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西安府城,宁夏镇城要小的多,但这里城楼高耸,旗帜高悬,满城皆兵,辽阔的天空中山鹰盘旋。
风沙筑造高墙,铁骑踏出长路,这里连行人都是守关的边军,城中来来往往不断有兵马经过。
邓如蕴从没来过边镇宁夏,她此时坐在滕越的马上,朝着城中好奇地不断打量。
男人见状,便也松了缰绳,让苍驹放慢了速度,由着她慢慢地左右探看。
路上行人多半是此间军户,无不认识滕越,见他升任游击将军后重回宁夏,纷纷过来跟他打招呼道喜。
滕越比大多的武将,脾气都要和悦得多,人人过来跟他打招呼,他都笑着跟人点头回应,但边军们也朝着他马前带着的一个人看了过来。
那人虽是用防风沙的巾子裹了头脸,但显然是个女子。
有人大着胆子问了一句,“滕将军,这位是?”
滕将军这样的人,也会随便在路上带个美人回来吗?
邓如蕴在他马上遮遮掩掩,滕越却直接回应。
“这是内子,她嫌天热马车里闷,就跟我骑马过来了。”
众人一听,全瞪大了眼,一边尴尬地给“夫人”见礼,一边连连往后退开去,不敢再胡言乱语。
邓如蕴也没想到滕越径直把她说了出来,直接说了她就是他“内子”
但他怎么不说是他把她强行掳来的,竟说是她不想坐马车。
他倒是给她个马车让她坐,那她坚决不坐在他马上。
看着几日把苍驹累的,都苍老了。
可男人这几日话明显稀少下来,邓如蕴也不好主动开口跟他多言。
她偷偷扭头朝他看去,正遇到他低头看到她脸上来。
邓如蕴一顿,转回了头,错开了他的目光。
男人一默,抿唇不再言语,打马带着她回了他在宁夏的府邸。
滕越在宁夏的府邸不算很大,他之前就跟她说过,若是她愿意同他在宁夏立府别住,就把隔壁邻家空闲的院落买下来,另置一路并到如今的府中。
这会儿,邓如蕴人已经被他掳到此地。
她站在他的院中,滕越见她又好奇地打量起来,不禁开口。
“这几日我就让人把隔壁院子买下来,待翻新一遍,再等宁夏城也落定下来,就把外祖母、涓姨和玲琅都接过来。”
滕越说着,眼眸轻转地看向妻子。
但邓如蕴却暗暗一惊。
“不用。”她立时回道。
这立刻拒绝的口气落在男人耳中,似细针又往他受了伤的血肉里刺过来一样。
滕越眸色沉了一沉,口气却硬了几分。
“只要我还是你夫君,这些事便都是我该做的。”
他说着,想起她倒是痴心那人,可那人一走了之可有管她分毫?
他低哼一声,又道。
“若是一个男人,连自己心悦的女子和她的家人都护不住,我看也当不得什么痴心予付。”
他说完,就转过了脸去。
男人如雕如刻的侧脸此时被沉沉的暗怒所笼罩,邓如蕴看过去,心下又泛起杂然五味来。
但她还是道。
“那、那也不用你管。”
她这话声音不大,但男人却清晰地听见了。
他只给她留个四个字就大步走开去。
“由不得你。”
男人脚下似涌起了怒涛,行走间衣袍翻飞。
邓如蕴咬咬唇,没跟他走过去,只转身问侍卫唐佐。
“将军在宁夏的府邸,可还有旁的能住人的院子?”
她这身份,跟他住去正经妻子住的正院,那是大大的不合适。
可唐佐却跟她摇头。
别说旁的院落确实没有收拾出来的,即便是有,将军也不会答应。
经了这几日在路上所见,唐佐对眼下将军与夫人之间的关系,已经有了崭新的认识。
他小声劝邓如蕴,“夫人还是同将军一道住正院吧,正院宽敞,冬暖夏凉,家什齐备。”
但邓如蕴却还是跟他商量,“纵然没收拾好的院子也没关系,我自己收拾就好。”
唐佐为难地皱巴了脸,却只能跟邓如蕴摇头。
“夫人”
没有滕越发话,唐佐他们什么决定都做不了,邓如蕴干脆道。
“那我住柴房”
谁料她话音没落,男人走到正院门口的脚步倏然停了下来。
离着这么远的距离,邓如蕴不想他耳朵还这么灵,竟一下就听见了。
但他却在此刻转过头朝她看了过来。
“你试试?”
邓如蕴:“”
她愿意住柴房是她自己的事,怎么就碍着他了?
可这话她也只敢在心里嘀咕,脚下却老老实实地跟他进了正院。
只是她进了正院,见这里虽然没有什么花卉树木,但两侧厢房却都干净整齐。
她不禁又道了一句。
“那我住西厢房吧。”
东厢房是他的内书房,她住西厢房总可以吧?
然而她话刚出口,男人直接叫了唐佐。
“把东西厢房,都给我封了。”
他说这话明显还努力压着语气,但压在下面的火气邓如蕴却察觉得明明白白。
邓如蕴只见唐佐的脸色苦得像吞了苦瓜,顿觉不好意思,她实在是对不起唐佐了。
她只能道,“别封,我不住了就是。”
唐佐闻言连忙朝着自家将军看过去。
滕越自眼角朝那不老实的人瞥了一眼,见她还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更是生气,但到底没说什么,默认了。
他推门,擡脚进到了房中。
倒是听见她还好心地安慰唐佐,“没事了。唐侍卫下去歇了吧。”
她待旁人可真是好,除了待他。
但他不能再跟她计较,不然只会计较个没完没了。
他眼角瞥见她,总算是跟着他进到了房里,刚要松口气,谁知她看到了侧间的一张短榻。
“这榻不错,我睡榻吧。”
邓如蕴只看着他这正院正房里的那张雕花大床,可真是好床。
若是她今次睡了,这么好的床,以后就只能扔去库房里不见天日了。
可她这提议刚出口,他忽的转身一步到了她身前。
邓如蕴下意识往后躲去半步,却还是被他长臂直抓了过来。
她不禁小小惊叫了一声,却被男人直接压到了床上。
他先前沉沉的眸色之中,此刻怒火烧了起来,他咬牙盯紧了她。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跟我分隔开?”
这话直问得邓如蕴心头紧了一紧。
但口中却道,“我不是,都跟将军说清楚了吗?”
这话令滕越眼睛深深闭了起来,似有什么钻心的痛意,需要他拿出十分的力气去忍耐。
干烈寂静的边镇滕府,除了风斯斯沙沙从门窗地板墙角吹过的声音,此间再无别声。
男人深深地闭起眼眸,几息,才缓缓地睁开了来。
他只看着邓如蕴,忽然道了一句。
“蕴娘这会,可没有避子丸了吧?”
邓如蕴被他紧压在床上,又听到这话心下一跳。
她听见他慢声向她问过来。
“你说,若我们从此时开始,夜夜夫妻敦伦,会是那个人先回来,还是我们的孩子先来?”
邓如蕴瞬间紧闭了嘴巴,再不敢乱说一句话刺激他了。
她一张小脸绷得紧极了。
有那么一瞬间,滕越想把她的衣裳扯了,就照着他狠话说得那般办了她。
可却在她紧张的眸色之下,只能咬牙朝她看去。
她可真是狠心。
为了不要与他的孩子,竟一直在吃避子丸,她难道就不怕伤了身吗?
她怎么就对那人,痴心成这样?!
滕越死死地盯着身前的人,可又在触及她小柳叶眉下那双眸光轻颤眼眸时,心下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
她就不能对他,就不能对他,好一点?就一点?
他忽然松开她站起了身来,深吸了三口气缓缓吐出来,才觉自己又找回了理智。
滕越没再看她。
“我睡榻吧。”
他声音不大,嗓音低着,似幽暗墙角里滴落的夜间残雨。
邓如蕴见他说完这话,过来去柜子里拿了床被褥,往榻上去。
但那榻和柳明轩里榻不一样,只是一张小小的短榻,可他身量高挺如松,根本就睡不开。
这张床,邓如蕴到底是占了,既如此再把他赶去睡榻又有什么意义。
反正他们这一路,也都是这么过来的。
算了,算了。
她坐起了身朝着他叫了过来。
“那短榻睡不舒适,你还是到床上来吧。”
她的声音很轻,但就是这么轻轻地开口,就像是泠泠清泉流淌在了干裂的心头。
滕越向她看去,见她一双小柳叶眉下,眼睛眨着,又小声说了一遍。
“那小榻不是能睡觉的地方,我没得喧宾夺主。”
她的声音小的似一只偷吃粮食的小鸟。
但她说那榻不是睡觉的地方,他在上面睡不会舒服,她叫他还是回床上去,他们还跟从前一样。
滕越把被褥又收回了柜子里,默默朝她看过去。
她对他,还是有一点在意的吧?
念及此,男人心头如同被羽毛轻轻擦过,软了下来。
至少她还有点良心。
他缓缓松了一口气,却听她偷偷打量着他,道了一句。
“我刚才,只是气你而已。”
滕越:“”
她是有良心,但真不多!
可是他转过来又想。
就算不多,那也是有。有就不错了。
滕越气坐在桌边,开了窗子吹风。
他不知道自己何时,竟学来了一套安慰自己的本事,或许那只是没有实际效用的安慰,可至少在此时,他沉了口气坐了下来。
她也从床上走下来,轻手轻脚地从他身后绕过来,站在窗边也吹了吹风,又瞧他。
“你接下来,是不是要去大营带兵?”
她问正事,滕越颔首。
“近来有鞑子在边关乱窜,意图不轨,我明日去官署正式上任,之后约莫要往玉泉营去,带兵驱逐这些关外的鞑子。”
玉泉营在城外,据此还有些许距离,他没法在家中陪她,便道。
“我本想让王复响的夫人带你在宁夏城中转转,但她似是回娘家了,这几日不在。就让唐佑先陪你四下里走走吧。”
他说唐佑,见她眨了眨眼,疑惑地歪头向他看来,就好像是扑棱着翅膀停在窗边歪头的小团雀。
她疑问,“右?不是唐佐?确定是右不是左?”
她迷惑地摊了摊右手,又摊了摊左手。
滕越禁不住就有些想笑,但想到她刚才气人的行径,又忍了下来。
他说是右不是左,“唐佑是唐佐的亲弟弟,也是我的近身侍卫,先前一直留在宁夏这边的府邸,比你还小一岁。”
邓如蕴一听这小侍卫比她还小一岁,顿时觉得,若是她趁着滕越不在城中,找机会跑路说不定能成。
可她念头刚一冒泡,滕越就一眼看穿了一样。
“别想着跑出城去,更别想着回西安,我不同你闹着玩。”
他一脸的严肃,目光好像要把她钉在窗子上。
邓如蕴登时偃旗息鼓。
她说没有,从床边又绕到了他的交椅上,那交椅有些高,她坐上去两只脚悬在半空,都碰不到地,她不介意地晃着脚,“那我上街上药铺里转转总是行的吧?”
这个自然,滕越被她一双脚晃得心头又软。
“只要不出城,怎么转都行。”
但他念及此,又想起了另外的事,专门嘱咐了她。
“对了,出门多带些人手,若是遇上恩华王府的人,尽量不要同他们冲突.尤其若撞上那荣乐县主朱意娇,更不要理会。”
他说着,目光往窗外看去,“如今的恩华王府,只怕秋老虎中的蚂蚱,躁动的很。”
只是秋日一过,这蚂蚱又还能如何呢?
这事邓如蕴先前已经听他说过了,闻言也正色起来。
“我知道了,你不用担心,我避着他们就是。”
她认真地应着他的话。
有那么一瞬间,滕越觉得一切好像回到了半月之前,他们仍旧好好的时候。
那时候,白六还同他暗暗较劲,可笑他与白六两人还不晓得,她心里最紧要的那个,根本不是他们其中之一。
*
西安府。
白春甫接连在西安府下面的县镇,忙了好些日。
近来惠民药局在下面的县镇发现了一种病例,看似寻常风热之症,却比寻常风热要凶猛得多,陆陆续续有人染病,寻常风热的药却不怎么起效。
惠民药局把他请过去看了一程,白春甫直到今日才抽出身回了趟西安。
他本想往玉蕴堂绕一圈,看看那人今日在没在,但早间有病人耽搁了行程,到了下晌才到西安城中,而今日是同沈言星约好,去沈家给杨尤纭看诊的日子。
白春甫只能先去了沈家。
不过到了沈家,他见不光杨家人和沈家人在,那位章家四姑娘也在。
上一次他来沈家给杨尤纭看诊,她便在此处,她似是也看了些医术,还能同他细问上几句。
不过白春甫连番忙碌地不得闲,这会刚搭上杨尤纭的脉,就见这位章四姑娘缓步走上前来。
“白六爷瞧着,表姐今日如何了?”
白春甫一时没回应,又让杨尤纭换了另一只手来,继续诊脉。
这位章家姑娘倒是颇懂察言观色之人,没有继续问,直到他细细地诊过脉,沈言星朝着他问来,她才又微笑开了口。
“瞧白六爷神色,表姐约莫是好多了。”
“确实。”白春甫点头。
沈言星一听就目露喜色,“六爷这么忙,还不忘照看阿纭,我真是感激不尽。”
白春甫跟他摆摆手,说没什么。
“她只是渐渐转好,但若要完全恢复,甚至恢复到之前待孕时的状态,还需要了一两年的工夫。”
他这么说,杨二夫人脸色都变了一变。
她这些日子,只以为女儿虽然活过来了,但要想似寻常人一般膝下有子,只怕是难了。
沈言星虽然跟她一心一意,可她听多了旁人家无子嗣的女人如何难过,只为女儿担忧不已。
此时听见白春甫这话,不住地连念了几声佛。
但,这是佛主保佑,还是白大夫妙手回春,也是说不清的。
杨二夫人亦连声朝着白春甫道谢。
白春甫只道也没什么,“但我接下来要在西安府下面的州县看病,恐抽不出身回来了,病人只需继续吃药调理即可。”
他重新给杨尤纭调整了方子。
旁人看不懂,章家姑娘却瞧着道,“六爷这方子还给表姐掺了几味味甘的药材,想来表姐吃用起来,要容易许多。”
白春甫点头,却也没有置评。
倒是这时,沈言星道了一句。
“白六爷瞧着,阿纭若是好些了,我可否出一趟远门?”
白春甫道这没什么,顺便问了沈言星一句,“沈将军要暂离开西安了?”
沈言星说是,“我为宁夏军中制了一批火器,滕越先前就催促过我,眼下他人回宁夏去了,我怕火器在路上走得慢,准备亲自押运过去。”
他说着,又道了一句,“滕家伯母也托我过去看一眼滕夫人,我亲自去一趟,正好回头跟她报信。”
他只是随口这么一说,可房中人脸色却各异起来。
杨二夫人这边,早在先前就知道了滕越把那小祖宗掳走的事。
她料想必然是自家表姐要把人送走了,她还辗转反侧了些日子,可没想到,滕越竟然没有放手,把人带走了去!
她听到消息那时,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激动,连着喝了三碗茶才定了神。
可是这消息,却不知要怎么跟自家外甥女说。
她一时无法说,林表姐那边也没有说辞,她便让人先不要告诉章贞慧。
不曾想这才瞒了几日,沈言星竟说了出来。
沈言星这么一开口,杨二夫人就见外甥女微微挑了挑眉,向她问来。
“舅母,滕将军去宁夏,把夫人也带过去了?”
杨二夫人喉咙被堵住了一样,一时没言语。
可却见原本坐在凳子上的白六爷,闻言站了起来,他朝沈言星问过去。
“蕴不,邓东家,她跟着滕越走了?”
杨尤纭半坐在床上,扯了一下沈言星的袖子,后者这才发觉自己多言了。
他还以为这件事情,不是什么秘密。
但此时,也只能同阿纭对了个尴尬的眼神,点头认了下来。
“确实是,走了几日,眼下应该刚到宁夏了。”
他这话轻轻落地,房中人越发神色变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