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如蕴要回趟金州。
她先同滕箫说了一声,只道是要会娘家看看,让她在家中照看好自己。
滕箫倒是想跟她一起回金州老家转转,但邓如蕴要处理自己的家事,不好带着她。
小姑娘并不是粘人的做派,反而赶了个工,把最新改良的袖箭给了她,带着路上防身。
邓如蕴跟她道谢,又把这件事跟青萱说了一下。
青萱连忙给她派了几个护卫一起上路,“夫人放心,咱们家的护卫都是将军亲兵,也是老夫人出门前专门给您留下来的,您尽管带着。”
老夫人给她留了人手,邓如蕴心下感谢,只是见到魏嬷嬷的时候,这话又从魏嬷嬷嘴里说了一遍。
“您家的情形,也只有老夫人才这般上心帮衬,您该记着才是,莫要忘了。”
邓如蕴没说什么,只特特看了魏嬷嬷一眼。
她翌日就带着秀娘和涓姨回了金州去。
路上,秀娘问了她一句,“将军走的时候叮嘱姑娘,有事要去寻从影,咱们却只跟青萱借了人,不跟从影说一下吗?”
邓如蕴摇摇头,“不用了。”
都在一个府中,从影怎么能不知道呢?
但她家中的事情,有林老夫人既然给她留了人手,她再去专门找从影,那便是寻滕越给她帮衬的意思。
反而不合适了
邓如蕴很快回到了金州。
她没急着出现在自家的宅院附近,反而悄默声地住进了客栈里。
护卫去了趟邓家老宅,打听具体情况,不想哑巴老兵已经回来了,听说邓如蕴亲自来了,急忙赶来请罪。
哑巴老兵是滕越父亲在世之后的老人,因着打仗损了喉嗓,便留在滕家做了亲兵护院,小兵们都唤他一声哑叔。
哑叔见了邓如蕴,跪下就是磕头,只两下就把额头磕出了血,邓如蕴连忙让人将他拉了起来,问了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哑叔口不能言,不过林老夫人给邓如蕴留的护卫里,有能看懂他手语的人。
当下便把事情都跟邓如蕴讲了。
哑叔这次确实疏忽了。
前些日,他听闻家中的老娘病倒了,来的人没说清楚,他还以为老娘要不成了,要见他最后一面,便让来报信的人替他在邓家守了几日,自己连夜赶回了老家。
但他让帮着看守的人,乃是滕家田庄一个小厮,这小厮压不住养在邓家院中守院的老狗,反而被狗吓得晚上睡不好觉,只能每晚喝了酒才能睡下。
谁知这晚,邓耀成他们竟然在他酒里下了药,又给老狗们下了毒,这才出了事。
这小厮眼见出事就跑没了影,而哑叔回到老家,发现老娘只是偶感风寒而已,等他照料了几日回来,才见邓家已经一片狼藉了。
他又要给邓如蕴磕头谢罪。
邓如蕴摆手道不必,她想了想,“眼下这些家什在何处?”
哑叔猜测仍旧在邓耀成的后院里,他要将功折罪,准备亲自去替夫人先打探清楚。
邓如蕴点头道也好,当晚暂时宿在了客栈里。
哑叔则带着两个手脚伶俐的护卫,到夜间悄悄往邓耀成宅院后面去了。
邓耀成弄来这么多家什放在院子里,心里也有些担忧,便从郑氏的娘家借了两个人手,帮忙在后院照看。
郑氏的娘家从前酿酒,后来有了钱便开起了酒铺,就在隔壁镇上,离得不远。
哑叔到的时候,发现郑氏娘家来的人,正同邓耀成家的仆从聚在后院偷摸着赌钱,哑叔沉得住气,猫在墙根等了大半个时辰,等得这些人的赌局散了,有些喝了酒的更是呼噜打上了天,他带着人翻了过去,把邓耀成的后院转了一遍,心里就有数了。
他回去俱都禀报给了邓如蕴。
邓耀成是找了人一夜之间把邓家大房搬空的,这些大件的家什没那么好出手,粗略看下来还都在邓耀成后院中。
既然东西都在,邓如蕴就放心了。
哑叔比划着问她准备怎么办。
邓耀成可以趁着邓家大房无人,毒死了三条老狗闯了空门,但邓耀成家却住着人,邓如蕴直接上门讨要,他们必然不给。
涓姨也问她,“要不咱们去找族长和里正吧?”
那里正,林老夫人找人打过招呼。但宅院里正能帮着看着,里面的家什,里正若是想管,早就管了,不会等到邓如蕴回来了。可见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必难为人家呢?
且邓如蕴也不想跟他们扯皮。
邓如蕴饶有兴致地道了一句,“你们说,若是一夜之间,叔父后院这些家什也都没了,他们什么反应?”
涓姨惊奇,“蕴娘也要闯空门?可他们家住着人,还找人专门看着,这空门怎么闯?”
邓如蕴一笑,“既然婶娘把娘家的人都借了来,可见她娘家没什么人手了,若是这个时候突然失火走水,她要不要阖家跑去相帮?”
哑叔在旁边点头,涓姨却更迷惑了,迷惑中带着些惊讶。
她上前拉了邓如蕴的手,“都说杀人放火乃是重罪,可见放火与杀人罪罚等同,蕴娘真要去放火啊?”
涓姨紧张得不行,虽然如此紧张,但邓如蕴觉得自己若是点头,涓姨也会拿了火把往郑氏的娘家扔过去。
她这会就不逗涓姨了。
“涓姨放心,我还不至于为了一院子家什,冒上杀头的重罪。只是扯个谎子把二叔他们诓骗过去罢了。”
她这么一说,涓姨全明白了过来。
郑氏的娘家在隔壁镇子上,就这么赶过去,哪怕是假的,打个来回也得一个多时辰的工夫。
只要他们人手足够,这个时间完全可以把家什全都清走了。
涓姨兴奋起来。邓耀成夫妻应该怎么都想不到,他们用的这一招,又被转回来用到了他们自己身上,这叫一个天道好轮回,她已经禁不住想看那对夫妻的反应了。
邓如蕴则问,“二叔他们搬空我家宅院,都找了些什么人?”
哑叔跟她比划说是找了镇上的闲汉。
邓如蕴笑道,“可见这些闲汉对闯空门这种事熟门熟路,那咱们也找他们好了。”
邓如蕴稳稳等了两天,挑了个天干物燥的好日子,见万事俱备,便开始了行事
郑氏这几日都心绪飞扬,到处打听着这些家什的价钱,舍不得在本地贱卖,想着若是弄去金州城,约莫能卖个好价钱。
这日她坐在大房镂蝠纹的绣墩上,叫儿子趴在邓如蕴从前的书案前算账。
蜡烛拖了芯,压灭了些光亮,邓如荣直道不亮了,郑氏就叫了丫鬟过来给他剪烛,却一眼瞧见丫鬟不知吃了什么,唇上有油,这边起身要从她嘴里探个究竟,不想外面忽的传来了疾呼声。
“坏了坏了,太太您娘家起火了!”
“啊?!”
郑氏的娘家可是卖酒的,这一起火还不知道要损失多少房舍。
她惊得魂都快飞了,哪里还顾得旁的,只见邓耀成也听说了赶过来,连忙拉了他。
“老爷老爷,我娘家救火要紧呀!咱们快派人过去!”
这事确实不是小事,邓耀成一时也管不得自己后院的家什了,同郑氏一道,只留了个守门的,把阖家的人都带上,往隔壁镇子里奔去。
他们一走,哑叔就把前后守门的人直接打晕了过去。
邓如蕴雇来的闲汉们直接一拥而入,把他们前些日刚从邓家大房偷来的家什,呼啦啦又往大房搬回去。
邓如蕴就在家中的院子里等着,见这些闲汉们果然熟门熟路地搬了回来,还想跟他们说一下各件家什的位置,仍旧恢复到原处。
不想她刚开口,闲汉们就道。
“东家放心,咱们偷走才几日,位置都记着呢,保管都给你放回去。”
邓如蕴:“”
我谢谢你们啊。
她见闲汉们果然一件不差地都放了回去,一时竟不知是气还是笑。
不过他们确实都是做惯了这事的,一个时辰的工夫,竟然搬得差不多了。
可邓如蕴清点了一番,竟还差了五六件。
但涓姨和哑叔把邓耀成的家都看了一遍,确实没有遗漏了。
邓如蕴只能先指了这些闲汉们,把最后的爹娘房中的雕花大床先搬回去再说。
谁料就在这时,郑氏忽的带着人先回来了。
彼时听闻娘家走水,她便急急往隔壁镇上赶去,但走到镇外却见一丝烟尘都没有。
她当时就觉得不对劲,找了刚从镇里出来的人一问,竟没听说谁家着火的事。
邓耀成已经先一步去去往她娘家了,而郑氏脑子转得快,她眼皮乱跳,连镇子都没进,带着人就奔了回来,正撞见闲汉们把最后一件雕花大床搬回大房。
她惊叫着跑上前来拦,“你们怎么能搬来我家的东西,又搬回去了?”
闲汉们却笑道,“那自是有人出了钱,我们才来搬的。我们只认钱可不认东西,您要是打官司,去找衙门,别找我们。”
她拦不住闲汉,却见邓家大房门口,邓如蕴缓步走了出来。
她眼见着邓如蕴眉眼笑意盈盈,见了她还道了一句,“哦,婶娘回来了。”
郑氏彻底明白了过来。
“你这死丫头,竟然骗人?”
邓如蕴说这没什么,“婶娘不也搬空了我家吗?”
郑氏回来的倒是快,但带回来的人不多,眼见邓如蕴早有准备,根本不怕她,又急又气。
她只能眼看着邓如蕴把最后的雕花床,也都搬回到了大房里去,自己捂着胸口喘不上气来。
涓姨却在旁边笑得开怀。
等床搬完了,邓耀成也知道被骗,带着全家人回来了。
郑氏跑上前去哭着扯了她,“你的好侄女,把我们东西都抢走了!”
邓耀成闻言回头,看见了许久未见的侄女。
缥缈的月色下,她站在路边的树影中,穿了身丁香色绣团花的衣裙,手里拿了张泛黄的旧单子,擡头向他看过来,肖似他长兄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她开了口,邓耀成听见她不紧不慢地问了过来。
“还差六件,叔父知道剩下的六件家什在哪吗?”
*
宁夏城,九边重镇。
滕越离开宁夏卫所,调往陕西都指挥使的事,军中的同僚们都知道了。
不少人前来同他小聚,说起眼下的状况,说恩华王虽然被禁足在家,但伸在军中的手尚在活动,而朝廷要派来检查军务的人也定下了,恰就是大太监洪晋的心腹。
这正欲滕越他们计划的分毫不差。
王复响叫了滕越到自己家中吃茶,他说吃酒就算了。
“朝廷要来检查军务,我可不敢在这个关头吃酒。但我这茶是江南新来的好茶,你怎么一副爱喝不喝的样。走神想什么呢?”
王复响和滕越先前的职位相同,不过相较于滕越是凭借自己多年拼杀,积累军功坐上的位置,王复响要顺风顺水的多,他父亲本就是边镇重将,父亲去世后他降级袭位。兴许是因着自己顺遂,再见滕越这等靠本事拼杀上来的,便赞赏不已。
两人自滕越调来宁夏便成了至交好友,这会王复响见滕越要走了,自己还得守在这里,还有些许伤感。
滕越没回他那话。
他便道,“我只想着你什么时候能回来,你怎么还一直走神?难不成回了西安几个月,心早就留在那了?”
他说都指挥使司里毫无意趣,“哪有咱们在边关真刀真枪来的痛快?你应该不会真想去都司吧?难不成,是挂心着家里?”
他凑近了问滕越。
这样问了,才听男人轻声回了一句。
“嗯,她才十七。”
“谁?”王复响没弄明白。
滕越一转头,看到他的大脸近在眼前,没有白皙的小脸,只有一张黑粗大脸;也没有柳叶弯眉,只有横亘着两条浓眉;也没有一不高兴就暗暗抿起来的双唇,只有这会疑惑地张口问他的大嘴巴。
滕越立即回了神,英眉微蹙。
“没谁。”
他家中妻子的年岁,难道还同这个粗武人提及吗?
王复响讨了个没趣,不满地念叨了他两句,往外面催促灶房上肉上菜去了。
滕越却不由地想到,家中的妻子好似比妹妹也大不了几岁。
但她父母兄弟据说都过世好几年了,玲琅是跟着她长大的。
可她失去双亲哥哥的时候,才多大年岁,她是怎么靠着自己把这个老的老、小的小的家挑起来的?
滕越思绪恍惚起来,再香的茗茶也饮不下去了。
滕越把亲卫唐佐叫了过来。
“家里有没有消息?夫人可给我传信了吗?”
唐佐还以为自己耳朵聋了,满打满算将军回宁夏这才几日啊,就算有消息,宁夏这么远也不能这么快传过来吧?
他谨慎地摇了摇头。
将军轻叹一气,又问,“那金州呢?沈修也没传消息过来吗?”
沈修是为将军专办暗中之事的人,将军离开西安府之前,就让他往金州去了。
但金州在陕西行省的最南边,宁夏却在最北面,这一南一北的,消息更不可能这么快了。
唐佐还是摇头。
滕越长长地叹了一气,只好道。
“那你盯着,一有消息就来回我。”
*
金州。
邓耀成不知道她说得剩下六件家什是什么意思,只有郑氏偷偷缩了缩肩膀。
他只不可思议地瞪着邓如蕴,“你竟然敢诓骗我?让人假称你婶娘娘家走水,闯到我院中强抢?你这是什么?你这是强盗,你从哪学来的?”
他怒火中烧,邓如蕴却轻笑了一声。
“叔父问我是从哪学来的,我来告诉叔父。前些日,我家院中的老狗被人毒死,家什一夜之间被搬空,连院中老树都砍了这闯空门的招数,侄女再是愚笨,一次也就学会了。叔叔觉得侄女学的怎么样?”
“你!”邓耀成怒极,“老宅里的东西本来就有一半是我的,连宅子都有一半归我,什么叫闯空门,我本来就是拿回我的东西而已。”
他这么说,郑氏便在旁叫到,“对,本来就是拿回我们自家的东西,连你们身上穿戴吃用的,也都是我们的!”
她说着还朝着邓如蕴一步上前,却被涓姨一口啐到了身上。
“都是你的,你怎么不说天底下的好东西都是你的?你敢上前碰蕴娘一下,我可就扇你了。”
郑氏莫名就有些害怕方涓,闻言瑟缩了一下,连忙躲到了邓耀成身后。
“老爷你看,她们就是这样欺负我的!我这衣裳还是用上月你刚买的新料子做的,都被她们糟蹋了”
听她这样说,邓耀成目光定在了方涓脸上。
“没想到,你如今也越发粗鲁了,蕴娘都被你带坏了。”
涓姨闻言直接冷笑出了声。
“是是是,我们都是粗鲁之人,只有你邓耀成一人清高。既然你如此清高,怎么还日日惦记侄女的家产?暗地惦记不来,干脆明抢,你可真是个好叔叔。”
她看着邓耀成,不甚明亮的月色之下,上了年岁的他脸上褶皱纵横间,满是丑恶的横肉,她不由道了一句。
“兴许从前你就是这般,你从来没看得起我,也不曾敬重拉扯你长大的长兄,更不会对蕴娘的外祖家心存感激,是我以前看走了眼,你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话说到这个程度,两边彻底撕破了脸面。
邓耀成看着方涓怔了怔,又看向一旁从头到尾眸色冷淡的侄女。
“好好好,你们既然要同我撕破脸,那咱们也不必在此多言了。见官吧。”
他说见官,郑氏先是一愣,接着就道,“对,见官。反正你们今日闯了我们家门、从我们家抢了东西的事,大家可都看见了,我倒看看衙门要怎么判!”
她声色尖利得似要吓住邓如蕴,涓姨一听邓耀成要去衙门告自己的侄女,越发不可思议。
但邓如蕴脸色未变分毫。
这些家什的底部,都在隐秘处刻着邓家人的名字。可不是郑氏说是谁的,就是谁的。
见官她又怕什么呢?况且,她也不想来回跟他们再扯来扯去,早该见官了。
她一口应了下来。
“那我便与叔叔婶娘,衙门再见了。”
她说完,一句多余的话不欲再言,见涓姨两眼泛红,安慰地握了她的手,拉着她离开了去
朦胧的月色下,有人在一旁的树林里,从怀中取出一只健壮的飞鸽。
沈修把纸条绑在了飞鸽腿上,捋着它的羽毛,低声道了一句。
“好鸽儿,赶紧回宁夏告诉将军,夫人可要进衙门打官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