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累吗?”
三年前,十三十七岁,刚打败徐绍均从练武场下来,一眼就看到坐在一旁嗑瓜子的徐心烈。
那年她十三岁,刚长个子的年纪,娇俏的脸上融合女孩的稚气和少女的潋滟,美不胜收。
他有些心虚的呆站在一旁,却见她敲了敲桌子示意他坐下,他默默的坐在了她身边,感觉靠近她的半边身子都在发烫。
“你不累吗?”
她一问完,他全身都烫了。
他快速的摇摇头。
“嗯,”徐心烈应了一声,面色漠然,又磕了几颗瓜子,才继续道,“我是说,你跟着屠青莲千里迢迢过来锤炼我哥,不累吗?”
果然她本来就没想说好话。
十三反而有些释然了,他舒了口气,这次却没傻傻的摇头,只是定定的看着桌面。
“我说你们差不多点吧,我爹都坐轮椅了,你们还来找我哥,怎么的,想把我哥也打废?我家以后还不知道怎么过呢,你们是想让我去码头扛货养家?”
十三还是不说话,他无话可说。
他每次来都做足了会被徐家人冷眼相待的准备,连看到他们的笑容都不习惯,现在这样只要能坐着,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嘎嘣、嘎嘣……徐心烈专心致志的嗑瓜子,时不时翻一页手边的书,有一眼没一眼的看着,过了一会儿,她捶捶桌子:“茶。”
十三立刻给她倒了杯茶,推到她的面前。
徐心烈喝了一口,冷不丁问:“我磕了多少了?”
“二十三颗。”十三下意识的回答。
“哈,你还真在数啊。”徐心烈笑起来,喝了口茶,叹气,“十三,这么下去,你会完蛋的。”
莫名的捕捉到了她话语中的一丝善意,十三抬头望向她,神色怔忡。
“你到底在想什么呢?有本事的人都该有点想法的,你在跟我哥比试的时候,是在想什么?你打算过自己的未来么?”
十三垂下头,他当然不敢说出自己的想法,甚至怕徐心烈从他眼睛里看出答案。
“屠青莲还是不够周全,”徐心烈语带嘲讽,“他不应该只带你一个来,他应该换着来,今天带甲,下次带乙,挨个儿教育我哥,我哥大概就会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菜的人,然后公道剑,就不会有然后了。”
“……”
“现在,不是明摆着他手下只有你能用吗?哈!”她笑了一声,继续嗑瓜子,“他也不怕哪天我把你打败了,咱家不就又支棱起来了吗?”
你已经打败我了。
十三心里默默的想。
记忆回笼,他看着面前紧闭的院门,看到手里热气腾腾的盘子,感觉自己仿佛又一次站在了徐家门前。
他有自己的想法吗?他当然有,否则他怎么能在满是魑魅魍魉的隐龙卫当上副卫主,即使他常年不在宫里,也没人敢挑战他的地位,他能让屠青莲非他不可,他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可他想做的事,实在太过卑微。
他就想每次跟着屠青莲到徐家被他们尴尬以对时,会有徐心烈晃**过来朝他招招手,往旁边随手一指道:“来啦,随便坐。”
他就想和徐家人一道吃晚饭时,会有徐心烈搅着碗里的饭撑着头盯他半晌,问:“是筷子不够长还是菜不好吃,你只会夹面前这盘么?”
他就想每次自己和徐绍均比完武,在周围人不善的目光中在角落里呆站时,会有徐心烈从犄角旮旯晃悠出来,挑眉问他:“站着干嘛,还准备打我啊?”
他就想每次屠青莲借着谈生意“敲打”徐浚泉时,在徐家人屈辱的瞪视中,会有角落里的徐心烈用平淡到近乎通透的眼神环视全场,在和他目光相对时,会笑一笑,耸耸肩……仿佛他是自己人。
他就想每次因为立场发生矛盾时,她即便再生气,也会如现在这样给自己一碗饭、一句安慰,或者一个笑。
她知道他的处境,她懂他的为难,再针锋相对的情况都不会让她恨屋及乌,她的清醒让他轻松,让他知道自己在被当成一个独立的人对待,不是一个没有名字的打手,也不是屠青莲的狗。
……可他终究是屠青莲的狗,他让她失望了。
接下来怕是有很长一段难过的日子了,但是没关系,他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只要她气消了,还是会和过去一样的吧。
可这次他错了,错的离谱。
错到他不一定承受得住。
徐心烈手腕巨疼,但都比不上此时十三的眼神让她慌神。
她一直觉得十三是个情绪很稳定的人,相当稳定,挨骂高兴被欺负了或者杀人,他都稳得一匹。可这时候,她却清晰的意识到后世网络语言中所谓的“瞳孔地震”是什么意思!
他的瞳孔真的在颤抖!他现在绝对没理智!
她伸手去掐他手腕,企图也把他掐痛好让他松手,可十三的手腕坚硬如铁,她根本按不动,她急得转头找老哥,徐绍均早已见势不妙跑了过来,一把擒住十三的手臂,怒喝:“十三你做什么!松手!”
“绍均,不是,我,她……”十三不知道想说什么,可他怕是连为自己开脱都不能,此时只是僵立着,死抓着徐心烈不放,想不出任何办法。
墨錾也过来了,他见状眉头一拧,冷声道:“心烈,松开。”
“啊?”被掐的是我诶!徐心烈委屈的松开手,就见墨錾伸出三指掐住了她方才掐的地方,食指与中指一道按住十三腕心某一处,用力之大,双指都泛白了,十三居然真的变了表情,他猛吸一口气,眨了眨眼,神色清明了一些,竟然真的松了些手劲!
徐心烈立刻往外抽手,十三却反应极快,一见不对反而探手,这次却是抓住了她的手臂,转而对徐绍均哀求道:“绍均,你们先去,让我和心烈聊聊。”
徐绍均目瞪口呆,他剑都拔了一半了,怒吼:“这时候叫我让她和你呆一块!?你疯了还是我疯了!?撒手!”
“我绝对不会伤她的,”十三只能翻来覆去这样解释,“我死都不会,”他又转而看向徐心烈,又道,“心烈,我死都不会,你信我。”
“多大点事儿你说死不死的!”徐心烈像只小白鼠一样的在那挣扎。
“不可能!”徐绍均站在徐心烈前面果断拒绝,“你现在放手,或许还有的谈,但如果不放,那十三,以后就用剑说话吧!”说罢,真的蹭一下拔出了剑。
“十三,冷静点。”墨錾只能说这话,他依然按着十三那个穴位,声音如眼神一般沉静,带着股让人安定的气息,“现在不合适,时机,心境,都不好,你即便要谈,也谈不出善果。”
“你们不知道……”十三紧紧盯着徐心烈,声音颤抖,“不是这次,就没有下次了。”
徐心烈有些心虚,她确实觉得没什么好谈的,十三的困境她解不了,她的困境十三也帮不上,光谈能谈出什么,谈感情?谈友谊?那都是空话,不如不谈,一拍两散。
如果机智点,她现在完全可以点头说现在放手等以后再谈,但十三居然比徐绍均还了解她,恐怕她胸脯拍扁他也不信,她只能沉默不言,冷冷的看着他。
她都能感觉到十三虎口的脉搏在疯狂跳动,以至于她不得不怀疑如果再说什么狠话,他的心脏就要炸了。
至于么?
她知道十三或许对自己抱着某些感情,但别说立场了,就凭他是个太监,他就算喜欢死自己也得憋住,反正自己是绝对不会作死给他什么机会的,他这样要死要活的图什么?还是说古人诗词写得好,真的是情感比现代人更丰富些?
“十三,”眼见着时间越拖越久,她终于只能开口,“你知道我这样做也是为你好吗?”
十三喉口哽了一下,他当然明白,分开对自己和对徐心烈都好,可这是他早就清楚的事情,他依然来了,他忍不住,他也不能容忍别的人占据这个位置。
但如果他现在承认了,那此刻他的行为就是无理取闹,除了让徐绍均把自己手砍断,没有任何解决的办法。
可就如他了解徐心烈一样,徐心烈也了解他,她看了一眼就明白了,嘴角翘了翘:“得,你是要和我死磕是吧?”
“……不是。”
“那怎么的?我放下手头的活儿不干,跟着你从南到北打一回酱油,我还不能生气了?”
“你不单是在生气。”
“好吧,我不止生气,我还无语,”徐心烈又抽了抽手臂,十三依然不放,她气乐了,“记得我跟你说过吗,再这么下去,你会完蛋的。”
十三一怔,他竟然有一丝喜悦感,就因为徐心烈也有那段回忆,可很快又为自己感到悲哀,竟然连这么点事情都能让自己窃喜。
“你明明有本事,你甘愿当狗,好,你当。你又偏要当屠青莲放在我们身边的狗,你知道你像什么吗?你就像只牧羊犬,而我们就是那群羊,现在你要来吃狗粮了,你不放心我们跑了,你还要把我们千里迢迢赶过来,你说你是不是狗?你还不如狗,狗还能撒泼打滚假装听不懂主人的话,你不会,你对主人忠心耿耿,你就一心一意赶羊,怎么着,赶羊是你的乐趣对吧?”
她的比喻别说徐绍均了,连墨錾都听得大为震撼,之前还对他们的关系颇有猜测,现在左看看右看看,分明是三观被刷新的状态。他松开了捏着十三的手,看着十三,神色很复杂。
十三还是无话可说,因为徐心烈说的都是对的,差别可能只有那狗对羊的感情,但狗和羊能有什么结果呢?
“所以我说你会完蛋,因为你的结果就是干到死被主人杀了吃肉,而我们被下一只狗接管。十三,你凭什么在我这闹脾气?你说你是不是在欺软怕硬?这么多年你就仗着我们全家人礼貌厚道有素质不会怎么的你,你猜猜碰上其他人,身边有你这么一个货,他们怎么对待你?”
他知道,他都知道,所以才食髓知味得寸进尺,但如今他要失去这一切了。
十三胸腔已经麻木,空到仿佛漏了风,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他的手就像是黏在了徐心烈手臂上,可已经越来越无力。
徐心烈见这么说都没用,徐绍均的太阳穴都快跳出来了,她不知道十三犯什么轴,但以他这样的状态,就算今天把人按住了,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只能来狠的了。
她咬了咬牙,心里挣扎了许久,终于还是问:“十三,你是不是喜欢我?”
嘭!
十三仿佛被什么炸了一下,他猛地抬头,不敢置信的看向她。旁边徐绍均和墨錾也瞠目结舌,就算江湖儿女多么洒脱不羁,也没到这个情境下这么说出来的地步,礼义廉耻还是讲一讲的!
“烈烈……”徐绍均也脸红了,但又有一丝舒坦,一直在那小心翼翼提醒规避,果然他们家烈烈心里是有数的,不愧是他妹妹。
却见徐心烈没理他,反而伸手拨开他,迈步靠近了十三,一直走到贴着他,方才抬头,双眼直直的盯着他,红唇微张,吐出三个字:“你配吗?”
一条狗而已,你也配?
十三整个人像是被突然抽空了,神魂皆失,他终于还是放开了手,木然的看着徐心烈眼神警惕的退后两步,决然的转了身,揉着饱受折磨的手臂大步离开,没有回一下头。
十三看着她消失在拐角,木然的垂下了眼。
他没有错过她转头前流露的一丝不忍和歉意。
可以前她的些微善意能让他飞蛾扑火,而现在,他只能清楚的意识到,她说得对,他就是在利用他们徐家的善良来满足自己的私欲,他真的不配。
十三低头看了看自己方才抓着徐心烈的手,因为过于用力而红白相间,甚至五指都还苍白着,可以想见自己方才是多用力,而自己的手劲,他自然最清楚。
十三深吸一口气,掏出匕首,在那手心狠狠划了一刀。
鲜血潺潺,一如他此刻的心境,也像极了隐龙卫中,用来盛失败者血液的缸。
如果血尽而死就是这种感受,那他何妨一试,毕竟再没一种感觉,会痛过此时此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