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言谨去看了“多米娜”的第一次公开演出。
自从吴晓菁开始封闭式训练,两人起初还常通电话。
吴晓菁总跟她说些排练的事情。舞蹈老师是韩国人,上课的时候先韩语讲一遍,翻译再普通话翻一遍。术语很多,翻译未必都能翻明白,学员基础都不一样,也未必都能听懂。老师看重她,常要她做示范。
跳的基本就是爵士舞里的urban,她有功底在,驾轻就熟。但也有些细节和她从小学的不一样,或者说,表达的方式不同,不要力量,不要利落,要更性感。小时候那种感觉又来了,站在一整面墙的大镜子前,听着被解构分割的节奏,一遍又一遍地练习,不能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跳。习惯虽然难改,但她知道应该怎么做。
除去排练,还要去录音棚录音,外景或者摄影棚里拍MV,常常一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团里有人发烧,有人说心脏疼。训练开始之前50分钟的体能,已经有人跑去呕吐,然后在练习室外面放声大哭。
后来,公演时间临近,大约是太忙了,吴晓菁不再打电话过来。言谨也因为《蝼蛉记》的案子,下班之后的时间几乎被占满,无暇顾及其他。
直到演出前一周,言谨忽然想起这件事,事先也没跟吴晓菁说,自己买了票入场。228元,已是VIP座。
那是城北的一个小剧场。地方不大,两百多个座位,前排跟舞台简直触手可及。
虽是新团,气氛却也挺热烈,现场有人坐有人站,送花,喊口号,举灯牌,挥荧光棒,样样齐全,也不知是真粉丝,还是公司雇来充场的。
言谨从没看过这种演出,也不懂规矩,起初被旁边喊call声音吓到,但当灯光熄灭,音乐声起,竟也被带出一点追星的感觉。
镁光灯再次亮起,照亮台上的人,染发,美瞳,短裙,高跟鞋。要不是吴清羽头发短得显眼,言谨差点没认出来。
音乐是适合唱跳的曲风,歌词听不清几句,只能记住副歌不断重复的部分。一曲结束,就这一点记忆又被下一首覆盖了。
每个人都有头戴式的麦克风,但好几首歌显然根本没有开麦,人声都是事先录好的,修过音,现场对下口型而已。观众也不介意,主要还是看跳舞,以及那个气氛。
总共九首歌,造型也换了九次,几乎都是高跟鞋配短裙或者热裤,难得长裙,也必定高开衩。
团里人多,未必每个节目都上。吴清羽没有单人或者两三人的小节目,全体上台的时候也没站在显眼的位子上。
但在言谨看来,她还是如此不同。不知道是她改得不彻底,还是就不愿意跳那么媚,动作的利落和力度仍旧跟其他人不太一样。一旦看见,就再也不会错过了。
歌舞再加上中间的互动,整场演出持续了两个多小时。
结束之后,VIP区的观众可以到台前跟团员道别。
言谨跟着其他人走过去,送上带来的一大捧鲜花。吴清羽才看见她。离得近,汗湿的额发,脸上泛着闪粉的妆,历历在目。言谨仰视,还真有种追星的感觉。吴清羽一怔,才惊喜地笑出来。但也是这笑容,好像一瞬卸下面具,让言谨看出她的疲惫。
晚些时,两人才通电话。
言谨已经回到东昌路家里,吴晓菁还是躲在宿舍的楼梯间,刚刚接通,便直接说:“啊,好羞耻,这回还好你没告诉我,下次千万别来了。”
言谨说:“可是你跳得真的很好啊。”
吴晓菁却笑,说:“跳得好不好不重要。”
言谨想到她的站位,以及剧场外面海报的顺序,是有些替她不平的。
吴晓菁倒是释然,说:“大家条件本来就不一样,有人是公司官推的ACE,有人带赞助进来的,有人莫名其妙已经一大群粉丝了。”
“那你怎么办?”言谨问。
吴晓菁说:“就当份工打呗。”
言谨哪壶不开提哪壶,又问:“这份工一个月多少钱?”
吴晓菁还挺干脆的,当场翻了翻短信,找出一条生活补助到账的银行通知消息,读给她听,三千五百多,有零有整的。
言谨说:“演出的分成呢?”
吴晓菁笑说:“现在去查公司的账吗?要么我不想干了。”
言谨无语,有些事就是这样。
却是吴晓菁安慰她:“讲起来也进过女团,就算给自己以后当舞蹈老师的简历上添一条吧。”
言谨才刚开始追的星,不能不说是有些失望的,又觉得“多米娜”的运营大概是瞎了。
但后来再看网上的评论,竟也有人跟她同感。
那时,演出的剪辑已经上了“多米娜”的官网和一个视频平台。
吴清羽在里面难得几个清晰的画面,但“多米娜”的官推ACE,一个名叫宫凌的标准甜妹,跟她有几个贴身热舞的动作。短暂的几秒钟,被人截图,在微博上发了九宫格。评论有说腿长两米,也有说攻气十足,被推到了那个话题下面挺高的热度。
言谨也真跟追星似地,转发给吴晓菁看。
吴晓菁其实早就知道了,公司的运营甚至已经找了舞蹈教练,让以后她这部分的编舞都往这个方向靠。
很难说她是无心还是故意,她在排练的时候改了,又在正式演出的时候保留了那一点与众不同。总之,事情就是这样了,她终于被看见。
有人是公司官推的ACE,有人带赞助进来,有人莫名其妙已经一大群粉丝,而她什么都没有,也别无选择,只除了这一次机会。
她有点想把这件事告诉言谨,甚至能够想象言谨律师脑子上线,跟她大谈风险。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只回了一串哈哈哈,然后说:周末休息,去东昌路找你玩。
公演之后那一周的周六,吴晓菁又像从前一样,按响言谨家楼下的门铃。
言谨在监视器里看见她,卸了妆,好像更瘦了,简直清癯,也还像从前一样,开了门等她上去。
天热,两个人都不想动,吴晓菁叫了外卖。
言谨见她请客,照例问:“又有什么麻烦要咨询吗?”
吴晓菁却只是笑,摇摇头。
言谨那时正在家整《蝼蛉记》被抄袭案的证据,对照着《重生之火凤青鸾》来来回回地看。
她凑过去瞄了眼,笑着念出来:“他剑眉星目,面庞轮廓如同最精湛的雕刻师斧凿出来的一般,完美得没有一丝一毫的暇疵。她正当韶龄,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肌肤胜雪,姿容绝丽,当真尤物一般……”
言谨解释:“我没有看奇怪的东西,是个小说抄袭的公益案件。”
吴晓菁说:“这书我看过,就那种女主说不要不要,男主还硬来的套路,最后还给写成真爱了,你这样不会工伤吗?”
言谨笑,觉得还真是,说:“好多人爱看,可能都有点受虐倾向吧。”
吴晓菁玩笑说:“你呢?”
言谨竟也认真想了想,答:“用粗暴的方式表示他很爱很爱我,我是可以的,但如果真弄疼了我会立马翻脸。”
吴晓菁大笑,说:“哈哈哈,好难。”
言谨理所当然地说:“成年人的世界哪有容易二字?”
吴晓菁却注意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遐思,忽然停下,把她转过来,看着她说:“你跟他做了?”
言谨心往下一坠,辩解:“我只是在说言情书……”
但吴晓菁又重复了一遍:“你跟他做了。”
言谨脸红起来,知道再说什么都没用。
吴晓菁说:“他说过会给你时间,结果……”
言谨说:“不是像你想的那样。”
“男人不做不会死的。”吴晓菁提醒。
言谨又说了一遍:“不是像你想的那样……”
吴晓菁又说:“我不是在怪你,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承担的、面对的、可能失去的都要比他多得多。”
言谨说:“我知道。”
吴晓菁看着她,没再说什么。
她们其实都在冒险,但这世界上哪有什么事情是一定的呢?
也是在同一天,新疆那拉提草原。
赵悠游正在那里拍一个信托基金的广告片,中年霸总带着自家少年公子在万顷碧波中策马奔腾,主打一个”世界我有,财富传承”的感觉。
他还是摄影二助,每天背六十斤重的工具箱,什么都要干。晚上收工回到小宾馆,跟场记住一个标间。
那天夜里,场记吃完饭进屋,见他正看一个视频网站上的女团舞,满屏的长腿。
场记揶揄说:“哈哈,你还有这爱好?”
赵悠游只是笑笑,合上电脑,躲进浴室。他看到镜中的自己,三个月过去,头发已经长了。
他找出那个电推子,插上电,脱掉T恤,对着镜子理发。而后,用手机自拍了一张照片,发给吴晓菁。就像过去发给她深蓝的海面,遥远国家的港口,清晨的草原。
几千公里之外,吴晓菁看着这张照片笑起来。
赵悠游这个人,在给她拍照的时候,就像是有一双神奇的手和眼睛,但为什么可以把自己拍的那么丑?碎发落满了肩膀也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