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羽很久没生病了。
大三上半学期的课已经很少,开学前几个星期,她便躺在宿舍里和低烧缠缠绵绵了好久。
头很晕,多梦,迷迷糊糊间梦到了很多,清醒的时候又记不得多少。她请了假独自在宿舍,其他人都去上课,期间她挣扎了几下爬下床,喝了点水,又回到床上,拉上帘子,视线就暗了下来。
枕边的手机经常会亮几下,偶尔也有电话进来,她闭着眼睛不想管,整个人进入半梦半醒的状态。
“凌羽?”
有人喊她的名字,隐约间听着是孙晓慧的声音。
“她在这儿吗?”
“拉着帘子看不清,凌羽?”邵梵梵声音大了一点,又喊了一声,“凌羽?”
凌羽轻轻动了一下,想答应,但是出口的声音无比轻微。
“睡着了还是不在?”
下面传来包扔到桌子上的声音,邵梵梵问:“你找她干什么?”
“她不接电话,”孙晓慧说,“江予言在楼下找她。”
“啊?”
“我说她生病了,这人又去买了药,然后让我帮忙送过来。”
“不是——”邵梵梵的声音拔高了一瞬,又立刻降了下来,“你之前还给我吐槽说,她和江予言那个舍友在一起了?”
“你小声点,”孙晓慧似乎是打了一下她,又擡头喊道,“凌羽?”
“哎呀她肯定不在。”
“我估计应该是分手了,我那天听到……”孙晓慧说话的声音逐渐降为了气音。
“真假的?”邵梵梵语气很吃惊,“我难以想象。”
“我当时也很震惊好吗!”
“不过她是真厉害啊……这边刚走那边又来,还都是舍友,陈准甩了她,这不江予言还巴巴的等着吗……”
“我真不理解,”孙晓慧带了点情绪,“他怎么就非得吊死一棵树上——”
宿舍门被突然推开,她俩的谈话声戛然而止。
“杨陶?”孙晓慧声音有点低,“哎你……嘶——”
“我拿个东西,”杨陶的声音很平静,“让让。”
“先说不行吗,”邵梵梵带了点不高兴,“一下撞两个人。”
“需要我道歉?”
“那倒不用,都是舍友……”
杨陶轻笑了一下:“哦,有人在上面生病休息,都是舍友,你们说话小声点不行?”
她的话音落下去,宿舍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凌羽拥着被子轻轻翻了一个身。
天气凉了,没课的时候,凌羽就在衬衫外面套了一件灰色的卫衣,跟着杨陶去图书馆的天台站一会儿。
她的脸因为生病小了一圈,面色很白,下巴尖尖的。
杨陶抽完烟,瞅了她几眼,最后开口:“有一个事情我要和你说一下。”
凌羽的目光落过来,她刚把身体养好,面容如今是另外一种柔和:“嗯?”
“陈准加我微信了。”
凌羽的神色如常,只是没有接话,过了半分钟才问:“他说什么了?”
“我还没同意。”
凌羽轻轻笑了:“他没联系过我。”
杨陶垂下了眼睛,又道:“我没打算同意,但你要是想知道他的近况……”
凌羽过来扶住她的肩,低头嗅到了杨陶身上很淡的烟草味,她说:“看你心情。”
“嗯?”
“愿不愿意加,看你心情就好,”头发随秋风拂过凌羽的面颊,“我现在觉得……”
她没说下去,但杨陶轻轻打量着她,笑:“怎么,生了一场病,想开了?”
“我本来也没难为过自己,”凌羽也跟着笑,“我以前还会后悔,但是生病的时候总是做梦,梦见的次数多了,就不再有这种感觉。”
陈准总是在梦里出现,迷迷糊糊的,她好像对他说过很多话,饱含歉意的占大多数。
梦里的他仍旧无动于衷,末了只是说:“你怎么不好好照顾自己,凌羽。”
“生病不好吗?”
“生病不好,”他眉眼清晰又柔和,“你故意不吃药。”
“我觉得这是一种惩罚,”在梦里她更加坦诚一些,“我有时候太过于自我,不应该因为莫名的念头开启一个错误的关系,更不应该因为自我的欲望又把这个错误给加深了下去,陈准,现在我甚至都不知道我要什么了……”
“我从来没因为这个事情埋怨过你。”他说。
凌羽愣住了。
陈准仍旧看着自己。凌羽感到周围的景物斗转星移,她和他回溯到以往,晨曦微露的沙滩,秋雨过后的沥青路,以及波涛漫天的冬日海边,落叶或者飘雪,都从他们面前飘拂而过,这是真实发生的场景,他曾经那样注视着她。
凌羽心想,不会有人再这样看着自己了。
不含情欲的,不含试探的,仅仅只是注视着、凝望着。
这样的眼神。
仿佛彼此是对方生命中的人。
“梦见他后,我就醒了,”凌羽说着,伸了一下双手,“身体也好多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梦到他,我觉得……”她声音轻了下来,“我以后不会再梦见他了。”
杨陶定定地看着她,良久过后,她说:“那就好。”
凌羽在天台待了一会儿,随后同杨陶告别,独自去了出租屋。
在卧室里坐了一会儿,天色就已经快要暗下来了。
她坐到了书桌面前,打开了台灯,看到桌面上还有东西没有清理——
单词书、零零散散的几支笔,还有他留下的一叠草稿纸,最上面几张,用铅笔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德语单词。
凌羽捏着钢笔,顿了许久,随后在铅字上面,慢慢地划写了一句中文——
你的眉目笑语使我病了一场,热势退尽,还我寂寞的健康。来源于木心《眉目》。
她将字迹撕成一个小条,又把左手上的戒指拿了下来,缠上纸条,放回梳妆台的格子里。
离开前,她想,下次再来,应该是学期末,她总要回来打扫打扫卫生。
余下的日子里,凌羽偶尔会去一趟医院。
陈诗语住院的时间不是很固定,但运气到了,也能碰见。
还是买点水果,在外面看一会儿,临走时放在门口。
她发现,每次住院,王金玲都是一个人陪着女儿。
隔着玻璃窗,凌羽明显感到自己的心情一次比一次平静。
她回去的时候,去过几次商贸玩具市场,她比划着玩具店老板描述:“就是那种带塑料吸管的杯子……不是这种,这种质量太好了,十年前那种款式,有没有?”
“那肯定早停产了。”
“还有那种花生模型,一打开就会唱歌那种。”
“这种?”
“不是,也是老款式。”
“美女,”老板从货品架上转过身来,“店里其他玩具不看看?非买这种不可?”
“不是,”凌羽一愣,慢慢反应了过来,“我不是非买不可。”
她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手掌,上面的纹路清晰。她什么都没有,好像也强求不了什么,但她现在,仍旧好好地站立在这个地方。
她随便买了点东西回去,医院往后不再去了。
大四那年,凌羽开始实习。实习的公司离H大不远,有同系的学长带着她,恰逢组里缺人,她入职不久便被排了需求,第二个月直接接到了大的项目,拿到了预期的产出。时运在,凌羽很快得到了大厂offer,留在了海城。
凌羽想,自己应该最后再去一次。
她没抱什么希望,也没买东西,照着往例进了电梯,轿厢里面只有她一个人。
凌羽站在最前面,看着钢板上倒映出自己模糊的面容,又看见红色的数字跳动,电梯在四楼停住。
她往后退了一步,电梯打开,她和来人打了照面。
她往后退的姿势一顿。
对方瞄了她一眼就转过了身,站在了她前面。
凌羽则往旁边移动了一下,按上了关门键。
很快抵达了六楼。
女人率先出去,凌羽站在里面不动。
电梯门重新又合上。
凌羽竟然莫名放松了下来,又觉得有些好笑,嘴角还没往上扬,电梯门又一次重新打开。
她站在门外看她,先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小羽?”
凌羽眨了一下眼睛。
这次看得很清楚,四十多岁的女人,皮肤很白,有细纹,还能窥见年轻时的风姿,只是眼眶有点泛红。
电梯门又合上了,王金玲马上又摁了一下电梯。
凌羽这才下来,手掌放进口袋里,嘴唇动了两下,没说出话来。
“你和凌……你和你爸长得挺像的。”她说。
凌羽没想到第一句话是这个,她垂了垂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你姑妈家都挺好?”
“嗯,都好。”
王金玲一只手拎着饭盒,另一只手扯了扯袖口:“你上大学后我就没怎么和她联系过了,那……账户上的钱你够用?”
“我没动。”
“为什么?”
“我有。”
“哦哦,”她又扯了扯自己的袖口,“你怎么来海城了?”
“我在这儿上大学。”
“哦哦,”她发出了同样的音节,“你怎么知道这儿的?你姑妈知道?”
“我上次来医院,无意间碰见的。”
“那些水果也是你放这儿的?”
凌羽掀开眼皮,目光落过去,没有说话。
王金玲拎着手里的饭盒,晃了一下:“我刚刚下去给诗语带饭去了,你过去一起吃?”
凌羽缓缓说道:“我吃过了。”
“哦,好,那我过去……你和我一起?”
凌羽还是没说话。
王金玲看着她,笑了一下,笑容讪讪的。
“行。”凌羽最后答应。
她跟在王金玲后面,推开门,陈诗语还在里面,挂着点滴,旁边有护士照看着。
小女孩见门一开,便喊了一声“妈妈。”
凌羽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安静地听王金玲和护士交谈了几句。
陈诗语吵着说饿,护士推门出去,王金玲坐在床边,把饭盒打开,一口一口喂她。
王金玲指了指坐在对面的凌羽:“你喊姐姐。”
陈诗语把饭咽下去,声音软绵绵的:“姐姐。”
凌羽笑了一下。
陈诗语又问:“妈妈,这也是叔叔家的姐姐吗?上次来看我的就是叔叔家的。”
“先吃饭,”王金玲把勺子递到她嘴巴旁,“待会睡一觉。”
凌羽盯着指尖瞧,不再言语。
等陈诗语睡着,凌羽便慢慢站起来,起身出去。
她刚想转身,身后的门又被打开,她喊她的名字:“小羽。”
“嗯,”凌羽面容平静,“我就先回去了,听护士说她下午还要打针。”
“打制剂,往肚皮上打针,”王金玲说着眼眶又红了,“他们不知道,我之前还有过你……这个事。”
凌羽点点头:“能理解。”
她说完还要转身,对方唤住了她。
“以后还来吗,”她往前走了两步,把手机递给凌羽,“要不留个电话吧?再来提前给我发个信息,万一有别人在这儿看见……”
凌羽瞅了一会儿,最后慢慢接过来,输入号码后,又道:“来不来的,再看情况吧。”
她把手机还回去,往右边的方向走。
王金玲低声提醒她:“电梯在左边。”
凌羽顿了一下,又转身走过来,从她旁边经过。
王金玲扶着把手看她的背影。
凌羽没有回头。
临近毕业的时候,凌羽有段时间在忙论文,为了方便,她和其他同学一样,回学校住了一段时间。
和杨陶往宿舍的路上走,暮春的夜晚,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两人都没说话,在临近宿舍楼的时候,凌羽突然顿住了脚步。
杨陶回身看她:“怎么了?”
凌羽难得露出了很迷茫的表情:“是不是有人喊我名字?”
“有吗?”
凌羽扭头看了一圈,她又往回走了几步,脚步有些急促。
杨陶在后面喊她。
她再次停住步子,昏暗中只看到熙熙攘攘的回寝人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