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参谋的卫兵通知黎嘉骏,中午就有车自徐州出发,可以顺路捎她一下。
黎嘉骏本不愿意,她还没等到滕县其他的消息,消息总是比人快的,以她的经验,大概今天傍晚之后能够有前线撤回的滕县守军出现,到时候就可以问到一些确切的情况,说不定,最好的情况,她还能直接等到卢燃。
如果她真能够成功等到一个人的归来,这种心情光想想就异常激动。
但终究形势不等人,她到底还是没挨到那个时候,此时张自忠南边大胜,已经驰援临沂的庞军团,看起来虽然形势一片大好,可滕县这个方向却空了,日军还是能从北面过枣庄直扑向台儿庄,时间还是很紧迫。人家车子也不是专为她一个人,下一次顺风车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如果真要她一个人骑马过去,那她只有哭死在马背上了。
这是一个后勤车队,三辆卡车,车上都是油布盖着的箱子,三三两两的人坐在上面,大多是士兵,还有几个人一早坐在副驾驶上,看不清是谁。
车子一路向北,开得跌跌撞撞,现在徐州以北这一片都成了战区,要在以前估计也就一个多钟头的高速,现在左绕右弯的硬是开了半天。在月上中天的时候才到达一百多里外的利国驿,它正在滕县和徐州的中间,此时距滕县也不过八十里了。
这是个依山傍水的地方,靠微山湖,冶铜业发达,也是个兴盛了数个世纪的地方,可此时,一片黑暗之下,也只有黑黢黢的街道和散也散不去的硝烟味,能走的老百姓差不多都跑光了,就算一开始不想走,见天的听着北面的枪炮声,也不会有那个意志继续待下去,所以此时街道上一片空旷,亮着的人家屈指可数。
路上的时候,黎嘉骏已经和另一个护送的士兵混熟了,他叫阿庄,是第二集团军三十一师的补充团的一个后勤兵,特地到徐州来押送物资,据说本来应该连夜往东北方向的台儿庄去,但不知为什么突然接到命令,提前出发,往利国驿转一下。
车停了的时候,大家都想也不想的就下了车,卫兵在别处警戒着,黎嘉骏则撒欢的蹦来跳去,实在现在车子防震和路况都太差,坐车真不如走路,就是一种煎熬。
她一边做伸展运动,一边往前走去,探头看着第一辆车,刚才停车的时候,前头就有两个人迫不及待下了车,往一间屋子跑去,车灯下看着,倒像是两个女的。
没等她走上去,前面猛地发出一声属于女性的嚎哭,尖利无比,她立刻跑过去,那屋敞着,里面正站着几个人,他们之中是空的,似乎围着什么,一个女的匍匐在那儿,抖动着肩膀哭着。
这情景为何,也是一目了然。
她悄声走过去,沉默的看着这个女人趴在一个中年军人的尸体上上,那军人原本应该是很富态的,此时却已经憔悴的不成人形,脸色灰败发黑,身上又是黑烟又是血块,显然是直接从战场上拉下来的,她眯着眼仔细看肩章,发现竟然是个将军!
这什么世道,逮着谁都能是个将军!
黎嘉骏屏住一口呼吸,心里冰火两重天,一面奇怪这儿怎么会遇到个阵亡的将军,不知道是谁;一面却隐隐想着,这可是撞上来的独家!
女人哭了半晌,缓缓爬起来,抽噎着点头:“是,是我先生,之钟。”
旁边的人早有心理准备,闻言也只是叹了口气,黎嘉骏却无声的张大了嘴,之钟!这不是王铭章的字吗!守滕县的122师师长王铭章!
听了一上午的消息,都说滕县的守城士兵全部阵亡,但后来又说还有零星抵抗,怎么想都是师长还领导着,却不想如今竟然直接看到了师长的尸体,还是被一个伤兵连夜用木板牵绳拉回来的!其余两千多守城的士兵,伤的没伤的,莫非果真全部殉城了?!
那么卢燃……连当兵的都没逃出来……卢燃……
黎嘉骏盯着王铭章的尸体,他那么魁梧一个人,就这么躺在冰凉的地上,腹部血糊糊的一团,毫无生机,却又可以想象出他在指挥时那气壮山河的模样。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只觉得整个人都是混乱的,她想哭,又不愿意在王夫人都平静的时候再次打破这寂静,可是太难受了!一个殉城的将军就这么仰天躺在地上,还有一个她认识的人可能已经默默的死在战场上,王铭章的尸体后是两千多川军的英魂,卢燃形单影只的,却是连尸体都找不回来了!
“还,还有别人,一道,出来的么?”黎嘉骏说话都是断断续续的,她祈求的看着那个手里还紧紧拉着绳子的川军,问道。
那士兵嘴唇皲裂,身形疲惫,却一直站着没坐下,闻言想了想,缓缓的摇了摇头,用一口川音嘶哑道:“没得,连好几百伤兵都没得出来,他们拿了手榴弹说要跟鬼子同归于尽,我走了一路,也没得人追上来,那就……真的没咯。”说罢,他响亮的抽了抽鼻子,哭起来:“口怜我们师长,到死都要我们死守滕县,我们倒是死咯,但滕县还是没守住,啷个就我活下来了,啷个就我没死……”一边哭着,这个从头到尾一直站着的士兵,脱力一般跪了下来,朝着王铭章与夫人的方向磕头:“是我的错,我木有保护好师长,是我的错……”
王夫人默默的流着泪,她摇着头去搀扶那士兵,却没扶动,干脆再次趴到王铭章的尸体上,哭了起来。
黎嘉骏看着眼前的场景,感觉呼吸都困难,她疲软的站起来,扶着板门走出去,呼吸着外面冷涩的空气,努力想让自己清醒下来。
士兵阿庄举着枪走过来,他看了看房子里,转头对她道:“黎先生,时间不多了,我们要快点出发了。”
“这就走。”黎嘉骏深呼吸,她到树下的井旁打了点水拍在脸上,点头,又迟疑,“那他们……”
“他们得自己回去,是这位夫人坚持要先过来,我们才带的,哪还会送他们回去。”
“哦。”黎嘉骏回头,看了看眼前,王夫人完全沉浸在悲伤中,将其他人隔离开来,她最后看了一眼王铭章,随着阿庄回到了车上。
车子立刻发动了,声音在暗夜中极为刺耳。却把黎嘉骏从那种神游天外的状态中惊醒,她茫然的看了看前方,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到阿庄在旁边拍大腿:“哎呀!天那么冷,刚才应该让你坐前头的!那儿不是空出来了嘛!”
黎嘉骏倒不觉得,一来三月底天气已经转暖,二来驾驶座内机油味浓郁,又吵又逼仄,远不如这儿在箱子间的油布下面寻块地方躺着睡觉好,坐着的时候颠着不舒服,可躺着的时候摇来摆去的就是催眠了,而且还挡风保暖。
她这么一说,阿庄也觉得有理,他有职责在身不能这样,就催着黎嘉骏快进去睡觉,还帮她搬了搬箱子。
这一批物资中应该是有一批医用品,有着一股浓郁到刺鼻的消毒水味,待习惯了以后,黎嘉骏开始在摇晃的车上昏昏沉沉的,卡车的凹槽磕着她的骨头,她忽有所感,擡手在朦胧的光中看了一看,果然瘦如鸡爪,再摸摸身上,在上海养的那点肉,果然没剩多少了,又恢复了骨瘦如柴的状态。
身心俱疲,想不瘦都难。她轻轻的叹了口气,闭上眼睡过去。
台儿庄不止一个阵地,城外城内都有。
车子绕了一圈,在几个前线阵地扔下几个箱子后,才在下午的时候进入庄内,此时,整个台儿庄已经处于严阵以待的状态,且不提外面纵横交错的战壕,主要的防御工事——城墙上也满是掩体和机枪。虽然说挖战壕和堆掩体的工作还在如火如荼的进行,可是已经进入了尾声,整个庄内四面错落着沙袋堆的掩体,几个二层的屋内还开出了射击的小洞,从质量到细节上看,都是一个不小的工程。
要不是滕县和临沂那儿血战死守腾出数天时间,台儿庄决计没法那么安然的备战到这个程度,这就是为何明知不敌却还要死守的终极原因。
虽说很久以前就略有感觉,也听过老兵亲口陈述,但是直到这个时候……看到了王铭章的尸体,又紧接着进入台儿庄后,黎嘉骏才切身的体会到那些士兵话里的含义。
仗打到这个份上,已经不是为了胜利或者国家了,而纯粹就是为了战友。
这是狭义的,微缩到一次拼杀和一场战斗。
也可以是广义的,扩大到前线的死守和二线的备战。
拼来拼去,都是为了战友,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为了同一个不可能的任务而战斗的人。
台儿庄位于运河北岸,沿河横贯东北,无论北面还是东北面前往徐州的必经之路,故称为徐州的门户,也是所有人可以预见的必然会产生血战的地方。
可此时台儿庄内还是一派平和。她乘着车子过了检查到得庄内,惊讶的发现自己竟然有种到了水乡古镇景区的感觉!
未来全国各地到处都有各种以卖义乌小商品为生的古镇,而所有人都知道,曾几何时祖国但凡有条河的城镇大多都是古镇的样子,乌镇也是,西塘也是,凤凰也是,而台儿庄,亦如是,只不过,它此时还是个真正的生活区,一切都是纯天然未改造的,连房梁上都还缀着燕子筑的巢!
士兵们背着枪列队走着,在看到这次来的车上有外人时,都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黎嘉骏虽然风吹日晒的,但耐不住她基因好,虽然皮肤已经小麦色,可怎么看也是个大眼萌妹子,再加之经历所致,眉眼间更有一股英气勃勃的感觉,爽快开朗,她自己也知道这点,而且利用得很是彻底,见兵哥哥列队走过来,立马绽开一抹笑,挥手道:“中午好啊!”
虽然只是擦肩而过,看不到正脸,但黎嘉骏还是在最后一个士兵的侧脸上,看到一抹不由自主的笑,她心情顿时也好了不少,拍拍脸,神清气爽的看着卡车一路沿着庄内的主干道往里去,路上的行人纷纷让路,有人往车上看了,黎嘉骏就朝那人笑过去,活像是个吉祥物。
两边的屋子虽然陈旧了,但是生活气息浓郁,庄内水道交错,不少造型别致的石桥连接出了一个密集的水网,那些石桥看着精致,但是称重极好,卡车开过去一点事也没有,上头卡车轰隆隆的过,下面就有船夫拿竹竿撑着一叶扁舟缓缓滑过桥洞,船上放着一堆地瓜还有两只鸡。
有两个小士兵在河边的台阶上洗东西,细看之下似乎是纱布,不知道是勤务兵还是医务兵,最前头那辆车的司机探头问他们:“医院怎么走!”
其中一个小士兵擦了把汗,往前指了指,又往南点了点,意思是在前面右边。
那司机又问:“炮兵阵地呢!”
那小士兵怔了一下,往前看看,突然连连点起来,车队的人都往前看去,正看到三个人骑着马跑过来,老远就在喊:“是徐州方向来的吗!”
“是!”
三匹马于是加速过来,在第一辆车的车窗旁徘徊,领头那人道:“我是炮兵营的,你们可是运来了弹药?”
“有!”第一辆车的驾驶员,车队队长伸出一只手往后指了指,“第三辆车上,全是你们的!”
那三匹马于是又滴溜溜的过来,黎嘉骏好奇的看着领头的那个青年军官,正好那人擡头,两人看个正着,两人对视两秒才反应过来,黎嘉骏下意识的咧嘴招手:“诶,秦……”那军官就指着她一脸看到瘟疫的表情朝前头大吼:“这个,这个这个,我们不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