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奇威的出现让徐心烈的处境陡然诡异了起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边她还来不及总结自己手刃三个大汉的“杀后感”,转头又要面对一个要抓自己亲哥的“政府官员”,她双手还火热着呢,以至于下意识的左右看了看。
看什么,她自己都还没意识到,可苗奇威却领会了。
他手一抖,链镖垂了下来,像一个摆钟一样晃**起来,眼神比寒风还冷:“如果在下没记错,方才已经提醒过徐大小姐了,如果徐大小姐真的这么想不开,不妨就来试试。放心,在下已经见识了小姐的手段,绝不会轻敌的。”
徐心烈悚然一惊,惊的不是苗奇威的话,而是自己方才没有清晰的想法——没错,她居然想杀人灭迹。
在这儿干掉了苗奇威,什么麻烦都没有了。大雪很快封山,什么三兄弟,什么捕快,都会被风雪掩盖。只要她去掉尸体的身份标识,永远不会有外人知道这山中曾经发生了什么。
但是,她真的已经那么狠了吗?有必要吗?
徐心烈心跳急促了几下,又强自压了下去。她抬手揉揉自己肿胀麻痒到发烫的半边脸,哂笑:“我哪有什么手段。”
“嗯,杀人不眨眼,确实不能算手段,只不过是……爱好而已?”
“你瞎么?我为什么杀人你不知道?”
“知道,但我不管。”
“……”这是不打算跟自己讲理了,徐心烈冷笑一声,转身管自己一瘸一拐的走进风雪中。
“心烈,等等!”肖敏正着急忙慌的拿药,见状捧着药瓶追了上去,“先敷上药!”
“敷个屁!杀人魔王要漂亮做什么!”徐心烈大叫,反而赌气加快了脚步。
后头三个伙计伤得不重,眼神不善的瞪了几眼苗奇威,一瘸一拐的跟了上去。队伍的最后就只剩下泰然收起了链镖的的苗奇威,和站在一旁略显尴尬的米禄。
苗奇威瞥了瞥他:“武衙门的兄弟?”
米禄:“咳,是啊……那个,还是要多谢苗兄仗义出手。”
“说了不是仗义,”苗奇威跟了上去,“刀不错。”
“你说我的?”米禄到底年纪小,立刻来劲了,“嘿,这可是小周天给的宝贝!叫猎风!”
“哦?”苗奇威还真羡慕了一下,仔细看了看米禄捧在手里的苗刀,“听说那门派很厉害?”
“那可不!尤其是奚真人,武功盖世,算无遗策!”
“就是他们和雾谷干上了?”
“对啊!你这也知道?”
“声势挺大,”苗奇威挠挠头,“上头让我们多警醒点儿,看看能不能顺便挖挖以前和雾谷有关的案子,一道办了。”
“那你们不得谢谢小周天?现在可都他们在前头顶着。”
“他们不是被灭门了?拿什么顶?”
“你可别小看小周天!人家最金贵的可不止是人,我跟你说啊,事发之后,奚真人振臂一呼……”
听着后头米禄兴致高昂的和苗奇威讲自己的奇遇,肖敏叹了口气:“还是孩子啊。”
“审问他都不用拷打的。”徐心烈也摇头,她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走两步就冷静下来了,还是担心自己的脸,“嘶,完了,我这样怎么见我哥,他怕不是要笑死。”
“怎么可能,心疼都来不及!而且……”肖敏往后看看,压低声音,“他还不一定在前头等我们呢。”
徐心烈一想也是,如果连刑部的捕快都追到这了,沿途城镇肯定风声很紧,他这么一个堪称风华绝代的男人,抹一脸灰站在人堆中都鹤立鸡群,根本不可能好端端躲过去,当下也开始发愁:“你说这碰不到吧,也是好事,但怎么联系上,又成了难事。”
肖敏也没了办法,他们联络基本上是依赖徐家的商业网络,茶铺,马队,镖局……但这些网络也不是什么犄角旮旯都有布置,如果没在韩庄镇的兴水客栈找到徐绍均,那只能再往前找个大城市联系,这一来一回耽误的时辰,还不知道出多少变数。
“而且,我总觉得现在找到我哥不是关键。”徐心烈摸着自己还红肿发烫的脸,龇牙咧嘴道,“我想知道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肖敏深有同感:“之前听你们说,皇上明明很信任你们。你们和姬家交往又不深,如今居然这样通缉绍均,确实有些奇怪……莫不是他也有苦衷?可不对吧,那可是皇上呀!”
“就是皇上,才有别人解决不了了的苦衷,”徐心烈冷笑一声,“你以为帝王术只包括治国吗?不,所谓帝王,玩的就是个端水。我倒是相信他不是故意要来坑我们,所以现在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为了端平一碗水,不得不把我们按水里。”
肖敏哑然,转头秀目微睁看着徐心烈,眼神很是复杂,看到徐心烈都有些不自在的看看自己了,才轻叹:“都是走过江湖的,空长你一辈,结果还没你懂得多,哎。”
“额不是,我就这么一说,”徐心烈心虚道,“揣摩圣意可是死罪,当我没说当我没说。”
“你也知道揣摩圣意是死罪,”苗奇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她侧后方,冷不丁道,“那你也该知道,不管耍什么花样,与朝廷对着干,定是死路一条吧?”
“呵!你爱跟就跟着,但别和我说话,我不想搭理你!”
苗奇威当然知道自己这是自讨没趣,也不介意,见徐心烈已经敷上了药包住了脸,便开始紧紧的跟在她身边,走了一段路,抬眼一望,道:“前面是韩庄镇,你们要去那吗?”
“是啊是啊。”徐心烈没好气,“不管什么韩庄刘庄,我总得歇歇脚吧!你也不看看我们什么惨状!”
“嗯哼,”苗奇威不置可否,只不过看着不远处山下平原处的小镇,眼神有些沉,显然已经认定了徐绍均定在那里。
韩庄镇是自黄河北岸北上的第一个大镇,因为占据着黄河沿岸东西向货物流通的要道,是以规模不小,还筑有高高的围墙,北门更是守着藤甲卫兵,每一个进去的人都要挨个检查,城墙边还立着一个告示牌,上面赫然贴着徐绍均的通缉令。
要说徐心烈对徐绍均的逃亡能力,那是完全没信心的,可是她却对古代通缉令的画法很有信心,此时趁着家当在被搜查的功夫,她特地凑过去仔仔细细看了眼徐绍均的通缉令,一边打量一边啧啧称奇:“你说凭这画像,怎么可能找得着我哥?”
三维的人画成二维也就算了,这面白无须清秀娇弱的样子,换个发型说是个女的都有人信,最绝的是,不知道画师是听了什么谗言,那桃花眼简直含情脉脉,还真是下了一番功夫!
“徐公子应该是在下生涯中最好认的了,”苗奇威一点不介意徐心烈的调侃,反而道,“这么精细的男人,上京城估计都挑不出几个,真撞见了,还怕认错?”
“可他只要……”行李检查完毕,徐心烈坦然进了城,一边进去一边说话,可话还没说完,就戛然而止。
“只要什么?”苗奇威挑眉追问。
徐心烈倏地垂眸:“没什么,我哥那么好看,确实太好认了点……肖姨,我闻到香气了,我们先吃点热乎东西再找客栈吧!”
她都这么说了,即使心急找徐绍均,肖敏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立刻点了头,左右看看,进了一家羊汤馆子。此时正值傍晚,众多客商行人寻觅吃食的时候,羊汤馆子里香气浓郁,宾客盈坐。
奇怪的是,凡是这种地方,一般都会有人忍不住高谈阔论,然而此时大家却都安安静静的埋头吃着,甚至有人吃得飞快,三两口解决了碗中吃食,忙不迭的结账离开。
肖敏一进去就觉出不对,犹豫了一下后,还是忍不住道:“心烈,要不,我们换一家?”
“不用,就这儿。”徐心烈不动声色的寻了个刚走了人的空座坐了,小眼神特意往苗奇威那儿白了好几眼。
苗奇威也是个经验丰富的,走进来的时候迟疑了一下,但见徐心烈都坐下了,便干脆跟了过来,一屁股坐在她身边,手中的链镖磅一下拍在桌子上,威胁的意思很是明白。
于是其他人便在旁边也落了座,徐心烈招手要了块馕饼和茶水,让其他人自己各点各的。
苗奇威点了羊汤面条,看了她一会儿,眯眼:“你不吃羊汤?”
“嗯,不爱那味儿。”徐心烈利索道。
旁边肖敏闻言一怔,神色有些不自在。
“那你怎的还进来?边上不是有烤鸡的店么?”苗奇威又问。
“来北方怎么能不喝羊汤,我不吃,我朋友可以尝尝啊。”
苗奇威狐疑:“你会这么委屈自己?”
“苗大哥,你不要这么说,小姐可是一等一宽厚的人了,”坐在对面的米禄很有发言权,激动道,“她可见不得委屈自己人,有时候宁愿委屈自己来着,平时吃饭都是我吃肉她喝汤!”
嗯?徐心烈歪歪头,虽然大概意思没什么问题,但总觉得这表述方法哪儿有点怪。
“你吃肉,她喝汤?”苗奇威笑了,“怕不是为了保持她那娇滴滴的身材吧。”
“对啊对啊对啊!还有把他们伺候高兴了才会心甘情愿为我干活!”徐心烈没好气道,“还吃不吃了?!不吃就吃烤鸡去!”
“吃吃吃,”苗奇威的汤面已经到了,他拿起了筷子。
“又没问你,我只管我自己人的饭,你自己结账!”徐心烈转头对米禄露出亲切的笑:“宝儿,多吃点,不够再要哈!管饱!”
米禄:“噗!”
就算是上辈子烹饪手段那么多的年代,徐心烈也敏感到吃不得一点腥膻,这习惯仿佛刻印进了灵魂,在这一辈子也忠实的控制着她的身体。幸好她本身也不是什么老饕,这边看着自己人吃得欢畅,她啃着烤得脆脆的饼子喝着茶水,吃得也开心。
但没一会儿,她的面前忽然放了一个餐盘,上面是一条热气腾腾清蒸鱼,还配了一小碟醋。
徐心烈:???
她回头,却是一个店小二,擦着手笑嘻嘻的:“客官,小的是隔壁南风酒楼的,有个客人着小的给您送了这个,这是我们店的招牌,刚从河里钓上来的,新鲜!”
徐心烈笑了一声,眼风都没往别处飘一下,乐呵呵道:“行啊,这大冬天的还能吃上鱼,今天有口福了呢!来,宝贝们,一块吃!”
苗奇威却立刻放下了筷子,警惕的左右看了一圈,眯眼道:“你就不好奇谁送的?”
徐心烈给米禄夹了块鱼肚子肉,又拍开肖敏往鱼尾巴夹去的筷子,笑吟吟的给她夹肉,一边道:“好奇什么,美女就该享受别人的殷勤,我值得!”
“……那我也殷勤一下,差人给你买个镜子如何?”
“啧!”徐心烈刚夹起鱼头,转手砸进他的面里,瞪眼,“就你会说话?!”
说罢,她却心虚的裹紧了自己的面巾,之前一直包得只露出一双眼睛,可方才为了吃饭还是揭开了一点,想到自己面巾下的惨状,连鱼都不想吃了。
但就这么一个动作,却让她听到角落里有人猛地站了起来,连凳子都翻了。幸而那个角落刚好在馆子的一根柱子后面,离墙几寸的距离约莫是还不够过人,干脆竖了几道栅栏,隔成了一个半开的雅座,只能看到桌子一角。
苗奇威立刻往那边看去,徐心烈心一紧,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紧张兮兮道:“我现在这样真的很吓人吗?”
苗奇威全身一抖,触电似的转回头看向她,想收回手,却被徐心烈死死握住,他脸都红了,低吼:“你做什么?!”
“问你呢,我现在真的很丑吗?!”
“是!”
徐心烈垮下脸,哭唧唧:“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苗奇威快疯了:“你不要听真话那何苦来问我?!”
“人家想问你嘛!”眨眨眼。
苗奇威看起来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一脸惊恐:“松手!”
“哦!”徐心烈立刻松手,转手就给自己夹了块鱼肉吃,那利索劲儿,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苗奇威的幻想。
苗奇威松了口气,还是心生疑窦,再次往方才传来动静的方向看去,同时还未雨绸缪的缩起了自己的手,唯恐被徐心烈再次“骚扰”。
见他这么坚持,徐心烈也死心了,冷着脸管自己吃鱼,就见苗奇威朝着角落那一桌张望了许久,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眯眼看了看徐心烈,忽然站起身,径直往那边走去。
“哎,”徐心烈叹了口气,阴阳怪气道,“造孽。”
“心烈,怎么回事?”肖敏早就觉得不对劲了,“你看到绍均了?”说着她也往那边看了看。
徐心烈摇摇头:“不止。”
“啊?”肖敏激动起来,也想起身过去,却被徐心烈一把按住,她自顾自吃着饭菜,冷漠道:“让他们解决了再说。”
“他,们?”肖敏怔怔的往那儿看过去,米禄也抓着一个羊排,嘴里鼓鼓囊囊的,跟着张望。
没一会儿,就见苗奇威沉着脸走了出来,走到桌边,拿起了自己的行李,在徐心烈似笑非笑的注视下,冷声道:“我没见过你们,你们也没见过我。”
“好的,”徐心烈摆摆手,笑嘻嘻的,“后会有期!这顿我请!”
“哼!”苗奇威轻哼了一声,路过徐心烈时,脚步一顿,他迟疑了一会儿,忽然微微弯腰,在她耳边低声道:“相识一场,也算有缘,就祝徐大小姐能功成名就,全身而退吧。”
这两个词略有些矛盾,徐心烈笑容还保持着,神色却带了些疑惑,目送了苗奇威后,她转头望向角落处,却见那儿转出三个人来,立刻明白了苗奇威的“全身而退”的意思。
没戴面罩一身黑色锦袍的十三,满脸大胡子一身粗布棉袄的徐绍均,和身披貂皮大氅,看着最光鲜,却分明被束着双手的天星楼代楼主,华贻枢。
她头唰的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