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只是,太后虽深厌崔颂清,连带着不喜崔珣,但公是公,私是私,她还是借着崔珣被污一案,与群臣商榷,欲杀裴观岳,可皇帝却要保裴观岳,卢裕民更搬出六年前突厥南下,裴观岳在宁朔打败突厥骑兵,才让突厥没有攻入长安的事来为裴观岳说情,他道:“当初若无裴尚书,后果不堪设想,裴尚书与崔少卿交恶,一时不忿,做出诬告之举,这是他的过错,但望太后与圣人看在他力拒突厥的功劳上,饶他一命。”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附和,有御史更言辞激烈进谏道:“崔珣投降突厥,虽然他一直不承认,但事实板上钉钉,如果因为这样一个叛国贼,就杀了力挽狂澜的功臣,岂不是让天下人寒心?”
“太后与圣人不妨听听百姓之言,百姓都说,裴尚书此举,是为除奸,乃无奈之举,情有可原。”
更有清流疾呼:“若裴尚书死罪,那崔珣投降突厥的罪,是不是要重新审一审?”
言语间,大有不满太后当年一意孤行将崔珣从大理寺狱救出之意。
清流对裴观岳没什么好感,对崔珣更没好感,此番全部站在裴观岳一边,但裴观岳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太后与圣人商榷后,将裴观岳削职为民,永不叙用。
这也是为何崔珣要求裴观岳死罪时,太后并没有应承他的原因。
但这个结果,崔珣早就预料到了,他对自己的名声心中有数,这三年,他做了太后手中的刀,得罪了太多人,早就是孤臣一个了,朝中谁会帮他说话?没有人。
他并未失望,也并没有去求太后为自己鸣不平,本来他也没指望此次就能置裴观岳于死地。
他如今担心的,只有一件事。
那便是如何将真相告知李楹。
李楹还不知道供状一事,她去了刑场,看了金祢行刑场面。
金祢因为叛逃突厥,又带兵攻打大周,被判了凌迟之刑,当日长安城人流攒动,百姓阖家出动观看金祢下场,在人群中,李楹看到金祢被堵了嘴,每割一刀百姓都大声叫好,最后行刑完毕后,百姓更是分其血肉,践其尸骨,场面惨不忍睹。
这场正义的盛大狂欢,李楹看的心惊肉跳,几度欲呕,走的时候,更是双脚轻飘飘的,差点没踉跄跌倒在地。
她没有回崔府,而是茫然在长安街头走着,来来往往的人都在热切议论着金祢的伏诛,可是她并不想听,她不想再走在人多的地方,于是往僻静处走去。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曲江江畔,走到了一处林中,她擡头环顾四周,这是,腊梅林。
崔珣带她去上元灯会那晚,崔珣因为跳入寒冷曲江救了阿蛮,身体支撑不住,但还是硬撑着走入无人的梅林才晕倒,这就是那个梅林。
那时她还心想,一个人人唾骂的奸佞,自尊心居然能强到如此地步,许是那时,她开始一步步对他产生了好奇,继而,情根深种。
腊梅林中,梅花已经全部凋谢,梅树生了碧色新叶,虽是绿意盎然,但到底比不得雪中红梅惊艳,因此这梅林更是人迹罕至,加上宵禁时分已到,李楹在梅树下抱膝枯坐良久,都无一人前来。
直到玄黑鹤氅衣摆出现在她面前,她才徐徐擡起头。
她张了张口:“崔珣?”
崔珣点了点头,他席地坐到她面前,李楹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崔珣道:“这长安城,你也没多少地方可以去,顺着我们以前去过的地方找,便找到了。”
李楹扯了扯嘴角,勉强笑了笑,崔珣静静看着她,问道:“为什么一个人躲起来?”
“我……”李楹抿唇,最后还是说:“我有点害怕。”
“怕什么?”
李楹没答,她只是问:“金祢就这样死了,你为什么不让他澄清,说你没有投降突厥呢?”
崔珣道:“没有必要了。”
李楹苦笑:“什么没有必要,你是不想节外生枝。”
若让金祢澄清,难免会让御史质疑崔珣心怀私念,李楹又道:“你审讯金祢的时候,应该根本没有让他写澄清的供状吧?”
崔珣默然,他让金祢写了天威军的供状,写了李楹的供状,唯独没有写自己的。
李楹见他神情,心中也明白了七七八八,她叹了口气,说道:“你是想这样,一直背负着恶名死去吗?”
崔珣眸中如深潭般平静:“我并不在意自己的声名。”
意料之中的回答。
李楹苦涩道:“你只在意你冤死的五万弟兄。”
崔珣没有说话,他只是微微垂眸,长长的鸦睫遮住眼睑,教李楹看不清他眸中神情,李楹顿了顿,又问:“崔珣,除了冤死的五万天威军,这世间,难道没有其他值得你在意的吗?”
崔珣睫毛颤抖了一下,他久久未语,之后,才低声说了句:“有。”
李楹不由望着他,崔珣手指渐渐攥紧,他却没有说下去了,而是道:“我寻来这梅林,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情。”
他仍然垂着眸,不敢看她,他怕他一看到她如水双眸,他就不忍心了。
他艰难开口道:“我审讯金祢的时候,问到了一些三十年前的真相。”
他
道:“真相,有些残酷,我觉得,你可能承受不住,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所以这些时日,我都没有回崔府,但是,我又想,我不能因为觉得你承受不住,就剥夺你知晓真相的权利,我应该尊重你,而不是代替你做决定。”
他从袖中取出卷起的白麻纸,攥着白麻纸的手指紧了又松,最后他递上前去:“看不看,你自己决定。”
李楹茫然接过,她虽接过,却不敢打开:“你说的残酷,是什么意思?”
崔珣未答,而是道:“你当初在荷花池听到宫婢说,是你阿娘杀了你,是什么心情?”
李楹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阿娘没有杀她,这不是他亲口告诉她的么?只是她虽然不懂,可还是回忆了下当时的心情,她眉头蹙起,秀美面容满是痛苦:“我不相信。”
“若非宫婢提起,你会怀疑到你阿娘吗?”
“不会。”李楹一口否定:“我永远都不会怀疑阿娘。”
崔珣点了点头,他沉默片刻,忽道:“你阿娘,对你很好,所以你不会怀疑她,那你阿耶呢?”
李楹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我阿耶对我更好,我更不会怀疑我阿耶。”
崔珣苦涩一笑:“是,先帝那么多子女,尤其钟爱公主,连诸位皇子,受的宠爱,都不及公主一半。”
他莫名说起阿耶,李楹心中,顿时有不好的预感:“崔珣,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崔珣慢慢擡眸,向来平静的双眸中盛满了挣扎和悲哀:“若公主不打开这份供状,那公主记忆中的天伦之乐,仍是承欢膝下,舐犊情深,若公主打开,便是一切如梦幻泡影,我希望公主不要打开,但,选择的权利,不应在我。”
听到他这话,李楹攥着白麻纸的手指都开始发抖,她双眼茫然,手指用力捏紧供状,只要她将这份供状撕去,她仍然是那个备受宠爱的小公主,可,人不应该这样活着呀,不应该自欺欺人的活着。
真相近在咫尺,纵然残酷,她也要揭开。
发抖的手指,最终还是摊开了供状,李楹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脸色愈发惨白,眼神也渐渐变的愈发茫然,没看到一半,她就将供状揉成一团,奋力朝远处扔去:“假的!这是假的!”
但不等崔珣说话,她又忽跌跌撞撞爬过去,捡起供状,再次摊开看了起来,这一次,她看的格外仔细,而且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似乎是想找出其中的纰漏,但直到看完最后一遍,每句话都能背出来了,她还是没找出纰漏。
豆大的泪珠终于从她的眼中溢出,她咬着牙,慢慢站了起来,神情恍惚的往梅林外走去,崔珣担心的追上她,李楹没走两步,身子就软绵绵的往下倒下,崔珣及时扶住了她,他道:“公主……”
李楹面色已苍白至极:“他是天下人的父亲,那我呢……我难道不是他的女儿吗?”
她喃喃说着:“他对我十六年的疼爱,难道都是假的吗?”
崔珣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他只感觉自己心也如同撕扯一般痛苦,他说道:“先帝对公主的爱,不是假的,只是,他没有选择公主……”
李楹凄然一笑:“对,每个人都说,我的死,对天下是一件大大的好事,他作为帝王,他选择天下,他没有错,可是,他是我的阿耶啊,是我最敬爱的阿耶啊,我又如何能接受,我的阿耶,居然,要杀我呢?”
她苦笑着摇头:“我真的不能接受……”
崔珣只觉她的身躯,冰凉到可怕,他眼睁睁看着眼泪从她脸庞不断掉落,他理解她的心情,如果她像他那般,从来没有得到父亲的疼爱,那当父亲放弃她的那一刻,她就不会这般伤心,可是,她偏偏得到了,先帝让她当了十六年最受宠爱的公主,让她成为大周最受羡慕的存在,却又狠心杀了她,这让她,如何不痛心入骨?
李楹的身躯已经摇摇欲坠,她茫然看着崔珣,眼神空空荡荡,仿佛失去了所有希望:“崔珣,到底什么是真的?”
崔珣只觉心中如万千刀片在割一般,痛到难以呼吸,他忽抱住她,喊出那个在他心中徘徊了千次万次的名字:“明月珠……”
他紧紧抱着她,他不会安慰人,只能笨拙的学着她安慰他的话那般,反复说着:“我会陪着你的,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他双臂紧紧环绕着她,仿佛要将她融入自己的身体里一般,李楹被他抱在怀中,她清晰的听到他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无比真挚。
这,总应该是真的吧?
李楹闭上眼,眼泪痛苦到不断滑落,将崔珣的衣襟打湿。
萧索梅林,崔珣在她耳边,一遍一遍说着:“我会陪着你的”,她终于伸出手,环住他的腰,于夜色茫茫中,拥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