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来的人裴英娘认识,不仅认识,还是熟人。
刚好在北市买了同心结肉脯,预备带给半夏和忍冬尝尝的,裴英娘让半夏装了一碟子,切几只西瓜,冻酥花糕、冰梅浆一样备了些,“天气怪热的,先歇口气,来得这么急,是不是京里出了什么大事?”
秦岩和郭文泰都是满头大汗,怕汗味薰着她,没敢和她靠得太近,站在廊外的浓阴底下,接过半夏送到跟前的冰梅浆,一口饮尽,不直接答她的话,避重就轻道:“接连烈日暴晒,二圣不耐暑热,恐怕要推迟行程。”
裴英娘挑眉,笑而不语,低头整理樗蒲绫披帛,腕上的翡翠镯子颜色透绿,像一泓水波流动。
秦岩和郭文泰对视一眼。
秦岩先咳嗽两声,苦笑道:“不是我们有意瞒着王妃,实在是来之前圣人嘱咐过,我们没胆子抗旨。”
裴英娘站起身,披帛滑落,“好了,辛苦你们连日奔波,我不为难你们。”
这时冯德送来切好的西瓜,秦岩和郭文泰告罪,坐下吃西瓜。树荫里铺设席子小几,繁花堆满枝头,香风阵阵,他们坐在凉风花影里吃瓜,好不惬意。
回廊深处响起一阵脚步声,李旦带着长史走过来。
刚才李旦和裴英娘一起回观风殿之后,长史把他请走了。裴英娘怕李治或者李令月出了什么状况,出面接见长安来人,没想到秦岩竟然不肯和她说实话。
李旦爱洁,换了身雪青色圆领袍,衣襟依旧系得严严实实。
长史和七八个幕僚跟在他身后,每个人都神情凝重。
裴英娘皱了皱眉头。
长史走下台阶,和秦岩、郭文泰两人耳语了几句,两人放下瓜瓣,向裴英娘颔首致意,站起身跟着他走了。
幕僚们簇拥着李旦去七宝阁议事,那边四面环水,看守森严,方便密谈。
李旦回头看裴英娘,伸出手,眉眼温和,“十七,过来。”
众人愣住了。
走在前头的长史也煞住脚步,回头张望。
裴英娘啊了一声,上前几步。
李旦捉住她的手,“长安出了点事,你也过来听。”
众人面面相觑,脸色变了又变。
半夏和忍冬也忐忑不安,大气不敢出。
“郎君……”有人大着胆子低声劝阻。
李旦目不斜视,一字字道:“我和王妃夫妻同体,从前的事她都知情,今后的事亦不会瞒她,你们不必有顾忌,有什么说什么。”
那人支支吾吾,还想说什么,李旦余光扫他一眼,他打了个激灵,汗出如浆,连忙退后几步,不敢再吱声。
秦岩回过神,咧嘴哈哈笑,牙齿雪白,扭头对旁边一脸忧色的长史说:“王妃以前是永安公主,品阶至今还在呢!我们家伯祖父好几次向她求助,她绝对有资格旁听你们这些酸腐读书汉算计人,相王娶了王妃可谓如虎添翼,你们的担心是多余的!”
长史收敛神色,笑笑不说话,态度依旧恭敬而客气,“将军这边请。”
裴英娘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李旦拉着走了。
到了七宝阁,她抽回手,主动避让去水晶帘后的琴室里待着。
水晶帘后架设一座折叠秋夜寒山图屏风,琴室里设有琴桌、香几,半夏和忍冬跟过来服侍裴英娘。
她吩咐宫婢们准备酪浆和鲜果,不知道长安到底出了什么事,幕僚们可能要商讨很久。
李旦跟着裴英娘转过屏风,攥住她,“无妨,你可以坐在我旁边。”他压低声音,“我说过,以后不会再瞒着你。”
怕她发现自己玩弄权术感到失望,才没有告诉她,现在不必遮掩了,小十七喜欢他,不会因为他对其他人的凉薄冷淡而厌恶他。
他拥有完整的她,也该把完整的自己展现给她看。
裴英娘摇头,笑着说,“我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呢,可没说过要帮你操心,今天我就是跟过来瞧瞧热闹,阿兄,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幕僚门客们讨论事情的时候,她不能插话,话说得越多,越容易露怯,不动声色才能吓唬人。一直待在幕后,那些人摸不清她的底细,反而要敬着她。
这些人个个是七巧玲珑心,一肚子心思,一下子亮出底牌,容易被他们轻视。
而且她每天忙活自己的事够累了,不想掺和李旦他们的各种连环套,书生们的勾心斗角,她没兴趣参与。
她更喜欢一笔笔攒钱,看着原先落后穷苦的山村乡镇一点点富裕发达起来。这些年经略西域、羁縻州、南方山区,先从种地、修路开始,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干的都是实事。
看到粮食丰收,稻麦满仓,她就高兴,那种欢喜满足感鲜活丰满。
处心积虑斗倒政敌、在宫闱政变投机取巧之类的,她不擅长,她比较喜欢积蓄自己的实力,然后直接用绝对优势把对方踩在脚底下。
这种从下而上、借力打力,一点点壮大实力的法子太笨太直接太耗时,很长一段时日内需要忍气吞声,暗藏锋芒,但是当最后羽翼丰满,攀登到山巅的时候,何尝不能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她一直有保护伞,所以能从容不迫地伸展手脚,尝试着用最笨拙的法子,努力搭建自己的安乐窝,一时遭遇挫折或者路走歪了也不要紧,有重来的机会。
李旦本身生于宫廷,长于宫廷,骨子里浸润了敏感的政治嗅觉,作为皇子,他这辈子都离不开宫廷斗争。
宫闱政变可不像种田经商,一次疏忽,很可能被彻底打入泥尘,再也不能翻身。
身为武皇后的儿子,李旦肩负的压力重如泰山。
裴英娘其他的帮不上忙,可以出钱出力出人,海路、陆路、内陆水路织出绵密复杂的大网,她的情报网已然覆盖整个南方和大半个中原。
李旦听裴英娘念叨完,低声笑,眸光清亮,“十七真能干。”
裴英娘翘起嘴角笑,顾盼间神采奕奕。
李旦垂眸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抬手捧起她的脸,指头摩挲她红润的面颊,她没有搽胭脂,青春年少的小娘子,肤色白里透红,如朝霞映雪,用不着太多粉饰。
幸好阿娘把她带进宫了,幸好先遇到她的是自己,这么好的小十七,如果被其他人发现了,一定会被抢走的。
“想说什么让桐奴传话,我过去了。”他说,低头吻裴英娘的眉心。
水晶帘外,门客们低头议论纷纷。
秦岩和郭文泰早就知道李旦和裴英娘感情好,反应平静。
尤其是郭文泰,见识过两人平时私底下相处的情景,更觉得理所当然。他不知道多少次亲眼看见李旦帮裴英娘穿木屐,堂堂亲王能放下架子,当众弯腰半跪着帮王妃穿鞋,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他正襟危坐,扫视一圈,这帮人啊,真是少见多怪。
桐奴掀起水晶帘,皂靴踏响摩羯纹地砖,李旦走到翘角案几前。
房内众人都站了起来,等李旦坐下,他们才慢慢落座。
李旦面色如常,示意郭文泰,“说吧。”
一帘之后,裴英娘听到郭文泰缓缓道:“圣人前日召集群臣和宗室王公,当众宣布,他年事已高,长年多病,想要禅位于天后。”
众人呆了一呆,嗡的一声,七嘴八舌,质问的,震怒的,吃惊的,以为自己听错了的……
一片哗然。
裴英娘刚才把半夏和忍冬打发出去了,琴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失手打翻水晶盏,声音被阁子里的嘈杂掩盖过去,没有惊动屋外的半夏。
她捡起水晶盏,牛酪浆洒了一地。
几个幕僚一迭声追问:“圣人当真要禅位于天后?”
秦岩的声音响起,“千真万确,我当时在场。”
李旦没有吭声,幕僚们惊叹诧异良久,才有一个人颤着声音问,“那……岂不是要……”
他不敢说出接下来的话,从古至今,哪有女子为帝的?圣人禅让于武皇后,这天下是不是也要改姓武?圣人果真是糊涂了么,万里江山,大好基业,就这么拱手让给一个后妃?
郭文泰眼观鼻鼻观心,接着说,“圣人宣布他的打算后,朝臣们一致反对,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出声附议,谏议大夫当场触壁死谏,险些丧命。天后主动脱簪散发,泣告谢罪,请圣人收回成命,禅让之事,不了了之。”
众人齐齐吁出一口气,差点被郭文泰吓死!还以为要改天换地了!
李旦眼眸微垂,“太子怎么说?”
秦岩接道:“太子惶惶不安,唯有磕头谢罪而已。”
众人皱眉。
李旦稍一沉吟,“告诫他不要轻举妄动,圣人此举是为了保他。”
秦岩应喏。
幕僚们渐渐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开始讨论怎么帮助太子在不得罪天后的情况下发展自己的势力。
裴英娘听他们越说越远,没有多听,端起水晶杯想饮酪浆,杯子翻仰过来,才想起刚才酪浆全洒了。
她叹口气,放下杯子,揉揉眉心。
李治开始为他的身后事做准备了,不然他不会故意当众说要禅位于武皇后。
这是无奈之下的以退为进。
称帝之事,必须徐徐图之,不能一蹴而就,天时地利人和,哪一样都不能缺。武皇后目前还缺火候,贸然称帝,绝对会成为众矢之的,人人得而诛之。
李治提出禅位,一来试探武皇后和大臣们的反应;二来激起群臣对武皇后的警惕之心;三来让武皇后清醒,文武百官,包括她的亲信心腹,甚至连武承嗣都没想过要拥立她为帝,他们效忠于她,是效忠她背后的权势,而不是她本人。
武皇后很聪明,她意识到时机不成熟,果断放下天后的架子,泪流满面,再三请求李治收回旨意,说她临朝听政全是为了替李治分忧,李治的提议完全是陷她于不义,她不敢领受。
李治逼武皇后亲口说出这一番剖白,无疑是把武皇后日后称帝的路给堵死了。
可惜他低估了武皇后的韧性。武皇后前后矛盾的事做过不少,根本不在乎自己曾立过什么誓言。
帘后的说话声一直没停,转眼到了华灯初上时候,他们还在小声讨论。
裴英娘从侧间走出去,吩咐半夏去厨下传话,天气热,该备点清爽解腻的冷淘和清风饭给幕僚们吃,看他们的架势,吵上几天几夜也吵不出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