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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神春花 正文 第124章 番外之第二坛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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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4章番外之第二坛酒

    暮云杳杳,玄阴四垂,轻骑踏风而至,停在垂云观前。

    戴乌铜面具的青年一手勒住缰绳,一手按住马腹侧面的褡袋,跃下马来。两个缠着麻绳的小酒坛在褡袋里轻轻碰撞,发出悦耳的声响。

    祝十从褡袋中取出一个酒坛,将缰绳交给迎面而来的小哑巴。

    “你家真人何在?”

    他心情颇为愉悦,扬一扬手里的酒坛:“我有苗疆烈酒相赠。”

    小哑巴恭敬地做了个请他进去的手势。

    乐安坐在堂中,神情怔忪,若有所思。见祝十进来,她站起身来。

    堂中四面的壁画都被洗去,只剩灰壁,轻纱柔幔俱已不在,几个乌沉的箱奁凌乱放置着,黑洞洞的大口似乎能吞下即将到来的整个春天。

    祝十愕然:

    “乐安,你这是……”

    乐安盈盈福下身去:

    “表哥,我要走了。”

    “要去何处?莫非……是要还俗回家?”

    乐安微微一笑:“算是吧。我这一趟,出来得够久了,家中……尚有责任在。吴王叔在观中,自会有后来的观主照看,小哑巴知道内情,今后十哥前来探望,也是无碍的。”

    祝十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乐安真人若是还俗,便又是乐安郡主了。同为皇亲贵胄,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一个女子被家族召回去尽她的责任,是什么意思。

    “你……是自己甘愿的么?”

    乐安自然知道他心中如何猜测,也不多作解释。毕竟他的猜测和实际,也没有太大不同。

    “表哥觉得,我不该回去尽为人女的责任?”

    祝十想了想:

    “责任二字,常被用作支配他人的利器,往往只是为了满足上位者的私欲。你自己要想明白,若是真心不愿,定有别的办法可想。或者说出来,也许表哥能为你做些什么。”

    乐安怔怔望着他,倏然红了眼圈。

    半晌,她垂下眸子:

    “都是我自己愿意的。”

    “早就该走了,是我自己嘴馋,贪恋表哥带回的好酒。逢此良夜,表哥可愿与乐安同饮一杯,算是作别?”

    她既如此说,祝十也不好再深问,只得点点头。

    乐安从祝十手中接过酒坛,转入内室,准备酒具。

    祝十坐在堂中,等了片刻,还未等到乐安出来,外头却急慌慌撞进一个人来。

    小哑巴扯着祝十的袖子,比着手势:

    “那个坐轮椅的人,听说你回来,一下子就不行了!”

    半副残躯平躺在榻上,枯瘦得如风干的树枝。吴王蔺熙呼吸微弱,只有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远方。

    祝十扑到床前:

    “父王!”

    乐安跟着进来,执起蔺熙的手,凝神一诊,不禁皱起了眉。

    祝十惶然看她:

    “如何?”

    乐安默了一瞬,不忍相欺,摇了摇头。

    蔺熙的病,早已是药石罔替,若有生志,还可多拖些时日,但他一心求死,身子衰减得一日快似一日。之所以还能拖到现在,是为着再见儿子一面吧。

    祝十双手握住父亲枯瘦的手:

    “父王,儿子在此。”

    蔺熙的瞳孔放大,穷尽了浑身的力气,终于将眼珠向旁转了一转,落在了祝十身上。

    干裂的唇颤抖如落叶,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乐安道:

    “他已是强弩之末,但心中有事未尽,苦苦支撑,不肯离去。”

    却又有口难言,生生抵挡这临终的苦痛,当真是生不如死。

    祝十悲道:

    “父王,是放心不下儿子吧?”

    蔺熙的双目渐渐充血,喉中格格作响,悲苦到了极致。

    祝十怔怔地想了半晌,忽道:

    “父王可知,我这趟为何要去黔南?”

    蔺熙的喉中又响了一声,似是应和。

    “黔南一地,土质潮湿,地貌多斜坡,又有岩溶、土洞、断层、褶皱,当地百姓建房,常常突然坍塌,苦不堪言。这几年来,我潜心研究祝般留下的来燕楼图,将其中许多营造定功之法抄绘详解,春花又将其分散到各地的春花营造坊,用于工匠培养,名为《来燕楼法式》。黔南的工匠们,将《来燕楼法式》中的筑基、础石、榫卯之法用于当地营造,竟能在山坡上筑石基、搭木椽,辅以九头燕尾榫,建屋终能坚固不倒。”

    “此次去黔南,是去采集当地的特殊技法应用,集而广之,推往其他地方。去了以后,我才知道,当地百姓在群山之中建了一座楼阁,以感念我们传播技艺,解民困厄的德行。百姓们给那楼阁取名为——”

    “来燕楼。”

    蔺熙黯淡的瞳孔猛然一震。

    祝十望着他,继续道:

    “这一座来燕楼,既不是为了逢迎权贵,也不是为了彰显豪奢,更不是为了夸耀技艺,是真正以技艺惠及万民。当地的苗女送了我两坛族中珍藏的美酒,问我这样了不起的功绩,应该归功于谁?”

    他苦笑了一声:

    “我答,该归功于两个人,一是营造大师祝般,二是商人长孙春花。”

    “那楼阁建在山顶上,一孔燕子洞的对面,既无雕梁,也无画栋,朴实庄重。我站在楼前,山间烟雨一过,便有成百上千的白腹雨燕停留其上。父王,那一刻我想,我终于将我们对祝家的罪愆,赎回了微末的一点。”

    祝十低下头,抹了一把眼泪:

    “儿自幼身子不足,受锦衣玉食供养,千万般珍重爱护。父王和母妃只教我要活着,却从未教我,人为何而活。前半生豪奢风雅,与来燕楼前那一刻相比,竟是不值一提。我终于明白,人生在世是为了什么。从前只识随波逐流,难怪过不好这一生。”

    乐安原本立在一侧,神情无悲无喜,听到此处,倏然一怔,不禁留意地看向祝十,仿佛重新认识了他一般。

    祝十未觉察她的注视,将脸庞凑近蔺熙干枯的面容。

    “蔺长思已死,祝十是一个全新的人,此生定会珍重生命中每一分际遇,珍重身边重要的人。”

    “所以父王,你可放心去了。”

    一滴殷红的泪水,终于从蔺熙的眼角淌出,瞳孔渐渐黯了下去,眼睑松弛,轻轻合拢。

    祝十收敛好父亲的遗体,晨光已至,天色似水洗的银镜,凝如霜雪。

    乐安跟在他身后,立在庭院之中。

    “表哥,观中已通报朝廷,稍后会有专人前来治丧,只是一切……自然是从简。”

    乐安沉吟着斟酌措辞。

    “你方才说,你会珍重身边重要的人。”

    “……你要如何珍重?”

    寒漏声声,卯时已过。

    祝十面上泪痕未干,举目四望。

    “乐安,今日是春花的生辰。”

    乐安怔忡地望着他。

    “你……还要去么?”

    祝十点点头:

    “我此次回来,已想好了要告诉她。”

    “告诉她什么?”

    “一切。我如今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今后想要过什么样的人生。还有,我自十年前便一心深爱她,从未改变。”

    乐安愣住了。

    “她……心里未必有你。你不在的时候,京中都在传闻,她就要与左都御史谈大人成婚了,连宅子都购置好了。”

    祝十淡淡地笑了。

    “我知道。她心中有谈大人,为了能与他相守,也是付出良多。”

    “你既知道,为何还要做这无用之功?”

    祝十轻叹:

    “乐安,你可曾深爱过一个人么?”

    “……”

    “我虽自觉有情,却从未做过什么努力。东隅已逝,这一次,我想尽力争取,不逃避,不作伪,若最终仍是失败,亦不后悔。”

    他转过身来,面向她:

    “若不能坦然面对过去,就无法向前看。”

    此时,晨光已照亮了整个庭院,远山黛灰如烟海,天地广阔而苍茫。

    祝十双目如黑玉,深深凝望着她:

    “苗疆烈酒,可浇心中块垒。乐安,你我便共饮一盅,饮酒作别吧。”

    乐安立在原地,许久不言。

    祝十以为她伤怀自身,轻轻拍了拍她肩膀,转头率先向后堂走去。

    “表哥!”

    乐安忽在他身后轻呼。

    “那酒,我不想喝了。”

    祝十顿住脚步,错愕:

    “为何?”

    “忧时不宜饮酒,待来日心怀快慰,若能重逢,再与君把盏吧。”

    她垂下双眸,掩藏起内心的波动。

    祝十只当她多愁善变,摇头一笑。

    “你不愿饮,那也无妨。”他思忖片刻,深深拜下,“此来多得表妹照应,今后若有吩咐,祝十肝脑涂地,蹈死不顾。”

    乐安苦笑了一声:

    “表哥,我不要你肝脑涂地,只盼你……平安顺遂,过好这一生。”

    祝十步出垂云观的时候,乐安还站在原地,踟蹰惘然,不知身在何夕。

    小哑巴如鬼魅般出现在她身前,沉静地注视她良久,突然比着手势:

    “为何,不与他饮酒?你不是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么?”

    乐安哑然,却也未因他僭越的追问发怒。

    又过了很久,她才终于叹了一声。

    “他说得对,若不能坦然面对过去,就无法向前看。”

    天边的淡云被风一吹便散,脆弱而易碎。

    “我……也该走了。”

    她看向小哑巴丑陋而枯槁的脸,倏然将手心放在他蓬松的乱发上。

    小哑巴浑身剧震。高贵的乐安真人,向来是厌恶他的触碰的,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触碰他。

    “小哑巴,人间多苦,你……好自为之吧。”

    小哑巴张了张嘴。有一瞬间,乐安疑心他是要开口说话了。

    但他终究只是个哑巴。

    他眷恋地感受着她手心的温度,但不过瞬息,乐安已把手移开。

    小哑巴向前一步,比着手势:

    “你还会回来吗?”

    乐安摇了摇头。

    她踏出几步,忽又停住,侧首向后道:

    “小哑巴,你知道我在那酒里放了什么吗?”

    小哑巴默然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乐安——也既是甘华,苦笑:

    “你果然,又偷听我与父君说话了。”

    东海水君得了魇龙,将第一滴心血与甘华百年来的梦魇混在一起,炼成了一剂“黄粱梦”。

    他将“黄粱梦”交到她手中:“甘华,‘黄粱梦’对凡人来说,是一味要命的毒药,对仙人来说,却是个烙入灵体的字灵。字灵因药引中的噩梦不同而不同,没想到,以你之梦炼出的字灵,竟是一个‘忘’字。饮下‘黄粱梦’,你便能抛却前尘,回归正途。”

    “放心,你不会忘记任何事情。只是会忘记自己经历过的全部情感,真正归于无情罢了。”

    甘华想着父君的话,负手看向天际,仿佛在对小哑巴做最后的倾诉,又仿佛是自言自语:

    “许多年前,有一个人对我说过,谁遣同衾又分手,不如行路本无情。那时我不以为然,如今想想,确有几分道理。我本想,和祝十一起饮了这酒,但其实……何必管他呢?只我一人,忘却凡情,岂不干净!”

    小哑巴垂下眸子,敛去异样的神情,发灰的双瞳渐渐染上了一层晕红。

    山道上,祝十乘着快马,褡袋里尚有一坛烈酒,飞驰奔向他不确定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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