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不算长,但凌羽的耳机在期间不幸坏掉,因此《红与黑》只听了三分之一,软件上显示八个小时零九分钟,这是巴拿马运河平均通过一艘船的时间。
仅仅一艘船的时间,她就有些爱上了于连,这是个脆弱又有野心的美人婊。
一起同住的姐姐买来了蟑螂药,它在几天后就发挥了效应,凌羽洗衣服的时候再也没有看见过老朋友们的身影。
距离九月份还有不到两个星期,凌羽终于结束了为期两个月的打工之旅。
她瘦了五斤,皮肤暗了一个色调,头发长了半指,银行卡里多了五位数的余额。
还是来时的旧箱子,没几件东西,凌羽拖着走了半小时才找到摩的师傅,花了十五块钱把她送到了火车站。
这次凌羽选择了卧铺,不过比硬座好不到哪里去。
最上层的位置,护栏很低,床板极其狭窄,头顶是电视机,一直播放着无厘头的电影,火车开动时带着整个铺架摇动,凌羽紧贴着最里面,将被子推到外侧,闻到上面有股说不上来的味道。
熬时间最好的方法是睡觉,凌羽一路上昏昏沉沉,依次听到电影演员的台词、下铺男人放肆的打鼾声;火车几次停下又启动,她尽量避免喝水,但还是上了两次厕所,车上轰鸣的抽水马桶没让她清醒几分,凌晨时却又被空调冻醒。
凌羽只好把被子拆开盖在自己身上,饭点的时候有人用热水冲开鲜虾泡面,蒸汽断断续续飘来,反倒冲淡了被子上的气味。
就这样,回到宁城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夜里一点。
姑妈家的烧烤店离火车站不远,步行不到十五分钟。
姑父姓马,烧烤店的名字也简单粗暴,“老马烧烤”四个红色的大字隐匿在整条街道杂乱无章的招牌灯里。
夏天营业时间长,凌羽到门口时,外面最后一桌光膀子的客人才刚走,桌子上一片狼藉,啤酒瓶七零八落地倒在马扎下面。
姑父拉货的大面包车还停在旁边,车门大敞着,里面还有几箱摞得很高的啤酒,凌羽将行李箱扛起来放在啤酒旁边,又推开店门进去。
姑父倚在柜台上算账,感觉有人进来便擡头,看见是她倒不意外,双腿前后倒腾了一下,重新换了个姿势继续低头算账:“小羽回来了?”
凌羽点头,又喊了一声姑父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套上围裙,从桌子上拿了抹布进了后面厨房。
姑妈在后面厨房收拾,她在门口喊了一声姑妈,走到她旁边将抹布浸湿。
姑妈也围着围裙,手臂上戴着姜黄色的皮胶手套,把水池里的碗筷转动得稀里哗啦:“火车没晚点吧?”
“没。”
“吃东西了吗?”
“我现在不饿,”凌羽又弯腰从柜子里拿了一个黑色大塑料袋,边说边往外走,“回去再说吧。”
将残羹饭菜清理,擦桌子,椅子桌子叠好放店里,最后放下卷帘门。
这套流程她做起来比在玩具厂工作更得心应手,之前每个周末和寒暑假的晚上,她都是这样度过。
拉上卷帘门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姑父在前面开车,等待红灯的时候清了清嗓子:“小羽在莞城得待了两个月了?”
副驾驶上的姑妈替她应和:“可不是么。”
“跑这么远,肯定吃得住得都不习惯,还不如在家里。”
凌羽说还好。
“这个暑假饭店也忙,”绿灯亮起后,姑父开始启动车子,“又招了几个临时工。”
姑妈补充:“原本两个,现在走了一个了。”
“给临时工开的工资也不低,人家在这干两个月,还不一定比你赚得少。”
姑妈望了车内后视镜一眼,找补了一句:“这是什么话,赚多赚少,起码这是小羽自己的钱。”
凌羽不说话,她眼皮发沉,坐在面包车的中间部分,靠着她的行李箱,一低头似乎还能闻到身上残留的火车被子气味。
尽管回到了自己的床铺,这个觉睡得也不安稳。
房间门锁早就坏掉,隔音也一般,凌羽昏昏沉沉间能听到姑妈在大声呵斥表弟马家明,紧接着有响亮的摔门声,安静了一阵之后,又飘过来劣质烟草味,随着烟雾过来的还有时有时无的对话声。
“四年,除了学费还有生活费,加起来你算算?”
“那也不是这个算法。”
姑父咳嗽了一声:“学校在海城,消费也比咱这高,别忘了家明开学那个私立高中的学费。”
房间安静了一会儿,姑妈加了一句:“她报海城,也不一定没有自己的想法,她妈……”
凌羽本来还有些迷糊,听到这些,突然彻底清醒了。
她先在房间内弄出来一点声响,等客厅外面安静了,才出来洗漱。
凌羽原本打算跟着姑父姑妈一起去进货,但是姑妈让她先歇着,凌羽也乐得清闲。
出门前又洗了一遍澡,去理发店将头发修短了一些,又染了一个新发色。
凌羽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瞧,对Tony老师的手艺大体还是满意的,挺有层次感的日系狼尾鲻鱼头,颜色是不太张扬的闷青,发尾挑了墨绿,稀疏垂在耳侧,这种颜色把她晒黑的皮肤给衬了回来,乍一看侧脸,有点像电影《绿夜》里的韩国女主角。
染完头发还有时间,手机上弹出了高中同班同学高莹的邀约,在咖啡馆,除了她,还有另外两个只能算是面熟的女生。
凌羽进门的时候她们还小小惊叹了一下:“发色好酷。”
“班里的统计表你没填吗?我们都不知道你考哪去了。”
“我报的H大的计算机科学与技术,”凌羽说,“那段时间我不在宁城,也没怎么看班级群消息。”
“哇塞,好厉害,你家里不得高兴坏了,要是我考上H大,我爸得把升学宴开满整个宁城。”
凌羽笑,幅度很浅很淡。
“H大?”对面的女孩放下奶茶,“咱班江予言也考的H大。”
哪怕隔着桌子,凌羽也能看到高莹用力踢了一下那个女生。
凌羽装作没看见。
看着对面女孩因为嘴快的尴尬脸色,凌羽还是开口解了围:“这个我倒不清楚,和他没怎么联系过。”
“江予言前段时间不是有个成人礼嘛,”那女生继续说,“我走得晚,看见司倩语哭了。”
“我说司倩语朋友圈最近怎么不秀恩爱了,是不是分手了?”
“才好了没几个月吧……”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几句,看凌羽不搭话,互相对视了一眼,就又把这个话题给岔过去了。
高莹悄悄瞅了她好几眼,最后实在没忍住,低声问道:“你没生气吧?”
她说:“我生什么气。”
凌羽在她们对视的一眼中,便知道了自己过于平淡的反应没有达到他们邀约的目的,她晃了晃杯子里的冰块,觉得没意思,便起身告退了。
回到姑父姑妈的烧烤店的时候,正好到了上人的点,店外摆满了很多桌子,吵吵闹闹的声音让夏夜平白升了几个温度。
她围上围裙,端着托盘去上烤串,弯腰的时候,突然感觉脖颈处发烫。
凌羽擡起身,循着感觉,捕捉到了视线的来源。
隔着喧嚣的夏夜,隔着许多中年男人横肉四溢的赤裸上身,隔着袅袅升起的呛人青烟,她再一次看到了江予言。
两个月没见,他头发变短了,本来是很周正的长相,现在看着更加有精神气,和她只对视了一瞬,就她身上掠过去,随后无比自然地拿起啤酒瓶和对面的人碰了一下。
他心情看着不错,和他一起吃饭的都是他在画室的朋友,凌羽更眼熟其中一个人,是江予言的铁哥们于朔。
既然江予言装作看不见她,凌羽自然也不讨那个没趣。
凌羽在给一桌客人点完餐后,于朔举起了一只胳膊朝她喊道:“服务员,过来一下。”
凌羽将菜单夹在小臂下面,一副没听到的样子。
谁知于朔声音又高了一个度:“喂,服务员,喊你呢。”
周围有客人回头,凌羽这才走过去。
“要什么?”她开口。
“哟,”于朔做作夸张的表情里带着一丝恶劣,边说边戳了戳身旁的江予言,“这不是那个谁,那个谁来着?”
江予言没擡头,只是拨弄着摆在杯口上的筷子。
“就是当时追你那个。”于朔声音不算大,但同桌的几个男生都哄笑了起来。
凌羽皱了皱眉,但又想到这是自己家的店,于朔就是料她不敢有什么反应。
“帮我们再拿几瓶啤酒吧,”江予言终于开口,他看着她的眼睛,“谢谢。”
等凌羽送完啤酒,姑妈拉了一下她:“那桌是你同学?”
“算是。”
“我之前不知道,那个穿黑衣服的小男生,这个暑假经常来咱家吃烧烤。”
凌羽往那扫了一眼,穿黑衣服的是江予言。
“你去给他们多送些串串。”
凌羽最初不动,后来又姑妈推了她一下:“去呀。”
于是凌羽迎着几双探究的目光,将串串放在他们桌子上:“多送的。”
于朔一反常态,竟带头说了谢谢,又突然站了起来,拿个新杯子倒了点啤酒,递给凌羽。
凌羽没接,下意识地看向坐着的江予言。
对方也在看她。
“我和言哥呢,我俩都考上了H大美术学,”于朔清了清嗓子,“我知道你也去了H大,首先我佩服你追言哥的毅力。”
除了江予言,剩下的几个男生都没憋住笑声。
“咱俩之前是有点不愉快,但以后也都是同学,当然也是为了给言哥一个面子,”于朔晃了晃手里的杯子,“喏,一杯酒,抿恩仇。”
凌羽接过来,先看了看于朔,又看了看杯子。
桌子一圈上的人都露出看好戏的神情。
凌羽看着于朔的眼睛,将本来凑到下巴的杯子往身侧移动,她手腕一翻转,盛装的液体顺着杯口全部倾洒下来,水泥地面上顿时灰黑了一片,溅起的水珠打湿了桌腿。
啤酒不可避免地打湿了鞋袜,于朔下意识地低头往后一退,再擡起脸来的时候,面色已经非常难看了。
“再重新赔你们一瓶。”凌羽摞下这话,转身就要走。
“凌羽。”
江予言此刻起身站了起来,他的神情终于有了波动:“借一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