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其他人听了朝轻岫的话,只当她年少好奇,所以有意打听老帮主的事情,不过眼下大家命在顷刻,半个时辰后帮派的最后一丝痕迹就会自世上消失,纵然将旧事说出,想来也没什么妨碍。
乐知闻强打精神,道:“也好。”叹了口气,道,“其实老帮主那事,发生得十分突然,咱们当日谁也不曾料到……”
他一点点提起前事,讲述的内容与阮时风之前说过的基本一致,朝轻岫一直留意其他人的表情,发现随着乐知闻的叙述,颜开先等人的神情始终没什么变化,至多只是沉痛而已,看来是赞同他的说法。
朝轻岫垂头思忖片刻,随后询问:“事发那一日你们早上也去向上官帮主请安了,是不是?”
乐知闻点头,其他人也附议。
朝轻岫:“然后到了下午,诸位再去拜见上官帮主时,发现她老人家已然逝世?”
阮时风叹息一声,点头不语。
朝轻岫:“请问各位当日可曾查验过,上官帮主是何时故去的?”
萧向鱼:“老帮主修炼武功,而且多服药饵,身故后尸身变化比常人更慢,再说我们都是老帮主的下属,怎敢损坏她老人家金身,是以不敢细查,只确定了死因的确是因为饮酒导致的气血逆冲,不过我们发现,中午送来的饭菜已经动过了一些,她老人家当时又是在书房中,所以事情多半发生在午时以后。”
朝轻岫:“你们怎么知道午饭老帮主所用?”
这次解释的人是阮时风,她看向朝轻岫,回答:“老帮主有时候在菜色上……会有些挑剔,那些饭菜当中,只有蒸鹌鹑被动了两筷子,若是外人做手脚,又怎么会刻意做出挑食的模样,而且当时明思堂内没有留人服侍,知道老帮主性子的人不多。”
朝轻岫:“当时负责老帮主饭菜的人是谁?”
颜开先:“我们每日轮流去盯,事发后,共通查验过剩余饭菜,也问了厨下的帮众,确定了没有问题。”
或许是错觉,颜开先在说到“问了”两字时,整个人透出了一股肃杀之意。
朝轻岫看看颜开先,再看看其他人的反应,觉得自己可以不用去细究对方的整个询问过程。
不过按照阮时风的说法,帮众在将食物放到明思堂门口便会离开,通常来说,在放下饭菜,到上官帮主拿到饭菜间,存在一个空档。
然而朝轻岫如今所处的是武侠世界。
以那位上官老帮主的功夫,期间当真有人靠近明思堂,不会毫无察觉。
朝轻岫确认了一句:“当日上官帮主负伤在身,她的听力是否不如以往?”
田长天摇头:“老帮主内功深厚,便是受了伤,耳目依旧灵便,明思堂内有什么动静,还是难以瞒过她的。”
朝轻岫:“我可否多问一句,从中午到发现上官老帮主不幸遭人毒手时,诸位都身在何处,有谁能够作为凭证?”
颜开先想也不想,即刻回答,仿佛那些事情已经在她心头萦绕过千百遍:“我上午一直在静坐,午后外面分舵忽然有消息送来,就跟关兄弟等人,商量了一会跨州送货身上的事情。”
朝轻岫微微颔首。
这样看来,颜开先算是有人证,然而她的人证是自己下属,终究惹人疑虑。
乐知闻擅长杂学,内功练得不够纯熟,此刻气息已经有些短促起来,发现朝轻岫的目光向自己看来,用椅背撑着身体,艰难道:“我当时身上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就看了会闲书,中午跟田三哥一道用饭后,就拉着他下棋,直到晚上。”
另一边,田长天也点头,算是佐证。
萧向鱼:“早晨之后,我去城中逛了逛,又去瓦舍中听人说书,事后颜护法查证的时候,也找到了记得我行踪的人。”
阮时风不等朝轻岫询问,主动道:“我也在处理帮务,虽不敢说身边时时有人,但大部分时间,都有人过来汇报帮内讯息。”
也就是说,所有学过大正手这门功夫,而且晓得上官老帮主养伤忌讳的人,理论上都没有作案时间。
然而人证可以收买,这也是颜开先等人彼此无法信任对方的原因。
朝轻岫道:“请问一句,那枚掌印,会不会是老帮主自己所留。”
阮时风道:“我们考虑过,假若那枚掌力是老帮主所留,那多半也是在暗示我们,下手者曾学过大正手这门功夫。”
她越往下说,心中越是一片黯然。
十多年前探查不出结果的事情,十多年后,依旧笼罩在一片迷雾当中。
阮时风叹息:“或者颜护法所为才是正途,既然大家终生无法替老帮主报仇,那么一齐死在此处,倒是唯一一个报仇雪恨的法子。”
就在这位前自拙帮高层,现六扇门捕头感慨的时候,那位朝姑娘再度开口说话。
朝轻岫靠在椅背上,面露沉吟之色,随后道:“听了诸位的言语,我大致已经有了些猜测。”
在场之人齐齐露出惊愕之色,颜开先双手用力,不自觉将扶手攥出道道裂痕,若非服毒后内劲衰退,几乎就要忍不住冲到朝轻岫面前。
她呼吸数次,才定下神来:“姑娘莫要说笑。”
朝轻岫不以为意:“事已至此,便是听我说笑几句,想来也没什么妨碍。”又道,“我曾听阮捕头提过几句当年旧事。”目光移到阮时风身上,“阮捕头曾经说过,最开始见到老帮主尸身时,还以为她只是在书斋中静坐。”
阮时风点头,不明白这句话有什么问题。
朝轻岫:“阮捕头既然会产生这样的误会,是否证明,当时书房内基本没有打斗的痕迹?”
否则以阮时风的精细,第一时间肯定得担心是否有敌人来袭。
阮时风点头:“的确如此,所以我们全都认为,是相熟之人趁着老帮主不备,骤然发难,下手将她制住。”
朝轻岫摇头:“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有些不对。
“老帮主的死因是饮用酒水后气血沸腾而亡,再加上当时书房的环境并不凌乱,唯有桌上放了一只空酒瓶,尊驾就以为,是有亲近人忽然动手,先将老帮主制住,再往她口中灌酒。不过这样一来,就存在说不通的地方——老帮主当时既然已经受制,凶手又何必非得灌她酒水不可?”
她说话声音算不上洪亮,然而落在颜开先等人耳中,却无异于惊雷闪电。
当日发现老帮主被人谋害后,颜开先等人彼此怀疑,互相攻讦,竟没人坐下来仔细梳理案件。
毕竟那个时候,帮会内值得怀疑的人不多,众高层主要是盯着彼此的不在场证明,竟没想到去仔细研究作案手法。
朝轻岫:“诸位当局者迷,也是难怪。”接着道,“若换了我是诸位当中一人,又对老帮主怀有异心,制住她之后,自然会用一些无法暴露自己身份的法子下手。
“行凶之人非要用酒水,还将瓶子留在原地,倒像是刻意宣扬自己的身份乃是帮中要紧人员一般。”
阮时风长出一口气:“原来如此,姑娘一席话,当真叫阮某茅塞顿开。”
她的语气异常诚恳,当中可能还有点“在六扇门一待数年都不如跟对方聊几句天”的遗憾。
朝轻岫微笑不语。
武侠世界与侦探世界显然存在一定的壁垒,江湖人士就算行凶,也没耐心研究那么多千锤百炼的作案手法,纵然能想到用计遮掩,也不会特别注重细节,很适合具备一定理论经验的朝轻岫即兴发挥。
颜开先冷静依旧:“但若下手的并非帮内要紧人员,为何会知道老帮主当时受伤极重,书房内又偏偏留下掌印与酒瓶?”
朝轻岫回答:“那自然是有知道内情之人与其传递消息。”
阮时风皱眉:“我们也曾考虑过此事是否有白河帮中人插手,不过当时白河帮内那几人的功夫也算不得如何高明,要说他们轻轻松松就让老帮主着了道,我实在不信。”
郜方府周围的江湖势力本来就少,否则也不至于自拙帮都覆灭了那么多年,也一直没人过来侵占地盘。
她的看法十分合理,自拙帮其他人也都表示默认。
朝轻岫道:“既然阮捕头如此说,我们便先假定此事与白河帮无关。”然后道,“咱们现在从头梳理此事。
“上官老帮主因饮酒导致的气血沸腾而亡,所以在事发当日早晨到下午被发现之间,她必然曾经饮酒,事后查验过当日的午饭,确定没有问题,而受制后才被人灌酒的可能性方才已经排除。
“既然不是被迫服用,就是自主服用,而老帮主并不会明知是酒还偏偏要饮,所以在下斗胆揣测,老帮主是在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情况下,误食了酒水。”
说到此处,朝轻岫又道:“单独的酒当然会惹得上官帮主怀疑,所以在入口前必然是有所遮掩。首先假设酒液是混在其它液体当中,比如茶水。
“然而这样一来,凶手根本没有另外拿一个空酒瓶放在桌上进行掩饰的理由,不管是空酒瓶,还是空茶杯,对调查者来说都无甚不同。所以我猜,酒液混入的乃是饭食。
“不过各位当年就已经调查过,确认了帮内送去的饭菜没有问题,所以就一定存在另一份有问题的饭菜。”
萧向鱼忍不住打断:“谁有本事偷偷送一份饭菜到明思堂内,还不让老帮主知晓?”
当真有这样的武功,也不必绕弯子谋害了。
朝轻岫:“萧姑娘说的不错,所以送饭之时,并未背着老帮主的耳目,或者说,此事乃是老帮主有意为之。”转向阮时风,“而且我想到一件事情——昨日阮捕头曾经提起,老帮主在饭食上有些挑剔,此外她老人家偶然间也会乔装成普通百姓,去市井内游玩。
“既然诸位发现老帮主尸体时,帮中送来饭菜只动了两筷子,那么依照在下的猜测,上官帮主当时或许是另外叫人送了饭食过来,也未可知。”
颜开先听着朝轻岫的话,忽然感到一阵眩晕,以她如今的修为,竟也忍不住心跳加速。
此时此刻,厅中忽然变得异常安静,连众人的呼吸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尘封多年的真相,真一点点将最初的面目展露在所有人眼前。
朝轻岫的声音轻缓如流水:“诸位细想,明思堂紧靠着街道,并非帮会中心地区,老帮主当日偏偏选了此地休养,其中自然有她的缘故在。”
现代人对点外卖一事自然不会生疏,朝轻岫倒不用背着人偷偷点,不过在穿越前,但凡她是是夜间买吃的,外卖员上门时都会刻意放松脚步,不打电话,以线上沟通的方式提醒顾客食物已送达,保证整个过程都在安静且不惹人怀疑的状态下进行。
朝轻岫万万没想到,日常生活的小经验居然能帮助自己理清案件思绪。
“以上官帮主的本事,叫人将饭食送到清波街附近,自己翻墙去取,并不算难事,况且阮捕头也曾提到,老帮主等闲不见帮众,一定有事求见,得多求见几次,才会得到召见,这或许是因为,老帮主并非时时刻刻待在明思堂内,她有时在外停留,听见明思堂外有帮众求见的声音,才匆匆返回。若是上官帮主有时直接见人,有时则拖延一些时间,旁人或者能猜到她私下出门,要次次都拖延些时间不见,旁人便难以察觉。
“这样想来,事情便容易理清——在座中的某一位暗地里与外人相勾结,透露了老帮主的秘密,又让人在老帮主叫来的饭菜中额外添加了酒水,老帮主用完饭后,内伤发作,气血翻腾而亡,那送饭之人再趁机悄悄潜进明思堂,将老帮主的遗体带到书房之中,又在她口中倒满了桃花酒,以便遮人耳目,又因为她的死因确实与酒水有关,诸位见到空酒瓶时自然不会多想,其实若真是一位武功高强之人先制住上官帮主,然后逼她服酒,喝一口也罢了,何必将酒瓶喝空,又非要将酒瓶留在原地?
“至于那枚掌印……只要知道老帮主出去拿饭菜的准确时间点,然后趁她外出时,潜到明思堂内,将掌印留下,便不会惊动旁人,其他人事后见到,也只会以为,那枚掌印是午饭时或者午饭后留下的。”
朝轻岫娓娓道来,其余人只听得惊心动魄,如痴如醉,她的话乍听仿佛天马行空,然而仔细想想,却无一处不近情理,而且背着帮众自行出门的事情,也与上官帮主的性格十分相合。
阮时风喃喃:“如此一来,咱们之前的证明就都……”她的目光在其他人身上一扫而过,没将剩下的话说完。
朝轻岫开口:“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情想问。”
阮时风此刻已经对朝轻岫十分服气,慢慢相信今日有她在,说不定真能勘破当年迷雾,此刻自然道:“姑娘请问,在下知无不言。”
朝轻岫声音温柔:“上官帮主想来不会选择来历不明的食物,所以当日送饭的应该是城内老字号的店家……所以我想请问一句,上官帮主平日喜欢哪家食肆的饭菜,是蔡记吗?”
乐知闻惊异:“确是蔡记,朝姑娘又如何知道?!”
朝轻岫点了下头:“之前在城中听说了一件事情,此刻忽然想起。”
她施施然站起身,伸手轻轻抚着座椅旁的老旧案几,在周围摸索一阵,接着从案几下头掏出一个纸包,然后走到颜开先旁边,将纸包内的药丸取了一枚出来,递到她唇边,笑问:“这是解药不是?你且服下,我还有事劳动你。”
颜开先来不及询问朝轻岫怎么知道自己将解药藏在何处,出于对对方的信任,张口将药丸吞下,然后毫不犹豫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朝轻岫退后两步,走到颜开先身侧,然后才向前一示意,温声道:“事到如今,只要将蔡记老板带来问一问话,事情自然可以水落石出。”
说到此处,她的目光落在不知何时面色已经变得惨白如雪的田长天身上,然后道:
“我本来还未有十成把握是田兄,不过看你如今情状,倒是不打自招,还请颜护法帮忙,莫要让田兄与我动手,我还有事相询。”
解药入腹后,药性发作颇快,颜开先提起真气,身形一闪便站在田长天身前,她手臂舒展,向前急探。
田长天伸手想要格挡,然而他平时武功就不如颜开先,何况此刻还中了毒,架势散乱,仅仅一招之下,就被拿住了胸口要穴。
颜开先转头去看朝轻岫,声音异常坚定:“姑娘想问他什么?”
朝轻岫目光很柔和,声音几乎要比目光更加柔和,她不紧不慢道:“我很想问一问田兄,你如此心狠手辣,当初为什么不取那蔡记老板的性命,是否他告诉过你,一旦自己身故,之前偷偷留下的证据,一定会被宣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