回去与你师父商议,明日答复我也不迟。”
“我答应。”梁墨赶忙点头,吴清窗说得对,过了这个村便没这个店了,想必师父也会答应的。
“那你明日便过来吧,三日后若无异议,便签聘书。”
“好。”
事情落定,三人都松快不少,梁墨将刷印器具收整洗漱好,才同吴清窗一道辞行离开。
胥姜站在门前伸懒腰,随后擡头,发现门前那棵大树,不知何时竟冒出了嫩绿的新芽。
“春天该来了。”一道叹息在胥姜耳边响起,将她吓一跳,回头一看,只见汪掌柜也正背着手擡头盯着树梢瞧。
“兄长怎么老是神出鬼没的。”
“方才那二人看着不像买主,是做什么的?”
“是来相看的刷印师傅。”
“年轻的那个?”
“兄长好眼力。”
汪掌柜担忧道:“年轻倒是好,有精力,也经劳苦,就怕性子浮躁不安定。”
胥姜这铺子,活儿虽不少,可买卖却冷清,太年轻也不知性子耐不耐得住。竹春和红锄原都好,只是一个才大留不住,一个家中有病母,倒是怪可惜。
“兄长别担心,我瞧着这倒是个稳重的。且我已同他说定,一旦结契,至少要在书肆帮三年,他也答应了。”
“如此倒周到。”听闻签了三年,汪掌柜也放心了,又好奇问道:“你开他多少月钱?”
“五千。”
“多少?”
“五千钱。”
“五千!”汪掌柜两颗眼珠子差点摔出来,随后叫道:“我那米铺不如别开了,来你与你帮工罢!”
胥姜闻言大笑出声,随后与他细细盘算,“这个价不贵,刊书、坐店、外加打理肆中的各类杂事,一人顶几个人的活儿,当得起这份价钱。”
“说来也是。”汪掌柜想想胥姜年前刻板、刊印的活计的确不轻松,虽说五千价贵,可真要给他这些钱让他来做,他也做不来。
术业有专攻,这坟典行的手艺,都是细致活儿,看的是手上功夫,没个年头练不出来,价贵得也有理。
“都不容易啊。”汪掌柜又叹:“但愿这人能留住。”
胥姜想着梁墨那双清亮的眸子,心道:这人年纪虽轻,却是个明白人,知道自己所求为何,所忧为何。她这书肆,留下他的不是钱,而是求学之心。
她笑道:“应该会的。”
第二日,胥姜开门,梁墨已等在门外,她一愣,问道:“什么时辰到的?”
“辰时。”
胥姜见他脸被冻得有些发青,忙让他进屋,“都怪我糊涂,忘了告诉你上工时辰。我们书肆巳时开门,今后巳时之前来上工便可。”
梁墨点头。
胥姜见他都被冻木了,连忙给他冲了碗葛粉,让他吃了暖暖身子。待他缓过神来,胥姜才领着他熟悉肆中事务。
经过一日相处,胥姜也算将梁墨的底子摸了个七七八八。其长处是善工艺,勤奋好学,沉静专注,心思敏捷。其短处是不通诗书,不善丹青,于修注、修补一事上,暂无助益。
不过日子还长,可以慢慢教。
打样前,两人归置肆中书册,今日又找来不少学生来问《蒙学新集》,胥姜打算与梁墨正式签下聘书后,再着手刊印。
“第一日上工,觉得如何?”
梁墨找着序号,将手中书籍分门别类地放回原位,随后拍了拍手,说道:“还好,事情虽然繁杂,可却能学到许多东西。”
比如了解书籍类目,如何排序、编号,又比如学习鉴定字画年份,所用颜料,还看胥姜修注古籍,裱褙字画。
他这才发现,自己这位东家,虽是位女子,却博闻强记,见多识广,远强过许多男子,轻视不得。
同时他又觉得惭愧,自己虽刷印功夫还过得去,于其它技艺上却逊色许多。
他得早日上手,要不然这五千月钱他拿着心虚。
“东家何时教我?”
“莫要着急,时日还长,一步一步的来,一样一样的学。”
“东家学了多少年?”
胥姜算了算,“东拼西凑,勉强算十八年吧。”
十八年?梁墨暗暗吃惊。
想他十岁拜师至今已有七年,近日他时常觉得比起师父,自己虽有所欠缺,却也算小有所成,可如今才发现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与胥姜比较起来,他学的时日不够久,会的技艺不够多,更不够精。若胥姜是山是海,他不过是座小丘,是条溪流,竟还敢洋洋自得、沾沾自喜,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难怪今晨师父送他出门时,叮嘱他要虚心求教,莫要轻看这份活计,否则不光是丢了他的脸,更是丢了师父的脸。
他正色道:“东家,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学的。”
胥姜满脸疑惑,这小孩突如其来发什么愿?
胥姜常赞叹于陆稹、胡煦等人之天分,何曾想过自己在他人眼中亦是人杰。
儿时,胥渊常说她是蠢材,天分有损,只能以人力来弥补,所以一日不歇地教导她,督促她,训诫她。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她如今所掌握的技艺,皆是在日复一日的打磨中,由生疏精进至贯通。
为此她挨过不少骂,流过不少泪,挑破不少血泡,最终淬出一个个茧,一道道疤,和一双结实的手。
在胥渊过世后,世事代替他,以风霜雪雨,以人情冷暖,以天高地迥,以无穷宇宙,将她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劈刻成一道坚硬的疤。得使她最终,长践川途三千里,一朝安家槐柳下。
这份坚持,这份不懈,何尝不是天分?
“你家住何坊?”
“兰陵坊。”
“你如何来的?”
“走路。”
走路?兰陵坊与永和坊相隔五坊,竟然是走路来的?胥姜看了眼天色,对他说道:“那你赶紧动身回去吧,再耽搁便要闭坊了。”
“不怕,我可以跑回去。”说罢,梁墨便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同胥姜告辞后,风风火火地跑走了。
胥姜看他竹笋一般挺拔的身影消失在街头,既怀念又羡慕。
想她也曾有过这般岁月,只是少年意气如溪泉,流去昨日山水间。如今她也成人了,褪去一身莽撞,变得坐不垂堂,进退思量,虽说安稳,却少了些蠢趣。
“还是年轻好啊。”
正嗟叹,却见楼云春自街口打马而来,转念又觉得如今也不错,年少岁月虽葱茏,细水长流却更暖人心肠。
楼云春远远见她立在门前,心头跟淋了勺蜜似的,又润又甜。他一纵缰绳,快步跑到书肆门口,跃马而下,三两步跨到胥姜面前,满面含笑地看着她。
“在等我?”
胥姜起了坏心眼,“没有,刚送走新来的帮工。”
楼云春落下唇角,回头看了看,却没见那个五千钱的帮工。
“别看了,早走远了。”
“走远了,你还站这里作什么?”
“探一探今日吹什么风。”
“吹什么风?”
“今日不吹风。”胥姜眉眼弯弯,“今日照月亮。”
楼云春转身去牵马,留给胥姜一截通红的后脖颈,胥姜哈哈大笑,见将人笑恼了,又追上去哄。
边哄边想,看吧,这成人自有成人之乐。
将马牵进后院,楼云春自马背上取下一只竹篓递给胥姜。胥姜打开来一瞧,竟是一篓子茵陈,碧绿青翠,甚是可人。
经过阴冷冗长的冬日,乍见一篓子春意,顿觉满身沉重尽消,人也轻灵起来。
“哪儿来的?”
“自然轩里摘的,父亲种了许多,拿来入膳或入药。”他邀功似的说道:“这是第一茬最嫩的。”
胥姜翻了翻,还没起蒿,果然鲜嫩。茵陈入膳,以未起蒿的初芽为最佳,此时的茵陈香气怡人,口感清新,可拌食,可入汤,可清炒,还可以用来制茶。起蒿后叶片变白生筋,生苦涩之味,便只适合入药,不适合入膳了。
“你想怎么吃?”
“都好。”
在吃上,楼云春没什么主意,通常都是胥姜煮什么他吃什么。
“这一篓子不少,且放不得,一放便老,老了就发苦,不好吃了。这么多,咱们索性做一桌开春小宴,如何?”
“开春小宴?”听着倒有意思,楼云春含笑点头,“好。”
“那你切料将马和驴喂了,我去生火。”
“去吧。”
月色胧明,灯火可亲,四瓦五舍,食香阵阵。
楼云春将草料倒进石槽中,驴立马凑过来抢食。马倒不着急,老神在在地等它吃完,才凑上前去细嚼慢咽。
楼云春摸了摸它的脑袋,赞道:“好马。”
驴见状,也将脑袋凑到了他手底下,楼云春手顿了顿,也摸了摸它的头,“蠢驴。”
平日里胥姜骂它蠢驴骂惯了,它一听便知不是什么好话,张嘴就咬,却不想被楼云春揪住了嘴皮。
“照月。”胥姜自厨房伸出个脑袋,“柴烧完啦。”
“知道了。”楼云春赶紧松手。
蠢驴晃了晃脑袋,鼻子直喷气,这个也不是好东西!
“狗东西!”
自然轩里,楼敬提着篮子,看着光秃秃的药圃,气得直吹胡子。
他那么大一片鲜灵灵的茵陈,竟被扒得只剩桩子了,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