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梓徽话刚说完,远处就呜的一下,两人同时愣住了。
半晌,黎嘉骏扯了扯嘴角,强笑:“行啊你,没改就没改呗,还带音效啊?”
秦梓徽当然没心情理她,他皱眉望向远处,见城墙那儿骚动起来,死鱼眼往她飘过来:“你一来,他们就跟着来……你是日军的奸细吧!”
黎嘉骏目瞪口呆,虽然心脏砰砰直跳,但还是反唇相讥:“我倒是想!可老有人盯着我怎么办!”
“哼。”秦梓徽扯了扯领口,往后一指,“别碍事儿,敌机来了,你快躲起来,或者去指挥部该干嘛干嘛吧,往东走有个清真寺,184团的指挥部在那,他们负责守内城。如果嫌不够,就再往南,过了桥有个火车站,师指挥部在那。”
“清真寺……”黎嘉骏倒没想到,这么个庄子居然还有个清真寺,这个文化融合度算是不错的了,但是,“让女的进吗?”
秦梓徽也被问住了,但此时防空警报又响起来了,气氛越来越凝重,他根本无心多理会她,皱眉道:“不知道,你就直接去师部吧,省得折腾。”
“哦……”黎嘉骏想了想,还是叮嘱了一句,“那你小心啊。”秦梓徽正转身要走,闻言一顿,回头上上下下看了她一眼,带着点儿疑惑,随后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恩,你躲好……不会有事的……找到机会,还是快回去吧。”
黎嘉骏点点头,转身往南面跑去,路上很多听到炮声的老百姓惊慌失措的奔跑着,其实她一路过来的时候就发现了,台儿庄的日常生活竟然还在进行,沿街的小摊贩做着生意,叫卖声和部队行进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显得极为违和,却又诡异的和谐。
但此时,防空警报打破了这诡异的和谐,人们终于无法再淡定了,他们有些连摊位都来不及收拾,慌不择路的奔跑起来,也有人跑了两步就往远处看,大概是觉得到这样的声量显然不足以伤害到这儿,便惶惶的观察着。
敌人已经迫在眼前,黎嘉骏虽然知道这是个胜仗,可她还处于留和不留的犹豫中,但不管留不留,至少要先办了差,找到这儿的老大先。
事先她已经被科普过,在这儿镇守的是第二集团军第三十一师,师长是池峰城,一直就在军长孙连仲麾下,他们是老西北军的人,曾经在太原会战的时候镇守娘子关,损失惨重,虽然战力并不强,又寒掺到发明了大刀夜袭战法,但他们却是实打实的以善守闻名。作为徐州最后一个门户,其实在很多人想法中应该让一个战力更强的队伍来守,比如汤恩伯的中央军,可最终李宗仁还是把西北军调了过来,让这样的队伍守并不是最保险的,却也是最合适的,他们并不需要攻击,只需要敦敦实实的守着就行,更强的队伍拥有自由度就能够发挥更大的力量。
黎嘉骏的任务就是问部署,问决心,并且描述一下战场的状况。
战前的台儿庄繁华秀美,虽然屋子大多是灰白的泥砖垒成,可因为统一且有序,显得很是别致,街道交错,被一条主干道串联,主干道两边招幌密集,种类丰富,分明是个自给自足的桃源型社会,再加上它沿着运河密布的码头不断吞吐新鲜血液,如果没有战争,未来真是不可限量。
只可惜此时为了备战,庄内路面上已经被挖满了交通沟,这种类似于战壕的建筑便于掩护和行动,有些泥地里就被挖出一米多来,有些石板路上就用沙袋和门板什么的叠起来挡着,此时里面已经趴满了士兵,黎嘉骏随便找了一个就跳进去,旁边两个老兵正在淡定的抽卷烟,看她下来,还特地让了让,就这么一会儿,飞机就过来了,第一颗炸弹在东北方向炸了。
“要过来了要过来了!”两个老兵笑着,“趴下咯!”
黎嘉骏也很淡定的贴在墙壁上,擡头望着飞机飞过,炸完一轮,它们在前头组队掉头,还有一轮要炸。
“你个尿(虽)包,怂啥!你看那个娘们都不怂!”这一会时间,一个老兵竟然在一旁训起人来,见黎嘉骏看过去,他还朝她笑笑,指着一个瑟缩在地上的小兵,“你来看这个尿包,丢他娘的脸!抖,叫你抖!嘿!还真尿了!”
那小兵长着张极为年轻的脸,被这个老兵指着鼻子骂着,在轰炸之下,竟然尿了裤子,此时老兵一嚷嚷,周围的人都顶着炸弹来看热闹,哈哈哈笑,一点同情心也没有。
黎嘉骏面无表情,她不知道怎么表现才能不刺激人又如了老兵的意,干脆转过头去装没看到,后面阵阵笑声传来,一直到轰炸结束才停。
她探头往外看了看,好家伙,这一轮轰炸过,感觉台儿庄就跟被剃过头一样,硬生生矮了一截,虽然还不至于一片废墟,但也毫无格局可言了。
看到周围陆续有人影走动了,她便准备继续进发,上去前,她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刚才围观嘲笑的人竟然在轰炸后就跟失去了笑点一样走开了,在旁边挖坑的挖坑搬砖的搬砖,倒是刚才发起‘霸凌事件’的老兵正在脱裤子,里面倒是还有一条,他面前的小兵却露着两条大白腿,裤子已经褪到了脚踝!那老兵一边脱一边还说:“亏得老子多穿了条裤子,要不让你坦着个蛋上去,不用鬼子来,团长第一个毙了……”
他你字没说出,就顺着小兵羞愤欲绝的目光看到了黎嘉骏专注的眼神,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你你你你个娘们,看啥咧看啥咧!这娃子还是个雏呢!看坏了咋整!别看!还看?”
那小兵也涨红了脸,拼死憋出一句话:“非,非非,非礼……”
黎嘉骏噗一声笑出来,拍拍胸前的照相机:“看看怎么了,我没拍就不错了。”说罢,她想了想,从自己手提箱里捞出一条卡其裤,这裤子她随身带着,但因为材料糙,不容易焐热,她并不喜欢穿,但即使如此,也比这群兵的好多了,她把裤子扔过去:“老哥你还是把裤子穿回去吧,你那么壮,他穿你的裤子,上了战壕就得摔个狗啃泥,我身材跟他差不多,让他穿我的,利落。”
那小兵接过了裤子,还涨红着脸偷看老兵,老兵转手就把裤子提上了,一掌拍过去:“愣啥!拿!道谢!”
“谢谢,俺,俺洗干净会还你的!”
黎嘉骏吓了一跳,他尿过裤子,还没擦呢,光着腚就穿了,就算没洁癖,也吃不消啊:“别别别,一个战壕就是缘分,你穿着吧我送你了!”
那小兵摇头还要坚持,老兵又是一掌:“逼逼啥,刚才擦了腚么?你咋不把你尿过的裤子给人姑娘家呢?尿包!”
小兵嗫嚅着低头了,黎嘉骏看着有趣,随口问:“小兵哥多大啦?”
“虚岁十六啦,是个爷们了!”老兵嘴里说着,却和摸孩子一样摸小兵的头。
“哦……”黎嘉骏长长的应了一声,没了表情,她沉默了一下,又问,“师指挥部是往那儿吧?”
“没错,不过师长好像不在,上回招了一群兄弟说有任务。”老兵也面无表情。
两人对视了一眼,又不约而同的低头望了望那个小兵,最后同时转开了头。
“那我走了,后会有期。”
小兵小声说了句什么,老兵又是一掌:“快穿裤子!活儿干完了?”
黎嘉骏摆了摆手,顺着交通沟走了一段,上去又走了一段,看到了师指挥部。
这是一个白色的西式建筑,活像一个教堂,长得很是洋气,它原本是台儿庄的火车南站,铁路还在我方控制中,是目前最重要的要道,援兵和物资大部分全从这里来。原本她也是打算坐火车来的,但是当时正是南边大胜,南兵北运的紧要时期,火车过徐州而不停,戴参谋才给她安排了车队过来。
站门口沙包堆叠,卫兵表情严肃,但他们大多灰头土脸的,显然也才刚逃过刚才的轰炸,她交了介绍信进去,里面人员很是忙碌,电话声响个不停,但是池峰城师长果然不在,说是到城外视察去了!
被扯来管她的也是个年轻参谋,黑脸细眼看着就精干,风尘仆仆的显然诸事缠身,他开门见山:“记者小姐,你有什么问题就问,能答我就答,不能答就请原谅,能答的但我不知道的,就也请原谅。”
这个态度已经相当好了,她连忙掏出准备好的小本本问:“我想请问这次守卫台儿庄的大概有多少兵力,分布如何?”
“守军主要为三十一师,四个团,城内主要是我们的184团,团长王震,人数么……”他顿了顿,“不知道。”
“那请问日军有多少人前来呢,由谁指挥,目前是否有消息?”
“前线最新消息,有个赖谷支队,数量……近万。”
黎嘉骏想了想,悚然而惊,就以前几场仗的战损比来看,这个城里起码得有五六万人才能行,这怎么搞,一个师撑死也没三万啊,两万都已经是整编了。
她又问:“我方有采取什么特别的措施吗?”
那参谋看了她一眼:“一切行动保密算不算?”
不说就不说,还一切行动保密……
黎嘉骏在本子上写了几笔:“城内是184团,那么其他三个团都在外面?”
“嗯,台儿庄有六个门,除了我们这边的两个,其他四个都有布置,确保日军不会从任何方向进来。”
“好的。”黎嘉骏一边记,一边按着常规问了几个例行的问题,基本都有所获,让她很是欣慰,“差不多就这样了,谢谢您啊。”
“没有了?”说了一会儿话,参谋看着平静了不少,竟反而问起她来。
“没了呀。”黎嘉骏低头看,条条列列的,没什么遗漏,这可是她绞尽脑汁拟的,拿出去说不定都能给敌军当情报了。
参谋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你们记者不都喜欢问什么有没有把握赢,胜率几成什么的……”
“可你们肯定赢的呀。”黎嘉骏想也没想就回了一句,答完她和参谋全愣了,她反应过来,赶紧补救,“哈哈,我是说,我很有信心,根本不需要问嘛。”
参谋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忽然立正,敬了个军礼,什么都没说,点了下头,转身走了,那气势雄赳赳的,和来时完全不一样。
黎嘉骏走到一边的候车室坐着,开始誊写刚才草书的采访,这时走过来一个勤务兵,手里还提着水壶,道:“记者小姐,方参谋让我跟您说一声,这两日可能有大人物会来,如果有兴趣,可以留着等等,这段时间的伙食可以找我,我给你安排,但如果情况不好,要回去,也可以跟我说,我会转告他,他给你想办法。”
黎嘉骏嘴里下意识的说了声谢谢,低头思忖着,大人物,这三个字信息量真大,如果只是第二军军长孙连仲甚至第五战区总司令李宗仁,怎么想也不被匿名成大人物,因为他们来此视察是应该的,起情理之中。
既然被含糊成大人物,那肯定是想到时候shock她一下,其他战区的大佬自顾不暇,那么此时能关注这儿,跑过来视察却又必须低调的大人物就只有……
校长大人!
黎嘉骏蹭的站起来,激动得脸都红了,艾玛,彻头彻尾的大人物!她也不去确认了,就算不是,能被前线参谋喊成大人物的肯定够他们这群小记者爽一把的,她点头如捣蒜:“留留留!我等等等!”
小勤务兵吓了一跳,一张黑里泛红的敦厚大脸上满是惊讶,他迟疑的点点头:“哦,成,我,我叫铜根,这儿人多,乱,不能休息,我带你去医院,就在旁边,那儿可以睡担架,不过有了伤员,就要另寻地方了,到吃饭的时候,你直接去打饭,我会跟他们说的。”说罢,他就提着水壶往外走,示意她跟上。
“好的,有伤员了我会帮忙的,不用挪!”黎嘉骏颠颠的跟在后头,感觉自己要飘起来!哎呀,职业生涯的巅峰之一可能就在这儿了,如果见到校长,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呢!想想就好羞射!
结果这一等,就是三天池峰城倒是回来了。
她这才知道,原来前两日,他竟然是领兵北上,主动进攻日军去了!被“东亚病夫”迎头打了一棒的赖谷当场就犯病了,药也不吃,嗷嗷的带自家队伍追着回撤的三十一师来了,期间每日机群来回轰炸,大炮轰鸣,誓要亲自捏死那群“胆大包天的小老鼠”。
池师长刚一回来,就立刻投入了紧张的战前布置中,自然完全抽不出时间搭理她一个小记者。她也无所谓,这一回撤,还是带来了不少伤兵,她也不是没事做,满心里想亲眼见见这个时代的抗日领袖,想想这个被百般关爱的战场最终还真是胜利了,心情就不由得阳光明媚。
结果,校长大人还没等到,日军却先来了……
看着远处近万人在地平线上涌动的黑潮,夹杂着骑兵队和坦克激起的烟尘,黎嘉骏心拔凉拔凉的。
校长,你,你到底来不来,要不是你,人家本来不作死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