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常坻视角含上卷结尾(可自行选择购买)
他叫常坻,他的父亲是宫中太医,可却在宫中被杖杀,给的理由是私通宫女,秽乱后宫。
他父亲为人正直,清清白白,这话出来谁都不信,可连冤都没处诉。
这是天家,而他们这样的人家如何敢多问一句?
他记不清楚太多,他那时也不过稚儿,他只知道那日家中如天塌了一般,母亲哭得歇斯底里,说宫里是吃人的地方,吃的骨头都不剩,若能不进宫去,虽无前程,却能留性命。
幼时的光景太过模糊,随后母亲改嫁,他被接走,养在舅舅名下,可舅母并不喜他,诸多为难于他。
这些他从来不敢说,寄人篱下只能逆来顺受,他亦不敢争抢。
舅母的孩子出生后,他便过得更难了,母亲未曾回来看过他,但他也知道这世道艰难,她一个妇人家又能如何?
十岁时,舅母怕他长大争抢家中的药堂,寻了个理由将他赶了出去,舅舅没吭声,他知道舅舅已是仁至义尽,且他还有自己的孩子要养,替姐姐将孩子养到这般大,已是顾念姐弟情谊。
这世道艰难,谁都有难处。
舅舅将他托到了一处府中做下人,家中虽都是行医,可他并不通医术。盖因舅母在,他在家中从来都是干脏活累活,连医书都碰不得,连字都不识一个。
他这辈子没前程,大抵就是做个家丁,逆来顺受过一辈子。
他才十岁,这府中不大,老油子却极多,重活累活都扔给他干,他一个孩子说话没份量,也没人会替他撑腰,他是被家中卖来的,便是打死了累死了也没人会管。
这年腊月他生辰,他还记得娘亲说万事都可以马虎,唯独生辰这一日不可马虎。
他特地早早干完了活,求了半日假,准备出门吃碗长寿面,才走在街上就被一群乞丐盯上了荷包。
那些小乞丐欺人,一拥而上争抢他手里的荷包。
他死命挣扎,挨了不少拳脚,却也抢不回他的荷包。
被拳打脚踢几番之后,他满脸是血,终是受不住松开了娘亲唯一留给他的荷包,看着他们满足大笑着散去。
他再也忍不住满心的委屈,声嘶力竭地哭嚎起来,他再如何也只是一个孩子,满心的无助和绝望,让他觉得一切都不会好了,还不如冻死在这雪天罢了,也免得往后无穷无尽的苦,
日子仿佛也永远不会好起来。
无人敢管他,路上的人皆是避着他走,唯恐招惹了麻烦。
忽而,他感觉面前走近一个人,有伞遮在他头上,掩去落雪。
他停止哭泣,一抽一抽地含着眼泪擡起头,便见一个与他年岁差不离的小公子,锦衣玉带,撑着油纸伞看着他。
小公子年纪极小,便已有了生人勿近的气度,根本不是这个年纪的沉稳,一看便是人中龙凤,稚嫩的眉眼看着会有几分漠然。
他有些害怕这些贵人,微微往后缩着身子。
对面的小公子却伸手将沾血的荷包递到他面前。
他一时愣住,当即伸手抢回荷包护在怀里,眼泪不住往下落,哽咽开口,“谢谢……谢谢小公子。”
小公子看着他,平静开口,“我有两条路供你选,一条我予你钱财,保你一生荣华,取之不尽,除非我死。”
他茫然睁眼看向他,连哭都停住了。
小公子继续道,“另一条路习武识字,进宫谋前程,只是跟着我九死一生,说不准哪日便没了性命,你且想好。”
他不知这小公子为何说这番话,只知道他必然不骗人,因为他说话间已然递来一叠银票,他从未碰过银票,且还有这么多,恐怕他几辈子都花不完。
他微微伸出手,看着自己手上带血,全是伤。
他要进宫!
哪怕宫中会吃人,他也不怕。
他收回手,坚定道,“我要跟着公子。”
小公子却没将银票收回去,而是放在他手上,“我让你去做到第一件事,就是把方才乞丐加在你身上的拳脚还回去,无论你用什么办法,让他们心服口服地受你的拳脚。”
他眼中还是懵懂,下意识接过一叠银票,他不懂小公子的用意,凭着本能便去做了。
可人单力薄,他便花了少许银钱,雇了几个乞丐,将那几个小乞丐好一通收拾,便回去复了命。
这是小公子交给他的第一件事,虽说没到完美,但多少也办成了。
小公子看向他,淡淡点评了句,“还算可以,只是用钱取之乃是下乘之法,往后不可再用。
我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驭人,不要把任何人变成你的对手,而是要让他们成为你最趁手的工具,与之敌对,不如抓住其在意的点诱之,攻心才为上策。”
小公子看向桌上如数还在的银票,“要钱财有何用,没有能力依旧守不住,就像这个荷包,你要做的就是足够强大,强大到旁人不敢觊觎你的东西。”
他后来才明白小公子的用意,这银票是让他打点所用,问明每个小乞丐的来历底细,所惧之物,所喜之物,所盼之物,便可攻其心,为其所用。
他需要做的不再是下人,而是人上人。
他也不曾想为何这般年少的小公子,竟这般厉害,后来才知道,小公子是皇帝的第二个儿子,八岁封王,是历代王朝最年轻的王爷,养在太后膝下,身份尊贵,可各中又有多少艰辛?
稚子又是如何在宫中这样吃人的地方活下来?
而他家殿下自幼丧母,懵懂年纪便要学会自保,各中疾苦何人能知?
他跟着殿下,很快就熟悉一切事宜,他习武极快,脑子也快,也极善识人,乞丐孤子被卖为奴为婢的,但凡可用之人,他便纳入麾下,他知道殿下所谋之事乃天下,即便天下已有太子。
可这江山本就应该择其明主,能者居之,才是正道。
他知道殿下所要的,所能做的都超乎他们眼界,他们能做的便是跟着殿下。
等他已经开始游刃有余处理着所有的事,管理着无数暗卫死士,想起往日被打骂责备的日子,“殿下为何帮我?”如他这样的人实在太多了,他也并不够聪明到让人刮目相看,值得殿下这般教。
他记得殿下那时只问了他一个问题,“可还记得你父亲?”
他摇头,自然陌生,他甚至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我只知晓爹爹那日进宫之后,便没再回来……”
殿下默然无声,那样安静,他看着远处宫墙,极轻道,“不记得也好,恨之一字难免折磨,常大人我会替你记得,他的仇我亦会记得……”
他知晓,殿下心中压了许多事,他蛰伏数年,将他的荷包还给他的那年,也不过才九岁,比他还小一岁呢。
殿下自年幼起便礼佛念经,从来都是克制,他几乎没有见过殿下有任何起伏情绪,殿下所料之事从未败过,所要的结果也从未有丝毫偏差。
万人万事皆能在殿下的掌握之中,犹如一盘棋局,便是它纵横交错,也脱离不出殿下的掌控。
他自始至终都知道殿下一定能登上九五至尊的位置,事实也确实如此。
那年,殿下十九岁,便已然扫清所有障碍,能做天下的王。
可是既生瑜,何生亮……
夭枝这个山中的女子,根本不像世间女子,是其一出现他便觉得该杀之的人。
他记得那年殿下生辰,正逢落雪天,他回去将事宜报备。
殿下从来都不是在乎生辰之人,是以无论热闹与否,都不会影响殿下的心。
可这一次,他却发觉殿下在出神。
他看着外面纷纷落下的雪,似乎在等人,可殿下在禁足又能见到什么人。
想来想去,也只能是那位才有这样的胆子了。
他想了想,将来时听到的消息说道,“殿下,夭大人今日应当不会来了,太子那处叫了个戏班,如今正热闹着。”
殿下闻言微微一怔,他垂下眼,许久之后才道,“总归是旁人那处热闹些。”
他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外头突然传来细小动静。
殿下擡眼看去,却只是踏雪迈着步子,往里头跑近。
他转头看去,果然见殿下慢慢收回视线,似乎心不在焉。
他实在忍不住开了口,“殿下别再等了,太子那处热闹有趣,她必然不会来了。”
殿下听到这一句,似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等,片刻后,他自嘲一笑,道了两字,“也对。”
这是他唯一一次听出殿下话中的落寞。
他心里不是滋味,太子必然知道今日是殿下生辰,他总归是不愿殿下有多舒服的,自幼到大不都是这样吗?
天家哪有什么血脉兄弟可言?
只怕今日将夭大人叫走,也是为了疏离他们二人。
他实在是有些害怕,因为自幼太子殿下便是天之骄子,无论他做什么都讨人喜欢,都有人护着宠着,而自家殿下,却那般辛苦才能保住性命。
太子如今位高,对夭大人又好,又有几个人能抵挡得过这般,只怕夭大人往后也会慢慢疏远殿下。
此乃人性使然,总是避免不了。
殿下这般聪明,又怎会不知,就是因为知道,才会自嘲一笑罢。
夭枝此人太不符合常理,天下竟有她这样能预知后事之人。
她与殿下完全是两个极端,她从不隐藏自己的心思,来往之间随意不拘,仿佛这天下也不过是尘埃里的一颗沙,无足轻重。
他们这些人的恩怨执念,在她眼里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她在朝堂之间来去自如,想管的便管,不想管便绝对不管,要献毒计便毫不顾忌献毒计,要歹毒其心便是歹毒其心,从不在意自己名声如何,更丝毫不在意自己的仕途。
她敢单枪匹马违背圣意去天牢将殿下劫出来,却还能安然无恙从天牢里出来。
最可怕的是,她亦是对万事万物都在掌控之中,他见过无数人,这样的人他只见过一个,那便是自家殿下。
他自然担心,他怕此人会是个变数,因为她根本不在意凡尘间的所有,甚至是她自己的性命。
殿下教过他,凡为其人,皆有所求,得之所求之物,便知其心弱点,攻之可胜。
可……可此人没有……
她没有在乎的东西,也就意味着她没有弱点,这样的人岂能留着?
他知道一定会出问题。
果然,后来殿下果然放过了她,可她却没有放过殿下……
他的殿下,他这一生受到的温暖何其之少,有一个豁出命去来救他的先生,却终究也要他的命……
终究是天意弄人。
他一直以为夭枝是没有心的人。
可她那日却抱着殿下哭得那么惨,她眼中执着,喃喃自语,“天命如此写便真该如此吗?”
天昏暗至极,黑云极沉,似乎要压近地上,场面极为可怖。
周遭刮起可怕的巨风,掀翻殿顶而去,风旋转而上直通天听,带起的尘沙叫他们根本睁不开眼。
滚滚雷声而下,极为瘆人。
他拼命冲过重重障碍,却怎么也冲不进去。
等突如其来的电闪雷鸣过后,竟不见夭枝的踪影。
殿中只有殿下一人安静躺着,像是睡着了,他身旁还放着一截木头。
他连忙上前去探殿下呼吸,却已是全无,他不由泪流悲鸣。
忽然一长须老者不知何时出现身旁,拿过殿下旁边的一截树枝,颇有几分认真端详。
他一时之间恍惚,这人是谁,怎会出现在宫中?
那夭枝的师兄和酆惕当即飞扑进来。
滁皆山看着他手中的木头,“掌门,还有没有救?”
那老者端详片刻,赞叹道,“雷击木啊。”
酆惕闻言瞪大了眼。
滁皆山面色焦急,神情焦灼,“掌门!现在不是你老不着调的时候,师妹还有没有救啊?”
“木头命长,应该有救罢……”老者点点头,慢悠悠仿佛什么事在他这处都不算事,他将木头递给滁皆山,“留着先,救不回来就高价卖了,山门的大门坏了,正好可以换新。”
酆惕闻言松气又提气,看着老者半句话也说不出。
滁皆山拿着手中劈得焦黑的木头,仿佛捧着尸首一般,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听到这话,怒起,“掌门,你怎么不把我们全杀了打包卖了!”
老者被凶了一顿,摸了摸鼻子,“开个玩笑嘛,这么凶。”他暗自嘀咕,“你们打包卖也不值钱的……”
滁皆山半点不理他,抱着手中的木头擦了擦,不由泪目,都劈焦了。
也不知能不能活,这个呆盆栽,怎为了个凡人弄成这样?
常坻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见滁皆山这般,便知道他是山门中的老者,他连忙上前,跪在老者面前,“老人家,你能不能救救我们殿下,求求你了,您救救他罢!”
老者被他拉着衣摆,笑了笑,如同对待孩子一般,“放心罢,小树杈子办事自来周到,你家殿下没事,只是……”
他不疑有他,因为夭枝的能力他早见过,那他们山门的掌门必定更厉害,“只是什么……”
老者伸出手指摇了摇,“只是你不可能见到他了,他穿世而行已为异客,不在此处了。”
常坻虽听不明白,可看着这殿中凭空消失的夭枝,便也信了。
毕竟活人凭空没了,此能力恐怕已不是常人能想象的。
他见不见殿下没有关系,只要殿下活着就好……
他想着终究是承受不住,晕厥而去,在他昏倒前,他脑中只有一个想法。
他终于知道夭先生的执念是什么了。
他想,她既愿意以命相赔,他的殿下总归是没有被辜负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