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明轩。
邓如蕴被他纠缠在唇舌之间,血气在他的气恼中扩散开来,邓如蕴吃痛地想要别过头去,反而被他敲开牙关更进深处。
这时房外传来了通传的声音。
“老夫人来了。”
通传声甫一传进来,邓如蕴下意识要从被他扣住的手下抽出身来,她动作不由急切,滕越见状略略松开她的唇舌,却朝着她盯了过来。
“娘过来,你缘何反应那么大?”
邓如蕴被他这么一说,心下微滞,但听见林老夫人的脚步声都出现在了门口,她好不容易从滕越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可身子仍被他扣着,她低头去推他。
“老夫人过来了,你别闹了!”
滕越心道闹翻了天的人可不是他,他只盯着她,忽的又想到了什么。
“娘来的正好,我倒是要问问清楚,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好端端的,她就要跟他和离!
他转身一步到门前,一把打开了被风吹闭的门扇。
林明淑听闻柳明轩里闹出了大动静,就连忙赶了过来。
她这会刚走到房门前,就见门被滕越忽的打开了来。
林明淑一眼就看到了门内的两人,她尤其看到了蕴娘,只见蕴娘眸色焦灼,双唇微肿,还有丝丝的血色沾在她破损的唇瓣上。
她再见房中案台倒下,碎瓷满地,心头不免一急,朝着滕越就斥了过去。
“你这孽障,和离就和离,你折腾蕴娘做什么?!”
只是她话音没落,滕越就问了过来。
“看来蕴娘同我和离的事,娘早就知道了?”
林明淑自然是早就知道了,但她见儿子狐疑问来,越发一个字都不能同他透漏。
她说自己知道,“蕴娘前两日同我说过了。”
可滕越又问过来,“那娘也答应?也同意蕴娘离去?”
滕越说着,突然看着自己的母亲问了一句。
“还是说,让蕴娘走,本就是娘的意思?”
这话问出口来,言语中质疑的意味铺满了整个门前廊下。
林明淑见儿子竟就这样问了过来,她身形微僵。
邓如蕴却急忙开了口。
“此事同老夫人没关系,是我自己的意思。”
可滕越却不怎么相信,又看向他母亲问了一遍。
“真不是娘把蕴娘赶走的吗?”
他不相信邓如蕴的话,更是不相信他母亲的作为。
林明淑在这一瞬间,心里忽然翻腾得五味杂陈。
她忽的看向儿子,“是不是连你也和你妹妹一样,觉得我这个娘是个十恶不赦之人?”
她倏然问来,三人之间静了一静。
滕越还不知道滕箫身上发生的事,邓如蕴只能低声解释了一句。
“将军不要再问了,和离是我要和离的,同老夫人没关系。”
她又澄清,只说是自己的意思。
可她的意思和她的理由,让滕越怎么都不肯相信。
更不要说,她最善于说谎,她嘴里根本也没有几句实话。
滕越不信她,却忽的想到了什么,左右向两人看了几来。
廊下闯来一阵疾风,将门窗吹得吱呀响个不停,庭院角落的树丛里枝叶摇晃,长长的枝条不断抽搭着回廊的栏杆,发出哒哒的令人不安声响。
滕越看着这两个他最亲近的女人,忽然问了一句话。
“不会是从最开始成婚之时,娘和蕴娘就商量好了吧?”
滕家帮蕴娘从她叔婶和薛登冠的虎口里脱出身来,而蕴娘也帮他挡下恩华王府那荣乐县主的逼婚。
这桩姻缘各取所需,他的目光来回扫在母亲和妻子之间。
“是不是一早,你们就商量好了?”
他一下问出了最关键的事来。
林明淑和邓如蕴几乎是同时开了口。
“不是”
“没有这样的事。”
两人齐声否认,可滕越却觉自己仿佛是摸到了真相的边缘。
他满脸不信地向着母亲和妻子看了过来。
就在这时,唐佐从外院快步赶来。
“将军,孔将军让人送了急信,说黄先生从京城派来的幕僚到了,请您此时过去一叙。”
这一声打断了三人之间的胶着。
黄西清派来的幕僚只今日在西安停留一日,明日就要返回京城去。
孔徽早间就跟滕越说好,让他等着人来一起商议要事,此刻人到了城中,滕越却陷在了幽潭深渊之内。
他只见母亲和妻子都否认了他的问话,而妻子却只一门心思想跟他和离。
他整个人如同被几处力道,一起往不同方向撕扯开来一般,他心口又急又痛,却不得不前去见人。
滕越没再继续朝着两人问下去,却叫了人来把柳明轩团团围住,甚至把整个滕府都围起来
“我回来之前,任何人不许出入。”
林老夫人和邓如蕴都向他看了过去,他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最后定在了邓如蕴的眼睛上。
“尤其是夫人,哪儿都不许去!”
他愤愤地盯了她几息,邓如蕴只觉他恨不能要把她绑起来,但唐佐这边还等着他,他没办法,只能最后瞥了她一眼,转身快步而去。
滕越叫人把整个府邸都围了起来,林明淑见儿子还在发疯,却也没有办法。
她只能看向邓如蕴破损的唇,“蕴娘没事吧?他还有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
除了咬她,他还能做什么呢?甚至连咬她,其实也没舍得真的把她的嘴,咬的血肉模糊
邓如蕴摇了摇头,看向他离开的方向,默然无言。
不过门口又来了急促的脚步,滕箫快步跑进了柳明轩中。
“嫂子,你怎么要走?!”
小姑娘疾步快跑得发髻都散乱了下来,她一脸的着急如同天塌了一半似得。
“嫂子,你别走,你别走!”
她上前就死死拉住了邓如蕴,可却在看到她母亲的时候,竟同滕越一样,问出了同一个问题。
“是不是娘是不是娘赶嫂子离开的?!”
林明淑原本听见滕越的问话,心头便觉苦涩难言,不想此刻,滕箫竟也如此问了过来。
她的一双儿女,第一反应竟然都是她这个做娘的人,在家中作恶。
心口如同被刀割了一般,可林明淑却笑了。
“你们兄妹既然都说是,那就是。”
她说完,再不欲多看见女儿一眼,直接闭起了眼睛,转身离开了柳明轩。
庭院树丛里的枝条,反复抽打着栏杆,只将自己都抽得遍体鳞伤,绿叶落进。
邓如蕴无法安慰林老夫人,而滕箫紧紧拉着她的手,一双眼睛通红,嗓音沙哑。
“嫂子,嫂子,你不要哥和我了吗?”
这话直问得邓如蕴鼻头酸涩,直冲眼眶。
可所有的事情,早在她“嫁”进滕家的那一刻,就白纸黑字地定了下来。
早就,无可转圜了。
*
黄府。
更鼓来回敲响了好几遍,夜幕将整座西安城合拢着密密围了起来,黑暗游走在每一片不被灯火照亮的地方。
孔徽紧跟着滕越出了门来。
“遇川你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半晌都魂不守舍的,家里出事了?”
滕越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脸色木然地踏出门槛。
孔徽怀疑方才说得事,他都没真的听进去,只能又道一遍。
“大太监折腾军中,又用这个由头拿捏恩华王府,恩华王府在宁夏的动作越发频繁,我先前还估摸着半年内会有动静,眼下看估计就这一两月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启程去宁夏?”
滕越如今已经升到了游击将军,统兵镇守宁夏边陲,有他在宁夏坐镇,恩华王府纵然要造反,也翻不出太大的浪,不至于祸害了整个宁夏边镇的军民。
所以眼下这形势,滕越得赶紧过去才行。
可他问来,滕越还是没回答。
孔徽还要再说什么,他却摆了手。
“我先回家了。”
*
柳明轩外。
夜都深了,滕越回来的时候,却看到了自己的妹妹滕箫。
“你在这做什么?”他问她。
滕箫眉眼低垂,嗓音哑着。
“我睡不着,我来守着嫂子,我怕她走”
这句话只把滕越说得眼眶热了起来。
他说“她走不了”,“你回去早些歇下吧。”
但滕箫却近到他身前来。
“哥,你能不能好好跟嫂子说说,让她别走!要是没有嫂子,我只觉得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这话每一个字都贴在了滕越心上。
他心口收缩着发疼,只能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安抚她。
“你放心,哥哥不会让你嫂子走的。”
有他这句,滕箫连连点起头放下心来,这才又依依不舍地看住了柳明轩一眼,回了自己的院子。
滕越则进到了院中。
房里漆黑,丫鬟说夫人睡下了。
往日他回家晚了,她还会给他在房门口留一盏小灯,今日滕越推门走进去,里面漆黑无底。
她连灯都不给他留了,只有房中轻轻的呼吸声,还听得到她没能离开。
滕越自己点了灯,先到内室门口看了她一眼,见她背身躺着,似是睡着了的样子。
他默然看了她几息,先换了衣裳净了手,然后拿了瓶药坐到了床前。
药不是她亲手制的,她要走,连房中在他的要求下换上的她亲手制的药,也都被她又换了回来。
滕越看出了她要走的决心,可她先前给他的理由,他不能答应,也不肯相信。
他用食指挑了些药,将她从床榻里面揽了过来。
她仍旧闭着眼睛没有睁开,被他咬破的嘴唇却红肿了起来。
男人把手指上的药,轻轻擦到了她唇上,温热的指腹贴着她冰冷的唇,把药擦过,他看着她,不由地俯身低下头去,忍不住呼吸着她的气息,将自己的唇也贴了上去,
她羽睫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却都不肯睁开眼睛看过来。
滕越只想再咬上她的唇,却也舍不得再把她弄疼,闷了闷才开口。
“我知道你没睡着,如今连话都不想同我说了吗?”
他这般问过去,才见她睁开了眼睛来。
她甫一睁开眼,滕越直接将人抱坐了起来,就抱在他身上,就拢在他怀里。
夜深了,白日里的喧嚣散去,只有宁静闪烁在床边的小灯里。
滕越也没了白日里控制不住的恼怒,他的无奈无措如同深渊的冷水将他淹没。
他把妻子抱在怀里,手下轻轻摸索着她的臂膀,如从前一样,习惯地用鼻尖蹭在她的脸颊上。
他的声音充满了低低的恳求。
“我们之前在沈家那会,不是都说好了吗?你有什么事情,第一个告诉我。”
他贴着她的脸颊问过去。
“一定有什么事对不对?你告诉我,偷偷告诉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来替你摆平。”
任何事情,他都可以替她做,她只需要告诉他就行了,而不是就这样将他推离推开。
他臂膀收紧了些,将她更往怀中拢来。
以前没有她的日子,怎样都无所谓,可如今,她几日不在他身边,他都觉得生活寡淡得度日如年,他在外面办差,每日醒来第一件事,就要想想,今日的差事能不能办完,能不能让他立刻回家
可他好不容易回了家,她却要跟他和离。
滕越把不断地用鼻尖蹭在她脸颊上,可她如同一尊木雕毫无回应,他无奈地只能将脸埋进她的颈窝里。
“蕴娘别这样”
别走,别离开我
他的呼吸滚烫,呼出的每一丝气息都烫在她脸庞与肩头。
邓如蕴察觉得到他,抱着她的手臂越收越紧,而他闷在她颈窝里的言语则越发乞求。
“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只是别走哪怕不那么喜欢我,也没关系,我们成亲才一年,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来”
这些话只把邓如蕴心口压得要透不过气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想似他说得这样,偷偷地把原因告诉他。
可告诉他之后,她与林老夫人之间的契约就全都粉碎了,滕越必然不会再让她走。
而林老夫人却全心全意地要为他娶高门贵女为妻,自己强行留下,只是滕越夹在寡母与她之间难为,而她自己又有什么脸面可言呢?
她的出身配不上他,那就是配不上。
就算强行捏合在一起,也不会是珠联璧合的姻缘。
既如此,真的不要再强求。
他还在抱着她,又从她颈窝里,用鼻尖蹭向她的耳后,反反复复蹭得她心头发软。
“我们去宁夏,只你、我和阿箫,我们去宁夏,这样行不行”
他问她,“蕴娘,行不行?”
邓如蕴在这句里终于开了口。
“将军,不行。”
床角的小灯闪烁了一下。
滕越擡起头,向她看过来。
“为什么?”
邓如蕴没有立刻回答他,只从床边的抽屉里,拿出了一瓶药丸放在了他手中。
滕越看过去,见瓶子上没有名称,但这瓶药已经被吃掉了大半。
“这是什么药?”
邓如蕴回道,“是避子丸。”
小灯的火苗在这一瞬几乎灭掉,光亮颤颤巍巍。
滕越不可思议地看着被用掉了大半的避子丸,又问了一句。
“为什么?”
邓如蕴轻声开口。
“因为我从嫁进来的时候开始,就没想过要同将军白头到老。我不想要将军的孩子,也不想长久做你的妻子,不光是因为这里的一切都令我不适,也不只因为我不怎么喜欢你,而是因为”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这一次,她直直地向着滕越看了过去。
“是因为,我心里早就有了喜欢的人。”
颤动的火光将滕越僵住的身影摇摆了起来。
“是谁?白六?!你跟他认识也没多久吧?”
邓如蕴摇摇头,她说不是白大夫。
她目光静静地落在滕越的眼睛上,跟他微微地笑了笑。
“那个人,是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的人,从我情窦初开的时候就喜欢上了他,从那一年起,我再也不能把他忘掉,他就一直在我心里,从来都不曾离去。”
“将军,不是你不好,是我只喜欢那个人,那个陪我长大的旧人。”
滕越愕然,抱着邓如蕴的双臂也僵住了。
邓如蕴看向他的眉眼,看着他如剑的双眉,和似鹰的眼眸,还有他挺直的鼻梁下,那双紧抿的唇。
她看着滕越说那个人,“也和将军一样,也是行伍人家出身,他也年纪轻轻就开始在军中做事,我遇到他的时候,他才是个不起眼的小军官。”
因为年纪轻,压不住下面的兵,他每天都板着脸,独自一个人在偏僻的山崖间,日日磨炼骑射的功夫。
她跟着母亲上山采药时,见到了他,起初以为他只是随便在此练习,却不想一连几日都见到了他在此。
母亲说他来到这里大半年了,有时候凌晨天没亮,就来此磨炼技法,酷暑严冬都没能拦下他的脚步,苦苦熬打身体,往后必然能成军中的大将。
她那会不信有人真能小小年纪就如此心性,还跟母亲打赌,说随便挑三日过来,看他还在不在。
母亲说他会在的,只要他不随军出战,他都会在。
邓如蕴就专门捡了下刮风、下雨和大雾的天气去了那山崖间。
前两次,他真的都在,但大雾那天,家里劝她不要上山去,小心在雾里摔跤。
她说不怕,叫着秀娘背着采药篓就去了山上,两人喜欢了穿男子的衣裳,到山上采药行事方便许多。
那天也是,但山雾大极了,秀娘走了一半就不敢走了,她却非要看看他,还会不会在。
可是她到了山崖间,却没有听见他的动静。
雾让人看不清山崖下的人,邓如蕴拉了秀娘一道看,也没看见。
“哈,被我抓到了,他今天没来!”
小姑娘兴奋了起来,想立刻回家告诉母亲,她赢了这赌局,可心里也止不住地想,他是因为大雾没来,还是被什么耽搁住了?
不会看不清楚,摔在山路上了吧?
邓如蕴这么一想,就叫了秀娘一起到处探看,谁料她没发现摔倒的人,自己却脚下一打滑,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这一滚,直接把脚扭了。
秀娘吓了一跳,想要背她也背不动,“姑娘在这等着我,我这就回家去叫人!”
邓如蕴摔得浑身发疼,动不了,只能催她赶紧去。
可是山间雾气弥漫,到处看不清东西,秀娘一走她身边没了人,有个风吹草动就把她吓得心肝乱颤。
偏就在这时,林子里突然有了大虫的低吼声。
邓如蕴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却听着那接下来的几声虎啸越来越近。
她只怕再过一会,老虎要走过来了。
她急急叫起来,“有人吗?有人吗?有人能救我一下吗?!”
她一连喊了好几声,都无人回应,心里已道完蛋了。
她昨日刚好洗了澡,是不是干干净净地就等着老虎美餐了?
她坐在地上忍不住哭了起来,可有人却从浓浓的山雾里闯了出来。
他身上背着长弓,手下牵着苍驹,朦胧的山雾里,他的身形却如此地清晰。
邓如蕴一下就朝着他叫了过去。
“唉,唉,你快过来救我!”
我就是因为你,才在大雾里上了山!
她语气不怎么客气,他却也丝毫没有介意,快步走到她身前。
“小兄弟,你摔伤脚了?”
邓如蕴不是什么小兄弟,但她穿着男子的衣裳,这会也跟他来不及说了。
“山里有虎,你能不能用你的马把我驼走,我还不想被老虎吃掉!”
但他却道方才的虎啸他也听见了,“可是苍驹也被老虎吓到,受了惊,不能骑了。”
邓如蕴见他摇头,越发哭了起来。
但他却连忙道,“小兄弟别哭,我背你走。”
他取下身上箭篓,单膝跪在了地上,将他的后背整个给了她,侧头向她看来。
“你快上来,我背你下山。”
邓如蕴愣了愣,爬到了他背上来。
虎啸声又至,似是更近了些许。
他背着她站起了身来,一面紧紧将她背在背上,一面还扯着受了惊的苍驹。
“苍驹快走,我们下山。”
他的步子矫健,少年人的肩背虽还没有日后宽阔有力,可背着邓如蕴却稳稳当当。
他只怕山路崎岖摔着她,还道。
“你抱紧我的脖子。”
邓如蕴伏在他背上,他后背因着快步下山出了汗,热腾腾地令小姑娘有种奇怪的尴尬感,而这会她又顺着他的意思,抱紧了他的脖颈,混乱之中竟然一把扒在了他突起的喉结上,弄得他咳了一声。
邓如蕴手下一烫,脸也跟着烫了起来。
“对、对不住。”
他却道无妨,还安慰了她,“你别紧张,我们马上就到山脚下了。”
那天,他在浓稠的山雾里一直从山腰间,将她背到了山脚下的路口处。
他把她放下来的时候,领口全都被汗水湿透了,他没在意,反而问她。
“小兄弟,你家住哪?我去叫你家人来接你?”
邓如蕴看向他的脸,少年额角有豆大的汗珠落下来,从他突起的眉骨落到他的眼窝里,又顺着高挺的鼻梁下来划过紧抿的唇角。
那一刻,小姑娘心口砰砰乱跳了起来。
她没说自己不是男孩,也没说自己家在何处,更没说自己姓甚名谁,她只觉得自己整张脸热到了不行,好像中暑了一样。
她甚至不敢再向他看过去,直到,“我家人刚才去叫人了,应该马上就过来了,你、你要是有事先走吧?”
他犹豫了一下,他说他确实还有事在身,可他却也没有直接走,反而从箭篓里取出一支利箭来,放到了她腿边。
“这个你拿着,若有状况还能防一下身。”
小姑娘向那支箭看过去,看到了上面刻着的字:
越。
滕越。
其实她,早就知道他的名字了
她跟母亲的打赌没赢,可从那开始,她就总是往他练功的山崖间跑。
只是她总是躲在树后面不敢露面,只就这么偷偷地看他两眼,心跳就快得不行,她不敢想象自己若是上前去跟他说话,会不会直接昏过去。
他真的只要没有随军离去,就每天都来,他的骑射功夫在这无人的山间越练越好,他以为自己从没有人看见,可是在他不曾发觉的地方,有那么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一直看着他。
她看着他从寂寂无名的小兵,慢慢骑上大马,率领众兵,从百户,到指挥,再到后来戍边的大将,再到统兵三千镇守边关的游击将军!
柳明轩,幽暗的室内。
邓如蕴笑着把所有的一切能让他猜到的,都尽数隐去。
她看着他,她告诉他。
“将军一定想不到,我有多痴。”
她说着自己最是懒床的人,却为了见他,总能天不亮就从床上爬起来,去他练功的地方找他。
“我会陪他一起练功,看着他骑马射箭越来越好,然后等他练完,跟他一起去街上的早点铺子吃饭。”
他走在前面,她就跟在后面。
她听见他点了凉糕,她也跟在后面点上一盘,吃不了就兜回家。
床边幽幽烛火下。
滕越看着她提起那个人,嘴角就止不住上扬,她眼中有泪,却透过眼泪透出光亮来。
她说她陪那人一起练功,陪他一起吃饭,跟着他一块到夕阳落下的山巅骑马,看着他的骑射越来越娴熟,跟他讨来每一支刻着他名字的箭,收满了整整的一篓。
滕越突然想起来了,那时他在邓家的院子里,就看到了一篓装满了军中箭矢的箭篓。
他怔怔地向邓如蕴问了过去。
“那篓你一直收着的,就是他的箭?”
邓如蕴微顿,她没想到他还记着。
她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对,我当时骗了将军,那篓不是哥哥买来玩的,那时他的箭,是那些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留给我的念想。”
滕越嗓子疼到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那他人呢?你跟他那么好,那么喜欢他,为什么你落难的时候,他都不曾出现?”
邓如蕴又笑了。
她说在那之前,他就走了,“随着升迁调去了其他的地方,我们失了音信了。”
滕越闻言握住了她的手臂。
“既如此,你还想他做什么?”
邓如蕴朝着他缓缓看了过去。
“可是将军,那是我从小就喜欢的人,哪怕他走了,他也一直在我心里。”
她说以前她自顾不暇,“将军就当我是狼心狗肺吧,我如今有了自己的生意,有了钱,我就可以去找他了。”
“就算一时找不到也没关系。”
她看向滕越的脸,看向这个她喜欢了那么多年的人。
“我会一直找他,或许有一天,他会出现在我脸前”
床角那盏小灯莫名地,突然灭了。
她会一直找他,直到有一天,他出现在她脸前。
四肢百骸翻出来的痛意直逼心头。
滕越压制不住心头的痛意,只看着妻子微微笑着的脸,慢慢松开了她。
这一晚,他狼狈地离开与她在一起的房间,离开了柳明轩。
*
夜间下了一场疾雨,原本热起来的天,倏忽冷了下来。
城东。
有人在黎明时分敲响了城东小院的门。
涓姨刚起身准备收拾院子里的药材,闻声走到了门前,叫着长星把门打开。
大门打开,她一眼看到了门前的人。
男人似乎淋了雨,鬓发微乱,有雨丝掺杂其间。
“将军?”涓姨讶然。
滕越则开了口。
“涓姨,我只问一个问题,请您如实告诉我。”
涓姨心下一提。
早在前些日子,蕴娘就回来告诉他们,她离开滕家了,要和将军和离,但后面的隐情万不能让将军知道。
涓姨听到滕越这么说,不由紧张了起来,却也只能道,“将军问吧。”
她看向男人,见他哑如砂砾地嘶声开了口。
“蕴娘从前,是有个一直喜欢的人吗?”
涓姨愣住,目光定在他脸上。
“是。”她回答。
“那她,有多喜欢他?”他禁不住又问了一个问题。
涓姨顿了顿,才回答。
“很喜欢。”
话音落地,男人在清凉的晨风里神色怔忪,仿佛神魂飘飞起来一般。
半晌,他道。
“我知道了。”
*
滕府。
有人在床边没动,整整坐了一夜。
但外院却忽然有动静传了过来。
不多时,秀娘跑进了房中,她焦急又不知道要怎么办。
“姑娘,将军回来了,但他收拾行装,今日就要去宁夏了。”
有一滴眼泪从眼角倏然滑落。
邓如蕴浅浅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
那就好。
看来她说得话,他终于肯信一次了。
只不过,这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了吧。
*
沧浪阁后的小祠堂。
林明淑亦跪在丈夫的牌位前,过了一整夜。
她也听到了报信,说滕越从外面回来了,回来之后没往内院里来,只在外院收拾了行装,准备上路。
听到消息的瞬间,她一口压在心底的气大大地松了出来。
终于,他终于肯认下了。
她不晓得蕴娘都跟他说了什么,可他只要肯认,只要肯和离,后面再娶贵女之事,就不难了。
她起了身,往外院而去。
*
外院书房。
滕箫疾步跑来,险些在石阶前摔倒。
“哥你要走了?我嫂子呢?你不要她了吗?”
不是他不要她,是她就没想过要他。
滕越心下难挨至极,他同妹妹说不出口,却见母亲也到了。
滕越无言,林老夫人看着儿子狼狈的模样吃了一惊。
她再没在儿子身上见过这般狼狈的模样,除了那次,他说他把他大哥丢了
林明淑心下惊诧不已,看着滕越半晌,才道了一句。
“好姻缘自来讲究门当户对,你既与蕴娘不相配,便也莫要再强求,更不要多思多虑。”
她不禁提醒他。
“若上了战场,更不要想这些事,刀剑无眼,万万莫要晃了神!”
可她说完,却见滕越低头不明地笑了一声。
“战死沙场,本是为兵为将之人的宿命。”
这话直说得林明淑心惊胆战。
“你胡言乱语什么?!”
但滕越已经把离家的行囊都收拾完了。
他只是不由地向院门口看了过去。
母亲和妹妹都来了,但她却连见都不想再见他一面了?
他往门口多看了好几息,始终不见她到来。
他只能狠下心叫了唐佐带好行囊,去牵了苍驹,往大门外走去。
到了大门前,家中仆从也来给他送行,那么多人都挤在门口,却独独不见她的身影。
滕越还能说什么呢。
他又低笑了一声,但下一息,他翻身上马,再没回头地径直离了去。
马蹄声在晨风里远去。
人群也从大门前四散无影。
只在这时,邓如蕴慢慢走到门口,朝着他离开的地方,不由地看了过去。
对不起,对不起
除此之外,她再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
她以为眼泪在昨夜早已流干,不想此时此刻,竟还有残余从眼角滴落下来。
邓如蕴擡手抹掉。
谁料就在这时,熟悉的苍驹的蹄声,忽然出现在了耳边。
邓如蕴以为自己耳中幻听了。
可男人纵马奔驰的身影就这么从路口处,一跃闯进了她的眼帘里。
邓如蕴讶然定在了原处,而马上的男人也在看到她站在门口,往自己的离处看来时,瞪大了眼睛。
她也不是完全不喜欢他,不是吗?!
他高声打马直至门边。
就在邓如蕴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一把将她拉到了他的马背上,拉到他怀里来。
“你跟我去宁夏!”
“在那个人回来之前,我就还是你拜了天地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