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玉燕所在地位置在广岛的边缘,县公路的旁边。
从这里只能看到前面是一片白色的……地平线。
就是平平的、一望无垠的、能看到天边的——平整。
靠近地平线的那一线白,应该是倒下的城市废墟。
啊,这种空白感,充满了末日的浪漫和战争的残酷美感,再搭配上公路上躺着的人形,简直是一副现实的画作。
可惜没有记者能领会到这种美感,他们都更愿意坐着飞机跑进去拍一些俯视图——据说会从天空看到四散奔逃的日本小人儿。
虽然现在已经停战了,但是轰炸的阴影仍留在他们的身上。
悲痛,太悲痛了。
目前,就她所知,是没有救灾的。
只有一些日本人在公路两边,一部分是往里走,一部分是往外逃。
往里走的,可能是日本其他地方的义士,来救灾的。也可能是日本其他地方的小偷,来赚钱的。
往外逃的有拖家带口的,有背着行李和孩子的,有独自一人的。
许多尸体仍然埋在废墟下,一直没能得到清理。
在靠近中心的位置,大部分的人应该是一瞬间就死了。
但是外圈的人却是缓慢的死去的。他们有的是被冲击波撞到了,可能断了哪里的骨头,一直挣扎着,却没能等来救援,就这样慢慢的死去。
也有一些是被倒塌的房子等建筑物埋起来了,他们本来是最有希望获救的,但是仍是大多数都死在了里面。
只有极少数的幸运儿当时是在大街上,或是空地,或是其他空旷的地方,只是受到强光、高温和冲击波等伤害,他们在挣扎中没有死,最终等来了救援,被送到了各处清理出来的临时医院,在这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还有一些是被赶回来的家人、邻居从废墟中挖出来的,甚至是自己把自己挖出来的。
另外就是学校和医院等地有地下防空洞,在万分之一的可能中,有一些人躲进了防空洞,全须全尾的活了下来。
这些人有的正在往外逃,有的还在里面挣扎。
这些都与她无关,她的职责是照顾好这些被送来的人。
日本政府并不是什么都不管的,祝玉燕有幸见到了日本政府派来慰问的人。
但慰问的对象,是她这种国际人士,而不是日本国民。
……有这种政府,日本人竟然还能活到近代,命真硬啊。
所以她在这里做的小小的事,并不用太过愧疚对不对?看,明明他们自己的政府也挺不把日本人当人看的。
国际人士有很多,像她一样拿日本人当试验的人也有不少。
祝玉燕以做试验的精神,记录下了每一个送来的日本人的年龄、性别,以及他们的伤口发展情况。
很多人在送来的时候皮肤明明看起来还没有问题,他们最多的是眼睛充血,然后流出水——应该是晶体破裂,然后眼球会突然变瘪。
他们的耳朵也有问题。一开始她只是发现有太多人不理会她的话,后期她发现他们的耳朵外几乎都有一些黑色的污渍,然后她才猜测他们估计是聋了。
当然,更严重的是皮肤溃烂。
一开始只是有一点红,然后她就会发现他们的皮肤像是纸糊的,极容易破。原本发红的皮肤会突然变白,然后就会在一个小时内大面识的溃破,感染随之而来。
目前的环境根本称不上有什么无菌安全条件,溃破后在四个小时内,他们的伤口处就会蒙上一层黄色的脓液,像是脓形成了膜,相当可怕。
然后人就开始高烧。没有体温计,无法进行测量,但是能看得出来,他们的呼吸加快,呼吸困难,心跳加快。
死亡会在一周内来临。
这最后的一周,当然是极为痛苦的一周。
具体几天才会咽气,这有个体差异,她很难在这种环境下做出更详细的判断。
她默默的记了一大本,每个病例都写得清清楚楚,要不是条件不具备,知识也不足,她甚至敢在这里做解刨,看看他们的大脑、心脏、肾、肝等器官有没有更严重的病变。
然后她就结识了更多的有志之士。
有各个国家的科学家、武器学家、医生都加入到这里来。她庆幸自己的语言还算丰富,至少她还记得俄语的“你好”怎么说,还能说一句“酸奶饺子”,这足够她交上一个俄国大汉朋友。两人毫不意外的聊起了理想,发现两人的理想是一样的,这就更加是同志了。
既然是同志,那又何须保留?
她拿出了她的病例本,大汉也拿出了他的记录和照片——他比较厉害!
她说可惜技术不足无法解刨,她认为内脏等器官说不定也有变化。
大汉:“我可以。”
她爽快道:“我可以提供一些……客体。”
禀着实验更清楚的目的,她认为男性的尸体体型较大,在没有无影灯的时候,大一点的体型更能看得清楚,于是她和大汉一起在病人中进行诊断,然后挑中的那几个都很顺利的咽了气。大汉切得很自然,她还准备了天平来秤重量,觉得这试验越发的精确了。
实验也证明了她的推测,一些内脏器官都有着不同的变质,有的是发白——她推测可能是熟了,有的则是起泡——这是什么缘故?一些血管也变得边缘奇型怪状,像是里面有奇怪的东西在鼓。
她看不出来,大汉也看不出来,他搞来一些福尔马林,把这些器官都泡进去,准备带回实验室进行更进一步的实验。
大汉离开前,跟她一起喝了一杯茶。
大汉:“这是一个多么强大的武器啊。”
她说:“是的。这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让我们体会它有多强大。”
大汉:“我的国家终将拥有它。”
她说:“我的国家也是。”
大汉与她交换了名字并在临别前拥抱。
大汉:“我们可以合照吗?做为纪念。”
她说:“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呢?”
他们合照了一张,就此分别。
——不过两个月后,他们在另一个临时医院再次相遇了。
大汉大笑着把洗好的照片送给她。
大汉:“又见到你了,上一个医院怎么样了?”
祝玉燕:“病人死光了,没有足够的药,我们一个也救不了。”
大汉拍拍她的肩:“别太难过,这里也有很多病人。”
跟上一个马路医院相比,这个医院好多了,因为他们有床还有被子。虽然只有一部分病人有床,另一半病人有被子。
另外,他们还是要躺在露天。
还有,开始下雪了。
是的,下雪了,病人躺在露天的环境里。
国际人士们住在帐篷里。
当然也有一些真正的天使乐于把帐篷让出来——大汉就是其中之一。
她还进去看望了一下住在他帐篷里的病人,今天不看,明天可能就看不到了。
她请大汉到她的帐篷来喝茶,给他介绍了苏纯钧。
祝玉燕:“我的丈夫。”
苏纯钧笑着说:“我才知道为什么我的妻子这段时间俄语突然变好了,她以前可不是个认真学习的学生。”
大汉笑着跟他拥抱:“你的妻子非常美,你应该更小心一点。”
这里有更多的药,但是仍是只有一部分人能用上药,大部分的药……被偷偷卖出去了,青霉素在国际上的价格仍然很贵,一些国家和地区仍然不能自己生产。
她当然知道,而她当然不会去管别人的闲事。
——别人也不要来管她。
她在这里意外的见到了中国人!他们是来救助日本人的。
祝玉燕很担心他们是真心来帮助日本人的——结果居然真的是来帮助日本人的。
……你看,自家人果然是傻白甜。
大汉替他们做了介绍,非常意外,同样也在意料之中,苏纯钧被联络了,同时,她也被联络了,甚至来人还称呼她为“兰花”。
看着苏纯钧一脸正常的表情,她茫然的看了他一眼,对来人说:“……我不是,你搞错了。”
来人笑着点点头,“那我就称呼你同志吧。”
祝玉燕想问为什么会真的来关心日本人的死活,又觉得问这个没必要,她想了想,对来人说:“这个武器非常厉害,它造成的伤害是非常强大的……你想看看我的病例本吗?”
来人既惊讶,又开心,她点头说:“当然,我很想看一看……多学习一点别国的先进之处。”
祝玉燕点头:“是的,我们需要学习,更需要重视。”
她把病例本交给了这个人,还有她从大汉那里翻拍的照片,以及那些奇怪的内脏照片,她都交给了这个人。
祝玉燕:“马上送回去,不要拖延,马上研究,我会在这里继续记录的。”
这个人郑重的说:“您和您的队员送回去的每一份资料我们都会认真研究,好好保管,不会辜负你们的牺牲!您有没有什么心愿要我们帮您完成?您想找亲人吗?现在国内已经好了,我们正在寻找当年离散的许多人,如果您需要寻找亲人,我们可以做到!”
祝玉燕停了良久,但她最终摇了摇头。
“不用了。如果我的亲人还活着,我们终将再会。”她平静的说。
这个人又说:“您的工资和津贴一直在党委为您保管着,等您回国后,会如数交给您的。”
祝玉燕惊讶极了,没想到还要给她发工资。
祝玉燕:“……呃,有很多吗?”
这个人笑着说:“不多,只有几百块,我们的底子还太薄,日后会给您更多丰富的回报的。”
祝玉燕摇摇头:“不用给我留着了,可以用来交党费嘛……啊,对了,能收养孤儿吗?我的养父也没有孩子,能不能请您为我收养个孩子?这个钱就当做是他的扶养费好了。我的养父姓于,让这个孤儿姓于好吗?”
这个人惊讶的说:“您只有这个要求吗?为您的养父收养一个孩子?您的养父已经……”
祝玉燕:“他牺牲了,为了救我,被日本人给打死了。多亏了他,我才活了下来。”
这个人郑重的说:“我们一定会好好照顾这个孩子的。”
四十年后——
祝玉燕花白的头发剪到耳际,戴一个黑色的发箍,梳得整整齐齐,她穿着一件大红色团花的对襟毛衣,里面是白衬衣,戴一条橘色的丝巾,下面穿一条黑色的女式西裤,穿一双黑色布鞋。
她在全身镜前转了个圈,问:“苏老师,我好不好看?”
苏纯钧仍是肩背挺拔,他的头发也白了,同样整齐的梳起来,还用了发腊,他穿着条纹蓝衬衣,银灰色的圣诞羊毛马甲,下面穿一条黑西裤,一双黑皮鞋,手臂上搭着一件黑西装。
他笑着说:“漂亮,漂亮极了,快点吧,车在外面等了。”
两人手挽手下了电梯,一楼有人在接他们,酒店外停着一辆黑色的红旗轿车。
今天是要接他们去□□,因为祝玉燕说要参观□□,还要在□□合照。
祝玉燕拍了标准的游客照,还“悄悄”跟卫兵合照,笑得一口假牙都露出来了,还对苏纯钧说:“苏老师,卫兵像你一样帅气呢。”
苏纯钧也笑得很开心:“我还当你忘了我呢。”
两人游览了一些着名景点,最后去了一个孤儿院。
这个孤儿院的大门处挂着一个铜制的牌子,上面写着“感激仁人善士于先生、苏先生、祝女士、代女士、金女士、施先生捐款建立此院”。
再往里面走,院长和员工迎了出来,还有五个年轻的孩子,有男有女,他们上来给他们两人献花,拥抱,感谢他们的捐助。
一个女孩子声音清脆的说:“我叫于文文。”
另一个女孩子说:“我叫祝江山。”
第三个男孩子说:“我叫苏诞。”
第四个男孩说:“我叫金盛。”
他们一起向两人鞠躬。
他们说:“我们都是今年考上大学的,希望可以用自己的所学帮助更多的人。”
在这些孩子之后,院长把他们领到了饭堂,这里同时也是这个孤儿院最大的地方,墙上贴满了奖状,挂满了奖牌,奖杯摆了三张桌子。
院长拿出一个厚厚的本子,打开说:“我们每送走一个孩子,都会给他们拍一张照片。这里全都是这个院子里接收过,又送走的孩子,他们有的成才了,有的永远的离开了。”
本子里是相片剪贴薄,不止这一本,在图书馆里有更多本,从祝玉燕和苏纯钧的工资捐助第一个孩子起,这里就留下了他们的照片。那个孩子现在在上海,明天就到,他已经结婚,有了两个孩子,两个孩子现在都在外留学。因为祝玉燕和苏纯钧的经历,这个孤儿院的孩子都知道学会更多的知识,才能帮助更多的人这个道理。
学习,是他们的武器。
院长:“一共有一千一百六十九个孩子,我是第四个院长。”
她向祝玉燕和苏纯钧深深的鞠了一躬:“我要感谢你们为孩子做的这一切!”
祝玉燕扶起她:“不止我们,还有一些人他们不能过来,我会把你的感谢带给他们的。‘
结束北京之旅后,他们又回到了英国。
从火车站下去的第一站是教堂墓园。
祝玉燕买了两束花。
她先去看张妈,把那一束女王花束放在她的墓前。这束女王结婚时使用的花束,张妈曾说过非常好看,她就总买这个来看她。
在她能把祝颜舒等人接到英国来的时候,张妈已经不适合长途旅行了,她是被医护擡上飞机的,在到英国一年后,她就去世了,临走前最后一句话是“我听不懂,你可别说了”,这句话是对英国大夫说的。
祝玉燕把张妈葬在了离家最近的墓园,有时晚餐后散步都能来转一圈。
第二个埋在这里的人是金小姐。
她在离开前,已经是小有名气的画家了。她存世的画作并不多,不到二十幅,全都由祝玉燕收藏着。
在她离开后,祝玉燕办了一个画展,将画作的价值炒高后,就一口气都捐赠给了博物馆。
现在,金茱丽成了一个非常知名的画家,她的离去被称为是世人的损失,她的画作充满灵气和感情,她极少画人,多是以物做画,画中出现最多的就是窗户,窗外的景色总是非常美丽的,不论是阳光还是雨天,她的画都让人感到温暖。
在人们的口中,她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女士,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士,她与养母一家的感情也格外深厚。
——那些事永远的消失在了她的人生中。
从此,她被人记住的全部就是她叫茱丽·罗克斯特·贝弗里。
祝玉燕送上花束,就挽着苏老师回了家。
他们在郊外有一座大房子。
一楼住着祝女士和代先生,二楼住着祝玉燕和苏老师,三楼住着代玉蝉和施无为。
行李已经先由人送回来了。
看到他们进门,所有人都聚在一楼餐厅等着他们。
祝颜舒已经九十九岁了,但她看起来还像个七八十的老太太,可能人老了以后会长时间保持一种样子吧——祝玉燕想。
祝颜舒:“终于,回来了。”
代先生过来插话:“我正在等你们,玉生和约克写了信回来。”
代玉生是代先生的小弟弟,目前在德国教书。约克是油坊少主的孙子,被代先生收养,现在在美国当律师,天天跟人吵架——代先生自己说的!
代先生:“文明吵架,还能收钱,这就是律师。”
说的真是太对了。
施无为扶着代玉蝉,她的姐姐正在瞪她。
因为这一回,她又没有让她回去。
姐姐总认为她应该站在前头。
但她同样认为,她应该站在前头。
因为她几乎做了所有人的主,她必须保证自己没有出错。
他们吃了一顿还算安静的晚饭。
祝玉燕拿出她拍的照片给大家看:“这个,就是当时跟我合照的那个俄国人巴克洛夫,他居然是个将军!他把照片放在他自己的家里,然后被捐给了他们国家的历史图书馆,这次去我竟然看到了,太有趣了。”
她还跟这张照片合照了呢。
另外还有许多照片,她都说不过来。
大家静静的听着,慢慢的议论着。
还是施无为问了她一句:“我们能不能也回去看看?”
她在三十多年前,把祝颜舒和其他人强行接了过来。
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十年了。
她成了这个家里最不讲理的人,但所有人都愿意听她的。
祝玉燕看着大家,笑着点点头:“可以,我们可以回去了。可以搬回去了,还要把张妈也搬回去,希望她不要介意再坐一回飞机。”
祝颜舒:“上帝,我还以为我也要住在邻居都说英语的墓地里呢,我一直觉得张妈在底下骂我,她肯定还在说她一句都听不懂。”
祝玉燕:“别胡说,我们家有长寿基因,肯定能活到一百岁后。”
祝颜舒努力冲她瞪起眼睛:“谢谢你的安慰,我高兴死了!”
落叶总要归根,他们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家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