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回到崔府之后,李楹还是无法接受父杀女的残酷事实,她伤心到如同万箭攒心,全国四万座佛寺点着的长明灯在一瞬间变的烛光微弱,住持们惊诧不已,联合将此事禀报给太后,太后大惊失色,她爱女心切,于是斋戒七日,命全国僧侣口诵地藏经,为李楹魂魄祈福。
但太后哪里会知晓,李楹的魂魄,如今正在长安,还在崔珣府中。
她裹着锦衾,靠在墙上,屋内烧着瑞炭,但裹再厚的锦衾,烧再多的瑞炭,也无法驱散她的寒冷,眼泪默默滑落,将锦衾都打湿了一片。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是崔珣。
崔珣这几日告病没有上朝,而是一直陪着李楹,他提着一包福满堂的糖霜,然后沉默的坐到榻边,拆开后,递了一颗给李楹:“我方才去买的,尝尝?”
李楹接过,塞入口中,糖霜很甜,可是她心中的苦涩,这糖霜却难以抚慰,崔珣见她怔怔的神色,心中更是难受,他说道:“不好吃的话,我再去买。”
他起身欲走,但李楹忽拉住他的手,她声音很轻,带着哭过的哽咽:“十七郎……”
崔珣抿唇,他说:“我不走。”
他慢慢坐了下来,心中挣扎良久,才反过来轻轻握了李楹的手,他的手掌带了兰芷香气,那是他在进李楹房间之前,用银盆盛了清水,又于清水中加了香灰,以及兰草和白芷,兰芷皆是纯洁高雅之物,他一遍一遍的洗,虽然自觉还是洗不清他双手血腥,但净手百遍后,终于能自欺欺人,安慰自己不至于弄脏了她。
也只有在这样自欺欺人后,他才敢用沾着兰芷芳香的手,于她难过之时,轻轻握上一握。
李楹掌心温度虽然寒冷,已经没有刚得知真相时那般冰凉了,想必是太后的祈福起了作用,崔珣说道:“至少,你阿娘是真心对你的。”
李楹默默流泪,她忽然问道:“那如果,在天下和我之间选择,阿娘会选择谁?”
“你。”崔珣想也没想就说道:“你阿娘和先帝不一样。”
相比先帝的杀伐冷酷,太后更加注重亲情,这或许是因为太后虽然家境贫穷,但自幼是感受到家人的爱的,她父母爱她,阿姊也爱她,不像先帝,自幼被杀母夺子,小小年纪就要和薛太后周旋,才养成更加狠心的性格。
所以若面临相同的境地,先帝不会心软,但太后会。
李楹不再问了,她只觉心里堵的慌,她缓缓闭上眼睛,喃喃道:“我不想原谅我阿耶了……我不想再见到他了……”
可是,她也见不到他了,先帝已经逝去二十年了,早已不在人世,魂魄想必也飞升成了散仙,李楹连质问他的机会都没有。
崔珣默了默,忽道:“我伯父,也是帮凶,你不能投胎,想必是因为他还在世的原因,如果……”
他顿了下,还是道:“如果你要向他报仇,我不会阻拦。”
李楹没有说话,只是良久后,才茫然说道:“不了。”
“你……不需要顾忌我……杀人,本来就是应该偿命的。”
李楹苦笑了下:“没有顾忌你,杀人是应该偿命,可是,罪魁祸首,是崔颂清吗?”
崔珣未答,就如金祢供述的那般,若非先帝点头,金祢和崔颂清纵然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对李楹下手。
李楹疲倦道:“既然不是他,那杀了他,又有什么用呢?”
主谋都不在了,去向帮凶寻仇,又有什么必要呢?
崔珣默然,五月的天,屋内瑞炭烧的正旺,但李楹手中温度仍然冰凉如水,正如她心中温度一般,崔珣垂眸,仿佛用尽所有力气挣扎,才敢慢慢握紧李楹的手,说道:“金祢的供状里,说你的死,对天下是大大的好事,但是,我想说,这世上,除了你自己,没有人有资格决定你的生死,更没有资格评价你的生死。”
卧房内,一片静谧,白鹤香炉中安神香香气袅袅,李楹手被崔珣轻轻握在掌心,暖和温热,她心中终于慢慢暖和起来,她咬着唇,带着丝哑涩的哭腔,说了声:“嗯。”
崔珣在府中陪了李楹几日,李楹绝望心情也渐渐缓解,崔珣于是又带李楹去了长安城外,是日已是初夏,繁花似锦,桃李竞相绽放,崔珣将马匹栓在一边,便与李楹坐在淙淙清涧旁边,微风徐徐,水光粼粼,李楹手指拂过清水,她说道:“你陪我够久了,明日还是去上朝吧。”
崔珣只道:“上不上朝,也无所谓。”
反正隆兴帝并不是很想看到他。
李楹微微叹了口气,她其实都没见过隆兴帝,只在众人口中听说他是一个至仁至孝之人,可是,他和阿娘是她最后的亲人了,她还是很希望他们能对崔珣好一点,她蹙眉道:“阿弟身上有龙气,我无法见他,否则……”
她顿了顿,否则什么呢?她只是一个鬼魂,连现身都无法现身,更别提劝告了。
李楹眸中浮现黯然神色,崔珣忽笑了笑,道:“不过,我也不是很想见到圣人。”
李楹一怔:“为何?”
崔珣没有回答,只是自嘲道:“横竖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李楹并未听懂,她想了想,还以为崔珣是因为被幽禁府中时,阿弟让以囚犯待遇对他,一个月的磋磨,让他不太高兴,她和崔珣相处以来,知道他并不是愚忠愚孝之人,像他刚才说的“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他是肯定不认的。
但是,阿弟这样对崔珣,也是因为外面传阿娘和崔珣的谣言实在太不堪入耳了,那阿弟不喜欢崔珣,也是情有可原的。
李楹一下觉得崔珣有道理,一下又觉得阿弟有道理,两相纠结时,将自己的郁卒心事都忘了,想到后来,她想的头痛,索性不想了,于是跟崔珣讨要起东西:“对了,你去过堂前,我给你的牡丹五色锦荷囊呢,快还给我。”
那个牡丹五色锦荷囊,里面装着她偷偷做的结发,她很是重视。
这回换崔珣一怔了,他讪讪道:“弄丢了。”
“丢了?”李楹瞪大眼睛。
崔珣点了点头,有些困窘:“在察事厅办案的时候,不小心弄丢了,找了许久都没找到。”
李楹都有些不可置信,崔珣向来仔细,怎么会好端端将荷囊丢了,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不会是他政敌偷去了吧,她忧心忡忡:“这荷囊一看就是女子的物事,若让有心之人拾到,只怕会掀起风波。”
崔珣倒是觉得无所谓:“一个荷囊,也起不了什么风波。”
他站起道:“天快黑了,我们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两人共乘一骑,路上李楹还在挂念着荷囊:“那个荷囊,真的弄丢了吗?”
“真的。”
李楹叹气,既然真的弄丢了,那也没有办法了,只能希望拾到的人,认不出那是三十年前宫中尚衣局的刺绣吧。
骑到临进城中的时候,崔珣忽然勒住了缰绳,马匹也慢了下来,李楹不解的往前望去,她忽然发现,原来前方就是通化门。
就是盛云廷埋骨的通化门。
她不用回头,都知晓崔珣现在一定是眸中划现伤痛神色,她抿了抿唇,忽慢慢握住他握着缰绳的手,低声说道:“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的。”
身后静默良久,终于传来一声“嗯”字,崔珣说道:“走吧。”
马蹄哒哒,往通化门方向走去。
但是崔珣的眼神,忽滞住了。
通化门外,一个浑身脏污的乞丐正随着人群,往通化门前走去。
前面的行人都有过所,守门的士卒一个个查验着,轮到乞丐时,士卒嫌弃的掩鼻:“这么臭?”
乞丐低着头,一言不发,往门中走去,却被士卒一把拦住:“你过所呢?”
“没……没有。”
听声音,是个女子。
士卒不由多看了两眼,但乞丐满面污泥,根本看不清原来面目,士卒声音大了起来:“没有过所,进什么长安城?”
乞丐哀求着:“只有出县才需要办过所,但我本就是长安人氏,家住大安坊,我回自己家,是不需要过所的。”
士卒上下打量着她:“你说你是长安人氏你就是吗?让你家人过来领你吧!”
乞丐仍然苦苦哀求:“我没有家人,求求了,让我进去吧……”
士卒不耐,将她一推:“滚!”
乞丐被推的跌倒在地,但她继续爬起,还想进通化门,可她还未爬起时,就忽被几个彪形大汉捂住口鼻,手足也被牢牢钳制住,守门的士卒不由望去,为首的大汉憨憨笑着:“这是我们主人家的逃奴,差点就让她蒙混进了长安城。”
大周奴婢贱人,律比畜产,逃奴若被抓到,可直接处死,所以士卒只是随意瞧了瞧,就再未过问。
为首的大汉已经拿出麻袋准备将乞丐捆进去,乞丐惊惧之下,一口咬到大汉的胳膊上,大汉吃痛,放开了她,乞丐得以逃脱,顿时往通化门相反方向逃去。
她跑的很快,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被抓回去。
身后传来制止声,她置若罔闻,只是拼命往前跑去,但女子的速度,没有男子快,她跑了没几步,就被人抓住,整个人也扑倒在地,胳膊都被粗糙沙石磨破,火辣辣的疼痛,但就算如此,她仍然挣扎着往前爬去,她绝望的想着,阿兄,这是你的埋骨之地,若你在天有灵,你帮帮我。
帮帮我……
但几个大汉已经都追了上来,她身子也被人牢牢按住,一瞬间,悲愤涌上心头,她真的没有办法为阿兄复仇了么?她万念俱灰,口中只是哭喊着:“阿兄!阿兄!”
眼见着她就要被抓回去,她忽看到一个绯色衣摆,出现在她面前。
绯衣,那是四品官员。
她不知道是哪来的力气,就拼命挣脱着抓着她的大汉,她满怀希冀的擡头,当看到那张昳丽如莲的面庞时,她先是一呆,然后再也不顾往日的厌弃和嫌恶,而是抓住他的衣摆死活不松开,哀求着:“救我,救我……”
她性子实在太烈,刚才的挣扎中,几个大汉都被她咬的咬抓的抓,为首的大汉抹了把脖子上的血痕,心中忿忿,但看到被抓住衣摆的绯衣郎君时,还是暂时按捺住心中怒火,拱手道:“这位郎君,见笑了,这女子是某主人家的逃奴,还请行个方便,勿要插手。”
但这位绯衣郎君容颜虽美,浑身气质却冷如冰雪,让人望之胆寒,他悠悠道:“若我要插手呢?”
为首的大汉下意识道:“你敢?你知道某主人家是谁吗?”
“谁?”
大汉顿了顿,又不好说出口,只是道:“主人抓逃奴,天经地义,你以什么资格插手?”
绯衣郎君只是嗤笑了声,大汉也知道四品着深绯,这人身份,也许不比他主人低,他不由有点胆怯,于是试探问道:“你是何人?”
“察事厅少卿,崔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