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堪萨斯城的最后一天,言谨和周其野开车去了“欢闹世界”。
“欢闹世界”是个游乐场。
两个人吃了早午餐,快到中午的时候才入园。那天不是周末,也不是公众假期,游客很少,完全不用排队。他们花了大半天时间,把里面的跳楼机、龙卷风、以及除儿童乐园之外的六种过山车统统坐了一遍,金属结构的,全木制的,正着坐的,倒着挂的。
从惊险评分4分的“飞去来”开始,言谨已经忍不住尖叫。
周其野诉苦,说:“坐你旁边,我耳膜都快穿孔了。”
言谨回嘴,说:“你其实更害怕吧,人怕到一定程度,就发不出声音了。”
两人又有点较劲的意思,走到下一个5分的“眼镜蛇”,肉眼可见的更高,更惊险。
言谨说:“你坐不坐?”
周其野说:“走。”
场面有点像在越南的那次,他们比赛吃米粉。
但又有些不同。
也不知算谁套路了谁,从第一次俯冲之前的爬升开始,两人便紧紧抓住对方的手。结束之后从车上下来,就没有再从这个阶段退回去的道理了。
他们牵手去坐尼罗河漂流,牵手去附近Yelp上查到的小饭店吃烤肉。
有时是他拉着她,有时又换成她走在前面,总之正过来,反过去,再到十指交握。
他的手大一些,干爽,温暖。她曾经无数次看见这双手在电脑键盘上打字,或者握笔书写,有些难以置信,现在竟与她掌心相贴,可真贴上了,又觉得很合适。
这念头叫她莞尔,直觉这一场约会纯洁得好似回到中学时代,跟昨夜梦里的情节形成鲜明的反差。却也真的喜欢这种感觉,她不想太快。
吃饭的时候聊天,言谨问周其野,过去有没有来过堪萨斯城。
周其野说,到过一次,但也只是经过。那还是他读JD的时候,假期自驾,花了十天时间,沿着10号高速公路一直往东开,途径棕榈泉,拉斯维加斯,丹佛、堪萨斯城、圣路易斯、最后到芝加哥,穿越了十个州,行程4000公里。
“和朋友一起?”言谨问,话出口又觉得有点不合适,好像在打探他的过去。
周其野却不介意,直接回答:“就我一个人。”
言谨说:“那岂不是很累也很寂寞,就一直开着车?”
周其野答:“是啊,第一学期成绩不行,OCI失败,没找到暑期实习,一句话都不想和别人说。”
言谨笑起来。
周其野继续自嘲:“法学院一年级就要淘汰三成学生,我不是美本,阅读,写作,预习准备课堂提问,经常熬夜到凌晨。”
“那后来怎么熬出来的?”言谨问,竟有些幸灾乐祸。
周其野说:“还好那时候已经工作过两年,加班就还可以吧。所以终于第二学期成绩上去了,二年级暑假开始去律所打工。”
“哇。”言谨赞叹。
周其野却说:“90年代留学生洗盘子,00年代坐格子间里搬砖,形式不同,实质差不多。”
言谨又笑,直觉他并不像平常显示出来的那样无懈可击,与她,好像也没有那么遥远的距离。
吃完饭,他们出了餐馆,远远看见摩天轮,很老式的那种,就像美国电影里常有的巡回嘉年华的保留项目。
两人并排坐一个篮子,摇摇晃晃地转上去。
那时,地面已沉在薄薄的暮色中,升到高处,才看见远方地平线那里仍旧晚霞浓郁。下面的人声和乐声渐渐远了,这一整日的喧闹终于静下来,慢下来。
就要结束了,言谨想,忽然伤感,却也忽然清醒。
上午离开住的地方,她和周其野不约而同地选了“欢闹世界”,其实是有原因的。
这里跟胡志明市不一样,客户和项目团队也在,旅游胜地又不过就那么几个。两人都知道陶总计划参观百威啤酒厂喝生啤,再到纳尔逊博物馆看唐三彩、炽盛光佛、水月观音。所以,他们来了一个绝对不会遇到熟人的地方。
她说想要他,无关工作,无关上司下属,但怎么可能无关呢?
他太聪明,也太珍惜自己,绝不可能在客户面前漏这样的破绽。
她同样聪明,同样珍惜自己,所以会忍不住去推演一个结果。如果继续这样发展下去,他们中间总有一个人要离开至呈所,而这个人总归是她。
设身处地,将心比心,她二年级律师的身份完全不能与他的事业相提并论,也并非对他有什么意见。只是忽然就冷静了些,甚至有些庆幸,他们只是牵了手,谁都没把那层纸捅破。
念头转了一遭,只是短短数秒的沉默。
周其野开口问:“在想什么?”
言谨回神过来,手搭凉棚远望,说:“我看见堪萨斯州那边有个戴眼镜的小伙儿,刚从报社下班回家,正在地里帮他妈妈干活。”
周其野笑,接口说:“一次犁完200亩,不用拖拉机的那种吗?”
言谨也笑了,张开双臂,迎着高处微凉的风,发丝轻扬。
周其野看着她,忽然想起他们相识以来的许多瞬间。他都记得。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却说不清了。有些事偏就是这样,不知不觉地发生,等意识到了已积重难返。
他只知道,她是那么不同。每一次想要靠近,是因为这一点不同。每一次克制,却也是因为这一点不同。
但无论如何,只在这一刻,他伸手穿过她发间,把她拉近,或许只是因为迷信,又或者生怕她坠落。
这一次,言谨没有闻到酒精的味道,他气息那么干净,嘴唇柔软,身体温暖,但整个手掌拢在她颈侧的动作却带着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侵略性。也许还是因为那个梦的余韵,又或者身在高处的那一点战栗,她在他拥抱她的时候,也环住了他的脖颈,在他亲吻她的时候仰头,启唇,不自觉地沉溺,沉溺。
无论如何,只在这一刻,她不去想那个推演出来的结果。
第二天,出发返程。
从酒店去机场的路上,项目组其他人都在,他们又回到上司下属的状态,甚至不坐同一次航班。
那是BCP(业务持续性计划)的要求,为了降低整个项目组所有成员,连同签署之后的协议原件,一同在空难中灭失的风险。讲人话,就是两架飞机都坠机的几率小到接近于零。从理性人的角度出发,似乎很有道理。但在普通人听来,总觉得有点地狱。
周其野和陶总一组先走了,言谨跟着另一组,乘坐稍晚些的航班。
到达洛杉矶等待转机的时候,她在休息室里开了电脑,也看了一眼私人邮箱,有封信来自吴晓菁。
正文只有个称呼,“言律师”,以及一个拜托的表情图,附件是演艺公司修改过的专属艺人协议。
言谨打开来看,原本格式合同的部分没有变化,她之前提的那些,关于艺名,关于改年龄,都被写在了一份补充协议当中。
而且,还不止这两条。
公司新加了一条恋爱禁止条款,规定在合约期内不允许艺人恋爱或者结婚。
言谨看着,失笑。
拟合同的法务算是有经验的,把这一条放在了补充协议里。既不影响主合同的效力,一旦发生纠纷,还可以辩称公司已经采取了合理方式,提请艺人注意重大不利内容。
但不管怎么说,这仍旧是一条无效条款。
最典型不过的无效条款,却又像是冥冥之中对她的提醒。
她不再多想,只是打字回复:
恋爱结婚是人身权利,不属于合同可以约定的范围。
日本、韩国、中国都有判例,此类条款的违约金不会得到法庭的支持。
但我还是要提醒你,每一句话,不管有道理没道理,胜算又有多少,要到法庭上去说都是有成本的,时间,精力,金钱。
而且,一旦你违反约定,公司也可以不走法律程序,只是不再给你资源。
所以,你必须考虑清楚。
你必须考虑清楚。
这句话,也是她想对自己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