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夭枝,那我呢?
夭枝进了屋里变干衣裳,走至桌案前,提笔将醒来后的事情一一写下,言之待此间事了,定去上工。
此番交代清楚,她才安下心来,放下笔,招来了山门灵鸽,由它传信而去。
窗外湖深,灵鸽一跃而去,水面几缕波光粼粼而过。
这处乃是他在凡间的府邸,他如今是一富户人家的长子,吃穿用度不愁,便是从小到大修仙,家中长者也没有多一句话。
是以这院子之中不会有外人打扰,盖因是特地空了一座院子让他修行。
她收回视线,转身擡眼便见宋听檐不知何时进来,正坐在对面桌案旁浅浅品茶,如今修仙需清心寡欲,自饮不得酒。
他见她写完了信,也并没有问什么,他看着飞远的灵鸽,浅声道,“写完了?”
夭枝点点头,缓步往他面前走去,方才急急推开他,自也是心存愧疚,她唇瓣微动解释道,“我往日不曾见他,如今出了这么多事,便想着告知一声。”
宋听檐闻言擡眼看来,风度极好,“确实该与人说一声。”他说完伸手而来,示意她坐在他腿上。
夭枝视线落在了他的长腿上,莫名想起往日,面色微红,难得有几分羞涩。
她停顿片刻,小步上前,颇为小心坐在他腿上,像是压着了他。
她一坐下,宋听檐便轻轻将她揽进怀里,夭枝感觉他怀里的温暖热意,一时心间微微发酸。
她轻轻靠在他怀里,不由俯身低头去听他的心跳,一下一下沉稳有力。
她思及往日种种,如今能重新见着他,竟像是做梦。
她来此也才短短三日,且还是一个人在这处等他,自有些陌生拘谨,且不好意思去睡他的床榻,因为格外整齐,被褥都叠得一丝不茍,他又格外修仙之人的模样,叫她多看都觉亵渎,便变回原身在外头水缸里住着。
是以今日才是他们见面之后第一次相处。
如今重逢后的欣喜,雷劫过后满心担忧褪去,剩下他们二人,她竟不知该说什么。
时间在她这处,虽并非许久,可在他那处,已然是二十年过去了。
整整二十年,不是二十日,他又是怎样的心情。
整整二十年,他是带着记忆自己熬了二十年,何其之难。
她虽是在等他,可她并没有记忆,也不过就是一条小鱼,恢复记忆之后不过数月,自然不难熬,可于他来说自是煎熬。
凡人修仙何其难,他又受了多少累……
夭枝想到自己心口的活玉,自从有了这颗心之后,便是不修行,都觉得有源源不断的仙力维持,此乃上神之心。
她夺了他的心,他的前程,怎可能无动于衷?
“你渡劫才归来,可有哪处伤着?”
宋听檐听出她话中声音微颤,揽抱着她低声道,“无妨,只是升仙的一道小劫,与往日历过的雷劫相比,不值一提。”
她闻言却不安心,擡眼仔细观察他,“你可有哪处不适,我去山门拿仙丹给你。”
掌门这么多年生意倒是红火,自然也有些压箱底的东西,况且他如今成了修仙的凡人,那命簿之中必然是可以修仙的,应当也能吃些仙丹。
宋听檐抚上她的眉眼,眼里是许久未见的认真,他轻声道,“不必,我既是下凡修仙,借助仙丹不符合如今凡人修仙的规矩。”
夭枝闻言静下来,想着又站起身,“你可想要吃什么,我去给你猎来。”
他如今凡人之躯需得补补。
她这话说完,宋听檐微微沉默,如此客气,岂是夫妻?
他见她离开自己的怀抱,看了她片刻,“我如今已修成仙,不必进补。”
夭枝闻言有些低落,“如此,你若需要我做什么,一定告诉我。”
下一刻,他伸手而来,拉过她的手,擡眼看来。
终究是不对,粉饰太平又岂是太平?
这般百依百顺的语气,如何叫人听不出问题?
他们那日匆匆别过,总归是有根刺卡在喉头的。
他看着她半晌,夭枝被他看得微微垂下眼,却听他淡声问道,“你觉得愧疚于我?”
他虽是反问,话间却是肯定。
夭枝闻言一顿,呼吸渐止。
怎么可能不愧疚?
这跟要了他的命,又有什么区别?
他千辛万苦得来的储君之位却因为要将心给她,一朝白费从头来过,连她都不甘心。
重新做储君,还要再受千万道雷劫,哪个神仙情愿这般,这叫她如何承受?
他待她至此,她拿什么回报?
她慢慢点头,看向他,“你本不该救我的,是我连累了你。”
屋里的气氛骤然一静,往日之事浮上心头,终究那浮于表面的平和被撕裂开来,像是回到那一天她不告而别。
他心中怎不生恼,那日情急,匆匆赶至天界,却见她只留了一口气,若不是过去二十年,他平心静气修仙,自是没这么容易过去。
周遭气氛格外安静。
夭枝见他格外安静,擡眼看向他。
他如今也才二十,这般垂眼不语的样子,看上去格外得小。
她不由莫名代入长者,上前俯身去握他放在腿上的手,“是我亏欠了你,往后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义无反顾地去做……”
她话还未说完,宋听檐已经一擡手,挥开她的手,擡眼看来,面容渐冷,言辞颇为淡漠,“怎么?也打算报我的恩,等着哪一日,我有了危险,你便剖心还给我?”
她动作一顿,未语。
宋听檐不用她说,便也能看出来了,能逃得哪去?
他眼中颇为冷,收回了手,冷声道,“与我倒是分得清。”
夭枝闻言当即上前,干巴巴解释,“并非是分得清,我只是觉得亏欠于你。”
他当即擡眼看来,冷声道,“我何需你心存亏欠?”
夭枝听到这话,慢慢垂下眼,“可若不是因为我,你又何需这般波折,你本已经是储君了,如今却要变为凡人,重新修炼。”
她眼眶通红,当日便是不愿他牵扯其中,才独自离去,却不想到头来还是这般。
宋听檐闻言看向,终是伸手而来,拉过她的手,低声道,“我是你的夫君,取心救你有何不可,若是作为夫君,明明能救你却置身事外,这还算是夫君吗?
我入凡尘修仙,是因为天界秩序混乱,我作为储君需得以身作则,这些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你无需记挂于心,这颗心是我心甘情愿给你的。
为夫不需要你亏欠,也不需要你报恩,往后若有什么,也不需你剖心救我,明白吗?”
夭枝听到这话,当即伸手捂住他的嘴,“别说这话。”
她是当真惊弓之鸟,连这些都已忌讳颇深。
宋听檐闻言眼中严肃神情渐缓,拿过她的小手,轻轻握在手中,“放心,往后也不会出事,雷劫我心中有数,自不会难着。”
夭枝微微垂下眼眸,她知道他的性子,必然是有把握才来寻她,否则恐怕都不会出现在她面前,就无声无息而去。
她想到处,便是惊惧,俯身坐进他怀里,揽住他的脖颈不愿松手,“簿辞,我往后再不让你一个人。”
她低声轻语,他自也听见,耳鬓厮磨间,他吻上她细嫩的脸颊,再慢慢至她唇瓣处轻吻。
这般温香暖玉懒在怀中,如何不起心思,况且他等了这般久。
夭枝被他吻着,处处温热之意,只觉呼吸微颤,可却又想到了什么。
宋听檐低头轻吻着,见她这般心事重重,不由停了下来,轻声道,“怎么了,何事记挂于心?”
夭枝闻言还是开了口,“师父他……”
自她恢复记忆以来,便到处寻他,生怕此生不见,生怕他死,如今寻找了他,又过了雷劫,自也安心下来。
师父那处怎能不去?
宋听檐闻言动作一顿,沉默下来。
夭枝便慢慢从他身上起来,知道他心中必然不愿,只能低声道,“簿辞,师父如今只有十年寿命,我作为徒儿……”
她还未说完,宋听檐便开口截道,“怕他活不长,还要再为他死一次?”
“并非如此。”夭枝急急开口,“他总归是我的师父,我如何能弃之不顾,我只是去看一眼。”
谁知又会出什么事,往日连命都不顾,去了那处必然生变,根本不可能回来。
宋听檐自不愿意听,他垂眼片刻,话间严肃,“夭枝,那我呢?”
夭枝闻言一顿。
他起身看来,“你把我当你的夫君了吗,我等了二十年才见到你,你却事事都将他放在前头,又将我们二人的夫妻情谊置于何地?
你已经舍命救过他一回了,也替他报了仇,内丹也还了他,难道还要为他背负一切?”
他这一句句话问来。
夭枝一个字也回答不出?
屋中沉默许久,连院外鸟鸣都静了下来。
她静默许久,低声道,“簿辞,当年在兽场,他本可以只扔一块馒头给我了事,本可以不必年纪轻轻便得个负累。
退一步讲,他甚至可以买下我之后不再管养,可他偏偏管了,还管了我半生。
当初上古族能成功污蔑于他勾结魔族,就是因为他教养了我,就是因为师父放心不下我,每每来魔界看我,怕我被欺辱,怕我独自一人害怕。
此番,倘若没有我这个魔族的孩子,他不至于落得如此境地。
你不知道,没有师父救我,我只会终日关在牢笼里生活,那笼子极小,我只能缩卷着身子,连头都擡不直,我只能吃旁人丢来剩饭烂果,只能冲着人摇尾乞怜才能活下来。
便是侥幸存活长大又怎样,也是衣不蔽体,供人赏玩。
我不会是如今这般模样,不会有如今这般造化。
我也不可能会遇见你,或许我们会有些缘分,但也不过路遇冻死骨,得你一声叹息罢了。”
他微微一顿,未语。
夭枝吸了吸鼻子,“我此生每一步都是造化,都是上天眷顾,而我的上天是师父,便是背负他的一生,也在所不辞。”
宋听檐听她所言,垂眸看来,未发一言。
夭枝轻轻咬唇,终究还是开了口,“簿辞,是我对不住你,师父如今在南海毫无音讯,是生是死都不知晓,我不能不管。”
宋听檐闻言未语。
她见他这般,上前抱向他,他却并不理会于她。
她惯来不会安慰人,并不知晓要如何才能让他消气,只能静等,却不想等了半日,他都未开口。
她只能开口哄道,“簿辞,我就去看一眼,只一眼便回来。”
她说着看了他一眼,见他未语,也只能忍着满心为难,垂着眼往外走去。
离开这处,她驾云去了南海。
南海碧海通天,水域极广,水流平静,悄无声息,偶有鸟鸣而过,时间都在这处静止。
她跃于海上,听见龙鸣声,便往那处而去,
那海中立着山,山中怪石林立,两道巨石如天门平开,仿佛一刀从山中切下,隔开两座如同天渊大门一般。
她才落地便听龙啸声靠近,擡眼便见巨龙往她这处飞来,明显是察觉到了她的气息。
一看见她,巨大的眼眸中含着欢喜,当即往她这处飞来,盘旋于她这处。
她往日养的此玩意儿惯来懒惰,有时候都懒得活,能在坚持做活也是不容易。
夭枝看向它,伸手摸向它低过来的头,“师父如何了?”
龙闻言睁着硕大的眼,却瞥向一边,似避之不敢答。
她心中不安,正要上前,两个魔族人便出现在面前,见是她,当即跪下,“主子,你可算是来了。”
她看向里头,“师父他如今可还好?”
二人沉默片刻,邬叁开口,“主子放心,主上自是好好的,如今正在崖上打坐修炼。”
她闻言这才安心下来,她往日将记忆交给他们二人便格外放心。
她往山巅看去,极高的山,看不到边。
她想着便飞身一跃,往上而去,寻到师父的踪迹,轻身落下。
暨白孤身一人坐在山崖之上,打坐修炼,风卷起他的衣摆,如同仙人。
夭枝见他醒来好好的,一时泪湿眼眶,当即上前跪下,“师父,是徒儿不孝,有事耽误,来迟了。”
暨白闻言慢慢睁开眼,转头看向她,轻叹一声,起身往这处走来,伸手扶起她,“旁人取了心给你,自然是要先见他安危,师父这处很好,不必忧心。”
她闻言满心的紧绷慢慢松下,自师父闭眼后,她紧绷至今,终于有了松一口气的机会。
她想起圻隐那日所言,沉默片刻,终是开口,“师父,那圻隐当日死时说,他对不起你,是他先失了本心,害了你。”
暨白闻言看向无边天际,为仙一场,终究寥寥。
他视大殿下为尊长,圻隐为好友,如今尊长好友皆不在,他也全然忘却了往日修仙所期盼的愿望。
如今回过头来,已过半载年华。
他眉间细纹渐深,眼中静止,叹息几许,“终究是造化弄人,事与愿违。”
夭枝闻言默然下来,她知师父有遗憾。
可师父回不了天界了。
修魔之人如何再回天界?
哪怕大仇得报,他也回不到原来的他,归了魔界的神仙,天界如何会认之?
暨白知道她究竟花了多少心血,看着她如今长大了,却因为他的事奔波劳碌不堪,叹道,“当日,你尚未清醒,我不好与你多言。
小枝,难为你这般,此间事乃是我的命数,不曾想害你至此。”
夭枝当即摇头,“师父,这是我心甘情愿,只是师父的寿数……”
暨白开口阻道,“小枝,这是师父的命数,不该由你承担,你已经做了很多,不该只为师父而活。”
他伸手搭上她的肩膀,万事摧残,早已没有年少的意气风发,话间拳拳之心,“好孩子,如今去过你自己的人生罢,师父的事,师父自己能担。”
夭枝见他重新活来,一时间眼眶通红,再也克制不住泪流满面。
她眼中视线模糊一片,却听身后邬叁、邬肆惊呼出声。
眼前师父突然晕倒而去,她顾不得擦泪,连忙冲上前,“师父!”
邬叁二人生生扶住,才没让暨白晕倒在地。
二人连忙将人扶到草屋里,等暨白倒在床榻之上。
夭枝见他面色苍白,心中惊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二人不知该不该开口,显然是暨白有所交代。
她当即开口,“快说,不可瞒我!”
邬叁神色凝重,邬肆小声开了口,“主子,主上身子亏损已久,根本无法支撑他修仙,更何况往日情急之下入了魔道,逃亡之时,本身就未有时间调理气息,如今这般便是要将体内气息净化修补好,都需要极长的时间,更妄论在此之间修成仙,是以两股力相冲,才会时常如此。”
说到此,他们二人自也是凝重非常,因为他们也不知道究竟要怎么办?
这处时辰慢又怎么样,两股力相冲,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出事,如何叫人不忧心?
夭枝不由退后了一步,险些没站稳。
邬叁见她这般,开口道,“主子不必担心,还有时间,一切都未有定论,说不准哪一日,主上就净化了体中魔气,修成了仙呢?
主子便听主上的,去做自己的事罢,你太累了,这处有我们守着便好。”
若有机会修成散仙,便能争取长寿之身。
可这又如何说得准?
如今这般情况,她沉默片刻,“簿辞往日教过我净心修心之法,可以一试。”
只是这一试,自不知多少时候,她在簿辞那处,恐怕是要食言了……
她微微沉默,自无暇再想这些,当即上前施法凝咒,施净心诀。
这般每日数次,竟还真有些许成效。
等她回转过来,已经过去了好几日。
她忙碌之余,连忙寻到自己屋中开了窗,果然见灵鸽已然飞回,蹲在窗边等她。
她继续写下一封信,‘夫君亲启。
夫君,近来安好?看了甚书,学了甚法?吃了甚饭?
可要鱼儿养着玩,为妻这处好多奇形怪状的鱼儿,瞧来难养,你若喜欢,我回去时给你捞去几条?’
她想着,笔间微顿,字写小了许多,悄悄一行,并不起眼,
‘夫君,为妻想你了,不知夫君想不想为妻?’
她认真写好后,将信卷成小小一卷塞进了灵鸽爪子之中,将它捧到窗旁,放它飞去。
他如今在那处修仙自也不好太过干扰,写信告知是最好的办法。
可每每寄去的信都没有收到回信,若说他没收到信,可那灵鸽又是空爪飞回。
显然是收到了,却不曾给她回只字片语。
夭枝拿着手中的笔,许久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