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心烈一看见华贻枢,就知道这是自己最不想打交道的一类人。
说实话之前他一句话坑得自己重伤,她并没有对他有什么不满,走这条路就要做好被人挖坑的准备,她甚至都奇怪刺客怎么会现在才来,
但现在一看他老神在在的笑容,她就觉得牙疼。
华贻枢不像一般武侠中那种格调很高排面很大的大派继承人,反而更像一个富家公子哥,实干派的那种,笑容多一分显油腻,少一分显虚假,尺度把握得相当精准。
“徐大小姐还好吧?”他很自然的坐在了她身边的椅子上,惹得后头徐绍均一顿瞪眼,“本以为有隐龙卫副卫主在场,那点小比试绝不会出差错,却没想到对方来得这么快,哎,真是砸了我天星楼的招牌。”
徐心烈翻了个白眼:“直说吧,我真的挺累。”
“说什么?哦,这事呢,说来话长……好好好,我长话短说。”他似乎还带点欠揍的人设,非得让人气不顺一下才肯做个人,“我们天星楼呢,归根结底就是个掮客,消息灵通本身是为了自保,谁知一不小心被人当成了卖消息的人,但你看,都是小本生意。”
“呼……”徐心烈回以痛苦和不耐的吐气。
“马上,马上了。小本生意难做嘛,首要就是自保,徐大小姐一出来,我们就在观望了,毕竟有些事情,是即便知道了,也决不能碰的。别人关心的都是徐大小姐为何这么做,将要怎么做,而我们更关心的,却是小姐身后都有谁,能不能惹。”
“为禁武令干活的,背后不都是朝廷么?”徐心烈想笑,“难不成还会有后宫派和太监派?”
“非也非也,”华贻枢摇着头,故作高深,“可不是每个为禁武令奔波的武林中人,身边都能跟个隐龙卫的,更何况小姐身边的,还是隐龙卫的副卫主。”
徐心烈愣了一下,倒真没话说了。
十三的身份她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但自从十二岁与他认识,他好像一直在被自己使唤,从未觉得有什么毛病。尤其是在上了禁武令这条贼船后,她都已经默认为自己是朝廷这盘大棋的炮灰了,想尽办法薅朝廷的羊毛,占隐龙卫的便宜,死乞白赖抢来十三这尊大佛偶尔保驾护航,却没想到,因为他的存在,自己竟然已经算是——有点身价的炮灰了?
但她当然不会傻到就这么直言不讳,有价值总好过没价值,毕竟她的工作就是“狐假虎威”。
“所以,”她面不改色,“这就是你们观望的结果?”
“对,我们一得知小姐身边这高手的身份,便将你们的消息划入了禁售录里,却不料楼中一兄弟在此之前,已经将你们的行踪卖给了……某些人。”
“于是堂堂天星楼代楼主就亲自出马来找我了?顺便一句话坑我半条命去?”
“这可真是误会,在下这坏习惯真是被亲友诟病许久了,”华贻枢一脸无奈,“方才不都说了么,本想着隐龙卫在场,绝不可能让小姐吃亏,在下不过是想长长见识,却没想到小姐还真亲自上了,更没想到……对方速度会这么快。”
“我这身烂功夫没让你长到见识还真是抱歉了。”
“哪里哪里,小姐剑术精湛,当真不负公道剑之名。”
徐心烈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懒得听他商业吹捧:“你应该是不会告诉我买家是谁的,那动手的是哪边的能说么?”
华贻枢一笑:“雾谷。”
徐心烈还真惊讶了一下,她本来也就随口一问,并没抱太大希望,却不料华贻枢交代得那么痛快,她都要怀疑他是想利用自己对付雾谷了:“你安的什么心?”
“杀徐大小姐这个级别的生意,放眼江湖也就雾谷有可能敢接了,即便在下不说,小姐自己也能查出来。”
老娘家就是个卖茶健身的,又不是开六扇门的,说查就查吗?到底是谁对江湖的认识出了错?
徐心烈笑了一声,这一笑又抽得胸疼,她揉着伤处道:“所以你这回就是来告诉我,除了这一次,以后但凡我的消息走漏,都跟你们天星楼没关系咯?”
“正是如此。”华贻枢拍了下掌。
“但为了在江湖立足,你们也不会跟我们合作咯?”
华贻枢挑了挑眉,挤出一丝苦相:“小姐,我们小本生意。”
“嗯,”徐心烈冷漠的回应了一下,忽然道,“哥,水。”
“你得先服了药,”徐绍均站在门边道,“大夫刚才叮嘱了,你暂且不能喝水。”
“哎,”徐心烈砸吧砸吧嘴,望着床顶,居然发起呆来,一旁华贻枢和徐绍均都屏息,静静的等着。
“你们看似,确实不在禁武令的目标范围内,没武学,没家传,也不参与争斗……”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平静,“但是,华楼主,”她嘴角翘了翘,“皇上迟早会明白,那些江湖恩仇中,多多少少都有你们天星楼的影子。”
华贻枢神色微微一变,他多聪明的人物,立刻明白了徐心烈的言下之意。
这张免死金牌,看来是糊弄不到了。
徐心烈又道:“你固然可以在此期间收拢生意,夹在朝廷与江湖中间明哲保身一下,但若是算起旧账,即便我给你说好话,那也是一点用都没有的。”她斜睨他:“朝廷若那么傻,也不至于把我使唤得像狗一样,对吧?”
华贻枢笑容终于消失了,他静静的看着她,忽然又笑起来:“我终于明白朝廷为何如此看重你了。”
徐心烈也皮笑肉不笑:“因为我是条好狗?”
“哈哈哈哈!现在连我都有点看重你了。”华贻枢大笑,“人都道徐不义贪慕虚荣目光短浅,敢以一介女流之身单挑整个武林,必贻笑大方,现在看来,徐小姐分明是个不世出的清醒之人啊。”
“我还有更清醒的呢,”徐心烈平静道,“狡兔死走狗烹,禁武令成型后,公道剑也免不了被过河拆桥,连我们都无法自保,你们天星楼,还想苟活?”
华贻枢这下是真的不笑了,他微微挑眉,往后一靠,抱胸端详她。
徐心烈与他坦然对视。
许久,他突然问:“徐小姐可有婚配?”
“喂!”徐绍均第一个跳起来,伸手就去握剑,“你找死!”
“别别别,玩笑而已,玩笑!”华贻枢缩着肩膀,“在下实在是不习惯这等,额,肃穆的气氛!”
“我的婚事可金贵着呢,”徐心烈倒没当回事,“而且,你真的吃得消我这种老婆?”
“烈烈!你跟他说这些做什么!”徐绍均更急了。
“说正经的,说正经的,”华贻枢投降状,“徐小姐,听君一席话,在下心里大概是有数了,只不过,禁武令这事,也不是第一次出来了,到底有多难,徐小姐应该比谁都清楚吧?”
这下轮到徐家兄妹沉默了。
华贻枢终于夺回一些主动权,嘴角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四年前,先帝推行禁武令的时候,其实并非表面那般,只动用了朝廷的官兵吧。”
他微微凑近,压低声音:“那时候,身为皇商,又恰是公道剑的令尊,便已经被逼上了徐小姐这条路了。”
徐心烈平静的看着他,笑着摇摇头:“不愧是天星楼。”
没错,这已经不是朝廷第一次颁布禁武令。
早在四年前,徐心烈十二岁的时候,先皇李焕就已经推行过禁武令。那时候的江湖震动已无须多言,江湖人都道李焕庙堂之高不知江湖之远,只会派兵镇压反声最高的门派,于是各大门派立刻化整为零,跟朝廷打起了原始的游击战,李焕终在无尽的消耗中,耗尽了自己的寿数。
却不知在那时李焕也明白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早已备下明暗两条线,暗中也有好几个门派也被拉入了禁武令的洪流中,那时候受命徐家的,正是他们的爹,这一代的公道剑徐浚泉。
说实话,这一代的徐家,更像是商人,他们在江湖上以公道剑闻名不假,可公道剑却并非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剑法。但在民间,却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大茶商,是人人艳羡的贡茶专供世家,号称“宣朝不倒徐家不败”的皇商“公道茶”。
徐家自徐浚泉父亲那一代起就主打经营与朝廷和达官显贵的生意,每年进贡的茶叶不仅专供自己人,还由朝廷包装为周边小国的岁供回礼,享誉海内外,名利几乎皆来源于此,却没料到有一天,会被这最为受人艳羡的一点,而被朝廷掐住了喉咙。
纵使百般不愿,为了家中生计,徐浚泉还是硬着头皮假装被江湖风闻挑唆,外出挑战了好几个门派,最后被鲸坞的余边槐重伤,以养伤为名,方才逃过朝廷的责罚。
经此一役,徐浚泉身心俱伤,徐家就此一蹶不振,多年经营高层,民间生意早已被其他茶商占据,又被落井下石的老顾客百般打压,差点卖了祖产,过得很是凄惨。没想到新皇李颛登基三年后,忽然又点名要喝“公道茶”。还派升任大内总管的大太监屠青莲亲自前来“挑选茶叶”,看起来是好事,但其司马昭之心让徐家全家面如死灰。
也就是那时候,徐心烈站了出来……
“我明白,所以我不会硬拉人站队,”徐心烈回过神,叹口气,“我有点累了,你要是没什么事,走吧,医药费留下,再,买点好吃的。”
华贻枢反倒有些舍不得走了,他有趣似的看着她,忽然道:“既如此,那你好好养伤,省的过阵子还要奔波。”
“哦?”
“你不知道吗?”他故作惊讶,“这阵子麒山派在广发英豪贴,似乎有意举办什么的英豪会,具体要商讨些什么,还犹未可知。麒山派掌门亓天方与令尊也算是旧识了,听说当年他当上武林盟主还有令尊一份功劳,所以……你们应该也会收到帖子吧?”
徐心烈了然,冲他笑了笑:“那就后会有期了。”
华贻枢抱拳,起身离开。
“事到如今,亓世伯怎么可能还给我们发英豪贴,怕是开那英豪会就是为了对付我们……啊,他是在提醒我们?”徐绍均关上门,嘟囔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
徐心烈笑眯眯的:“我哥真聪明!”
“你别臭我了。”徐绍均闷闷不乐,“明明我是哥哥,怎么事事都使不上劲。”
十九岁的男孩子在徐心烈看来还是大学生,大一大二的那种,本就该是胡吃傻乐的年纪,即便古人早熟了点,那也比华贻枢这种鬼精的好得多。她一点都不介意他显得傻点,甚至希望他越傻越好。
毕竟家里出了自己这么个女儿,爹妈已经够头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