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吴清羽去了趟老沪闵路。
那是城市西南角外环边上的一个拆迁小区,围墙圈起一栋栋高层建筑,密密匝匝的小户型,物业维护得不算好,出租比例也不低,建成不过几年,已经显得有些陈旧了。
吴清羽不是第一次来,但早忘记了门牌号码是多少,拿出手机,翻了一通几年前的微信聊天记录才算找到。她走到那栋楼下,按响门铃,隔了会儿有人接起来,没讲话,只听见门禁对讲机里传出沙沙的电流声。
吴清羽看着头顶亮着的灯,一只夏夜的小虫正在亮光里飞旋,她说:“是我。”
那边直接给她按了开门,她走进去,搭电梯上楼,到了那一层仍旧有点转向。走廊灯光昏暗,两边四户人家,其中有一扇房门已经给她开着了。
她擡头看了看门上写着的号码,才算确认,一只脚踏进去,便听见里面说:“回来啦……”
隔了许多年,还是这么一句,一瞬就叫她想起从前,仿佛回到天山路的老房子,那个她曾经睡了很久的过道,逼仄阴暗,永远泛着股灶间的油薅味道,一阵生理性的厌恶涌上来。
她在尘垫上踩了踩,终于还是走进去,带上门。回头便看见吴绮,蓬着一头卷发,趿拉着拖鞋走出来,身上穿一件不太符合年龄的吊带睡裙,曾经鲜艳的桃红色洗旧了,露出脖颈和手臂处松弛的皮肉。
吴清羽没叫人,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喊过“妈妈”了,甚至只是“妈”这一个字,也很难说出口。
吴绮也不跟她计较,只对她说:“不用换鞋了,你的鞋肯定不脏。”
语调像是平铺直叙,又好像带着些揶揄。
吴清羽不确定这是她自己的问题,还是吴绮的问题。她永远都觉得吴绮在嘲讽她,句句如此。又一阵生理性的厌恶涌上来,她再一次想走,但终于还是没有,跨出门口那块尘垫,踩到地砖上。
她记得自己为什么要跑这一趟。下午在思遨所言谨的办公室里,听见萧桐和父母的对话,她便想起吴绮,当时在心里对自己说:吴绮也有好的地方,虽然没给过你多少,但也什么都不跟你要。
这时候回想起来,竟有些心惊,那一句自言自语,好像也带着吴绮式的嘲讽腔调。
吴绮擡手,做了个不清不楚的手势,像是请她去客厅沙发上坐。吴清羽偏不,走到另一边,拉了把椅子在餐桌旁坐下。吴绮笑了声,又像是不出所料,兀自走进厨房,丢下句话:“今朝来做啥?”
吴清羽没答,只是环顾四周。
这套房子一室一厅,最简单的装修。吴绮住了几年,陆续添了些东西,打扫得也不算干净,显得凌乱无章。墙上挂着五颜六色跳舞的裙子,地上摊着各色的鞋,客厅电视柜的角落里还摆着她外婆的遗像,以及那一尊观音。吴绮不信佛,大约只是出于信仰上的实用主义,不好随便处置,于是仍旧供奉在那里。
看了一圈,吴清羽才问:“交谊舞怎么不去跳了?”
吴绮在厨房里回答:“前一阵有人来拍照,问东问西的,怕给你丢脸,我就不去了。”
吴清羽笑笑,听这话里还是带着嘲讽,还是在怪她。
这几个月,网上关于她的无数黑料里有一部分就是骂她不赡养父母的。说她日赚208万,自己住江景豪宅,亲爹在悉尼唐人街小超市里收银搬箱子,亲妈寒酸又不检点,住城乡结合部拆迁小区。
她每次看见就想回:哇你们好清楚啊,连我都不知道我亲爹在哪里。还有亲妈,什么都不要,哪怕硬给也不要,你叫我怎么办呢?
恰如萧桐所说,一家人其实都是捆绑在一起的。她的经纪人也提醒过她,家里的事情一定要处理好。她自问也一直在处理,微信上无数条转账记录都是给吴绮的,再因为超时未收取,原路退回。她还加了此地居委干部的联系方式,隔段时间就问问吴绮的情况,所以才知道吴绮在居民活动中心教老头老太跳交谊舞,然后又听说吴绮忽然不去了,丢下一帮老学员不清楚是啥状况。
于是便有了今天这一问,但问完这一句,就再没有别的话了。
吴清羽不见吴绮从厨房出来,剩下的也就那么件事,她拿手机转账,说:“钱你收一下,别再给我退回来了。”
厨房里很久没出声,她站起来准备离开,才听见吴绮说:“侬放心,他不敢来找你的。”
“谁?”吴清羽停住,问。
吴绮没答,只管自己说下去:“他来找过我,讲自己在澳大利亚日子过得不好,从前开长途货车,把腰开坏掉了,现在一把年纪还要在超市里搬东西……”
吴清羽这才听出来,这个“他”,是她亲爹。
“后来呢?”她问,走到厨房门口。
吴绮靠水槽站着,白色灯光下只见一个背影,烫过的卷发颜色灰黄,一边低头洗着什么一边问:“晓得他为什么要先找我吗?”
吴清羽接口问:“为什么?”
吴绮笑,声音沙沙的:“不要讲户口本、出生证、抚养费的汇款单了,只赤佬连一张跟你的合影都拿不出来,老早是他不要你,现在看你好了,又要我跟他一起找你要钱。”
吴清羽听着,并不意外。前一阵网上出现那些说法,她当时便以为又会有一场舆情风波,最后也不知怎么的,对方没有更多实锤放出来,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后来呢?”她只是问,像是等待自己的宣判。萧桐是两千万,那她呢?
吴绮也只是回答:“后来,他又去找过你两个舅舅,让他们给他作证,钱到手三七分。”
“他们没同意?”吴清羽又问,这她倒是没想到。两个舅舅的做派,她是清楚的。
却听吴绮很平静地说:“我拍了张600号的证明在台子上,随便啥人,要是敢对你怎么样,我跟他一起死。”
吴清羽噎住,一瞬想笑、想骂、又想哭,脱口而出:“你有毛病啊?”
吴绮仍旧平静,笑笑说:“有毛病不好吗?看到我都怕了……”
言罢,她转身过来。吴清羽才看见她在洗草莓,自来水洗过,又倒些凉开水冲一遍,用小碗装了拿出来,放在餐桌上。
“还有这个房子,谢谢你了。”吴绮说,“你一直不来,我也一直没说。”
吴清羽这才知道,吴绮知道。
几年前天山路房子拆迁,吴绮在房产证上是没名字的,吴清羽去跟两个舅舅协商,出钱让他们给吴绮一份,才有现在这间小屋。
吴绮像是猜出她的心思,说:“侬当我憨?你两个舅舅会这么好,突然之间同意给我单独一套?还说反正一样自家装修,顺便帮我也装修好?”
吴清羽站那里没出声。
吴绮又说:“你给他们多少钱?”
转而自问自答:“算了,还是不要告诉我,晓得了更生气。你就不该给他们钱,一分钱都不要给他们。”
吴清羽笑出来,说:“我跟你还是像。”
吴绮也笑了声,说:“你不像我,你不要像我,你要过得好。”
吴清羽说:“我是你女儿,我不像你像谁?”
吴绮又说了一遍:“你不要像我,你要过得比谁都好。”
吴清羽落泪,没说话。
“菁菁,”吴绮叫她的小名,再次重复,“你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其他人就是个屁,你睬都不要睬他们。”
“那你呢?”吴清羽问,声音沙哑颤抖。
“我也一样,”吴绮说,“我没能力给你做个好妈妈,钞票没有,文化没有,心力也没有。我只有离你远一点。你放心,我不会发一点声音,你就当我不存在,你过好你自己的日子。”
吴清羽已经泪流满面,但吴绮好像根本没看见,只说:“你吃草莓。”
吴清羽摇头,没动。
吴绮说:“谁家小姑娘不喜欢吃草莓?”
“我吃草莓过敏。”吴清羽提醒。
吴绮又用那种嘲讽的语气说:“反正我做什么都不对……”
离开酒吧回家,言谨在路上收到微信,是吴清羽问:我可以过去找你吗?
言谨笑,发了自家地址,她也正想找个人说话。
车开进地库,她隔着车窗已经看见吴清羽,在电梯厅里等她。
言谨下车,打发走代驾。吴清羽朝她走来,忽然拥抱她,紧紧地,又完全把自己打开,就像个小孩,毫无保留似地。言谨还记得这种感觉,却不记得她们有多久没有这样拥抱过了。
“喂,要是被人拍到算怎么回事……”言谨笑,轻拍吴清羽的手臂。
吴清羽说:“管它怎么回事……”
言谨这才听出来她在哭,也不管了,搂住她说:“没事的,好了,没事的……”
吴清羽埋头在言谨肩上呜咽,说:“怎么办,我已经不能抱她了,整个身体都抗拒,但是,但是……”
言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还是抱着她安慰:“没事的,会好的,慢慢都会好的……”
她们一起上楼,又像曾经的无数次一样,卸妆,洗漱,躺在床上说话。
吴清羽告诉她吴绮的事,说到后来又落泪了,只是黑暗遮掩,没人能看见。
言谨听见轻微抽泣的声音,忽然好奇,对演员来说,真的哭泣和表演哭泣的感觉究竟有多少不同?
但她没有问,只是道:“你看吧,你说对了,无条件的爱真的是有的。”
一瞬间,吴清羽再次泪涌,却又笑出来,说:“你记性真的好。”
言谨也说她:“你记性才好,艺名的那个条款,还有履行治愈规则,你居然都记得。”
“是吧,”吴清羽忽然得意起来,说,“我是不是应该改行?就像卡戴珊。”
言谨笑,嘲她:“卡戴珊考了三次才考出babybar。”
“什么叫babybar?”吴清羽问。
“就是法学院一年级的考试。”言谨回答。
而后,她开始絮絮地说着自己的事,非诉的项目停了,诉讼也不顺利,思遨所邀她加入,本来就是为了做国际业务和新型案例的,结果好莱坞那个鸟样子,全源的案子又延期开庭,另一个原告可能撤诉,既定的诉讼策略也可能随之失效,所有的事情都越跑越偏了。
大主任不养闲人,虽然有过约定,尽快让她做合伙人,但要是营收不到那个水平,让她做了也只能是亏本生意。律所里的规矩,PPP和PPL,每年都要算的。
以及正在整理的那几篇从前写的文章——《各国未成年演艺人员权益保护》,《虚拟偶像皮下人的人格异化、劳动权益问题》,似乎也都是研究归研究,现实归现实。
……
就好像很久以前,在北京东三环的那间酒店房间里,她拿著作权法的条款当作睡前故事读给小青听,多年之后,吴清羽听着,又一次睡着了。
夜色中,言谨醒着,想起酒吧里与周其野的对话,有些事她其实也是想跟他聊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