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电话,言谨有些生气,总觉得还有话想说,但又没来得及说清楚。
过后才想起来,吴晓菁估计是在开县串串锅门口看见她拥抱周其野,所以才有了这样的猜测。
但那天晚上大家都喝多了,就凭这一点联想到办公室恋情,实在荒谬。
她返回宴会厅,酒席已近尾声,买卖双方老总那桌已经撤了,应该是去进行之前说好的下一场。但酒吧仍旧开着,乐队也还在演奏,剩下小兵各自散开,饮酒,聊天。
言谨没看见周其野,想他大概是跟着大佬们走了。从谈判成功,到协议定稿,再到正式签约,他一直很受重视。
虽然这是一次合作的胜利,他也只是中方请的律师之一。但他对她说,得到这样的交易结果,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其实还是大大地谦虚了。
正如今天来之前,周其野对她说:不想喝酒可以不喝,没关系的。
她当时只是玩笑,说:啊?我海王金樽都准备好了。
心里却是佩服的,因为他确实不需要手下的小律师出去陪酒。
由此又想到庄明亮,更觉得吴晓菁瞎猜,组里两个合伙人都对她不错,她对他们也一视同仁,从无非分之想。
自觉把事情想得明明白白,她饮尽杯子里最后一点干红,跟项目团队的临时同事道别,走路回房间去。
湖滨庄园是个高尔夫俱乐部的一部分,卖方做东道,在旁边附楼里给他们安排了住处。她懒得等电瓶车,径自循着灯光走。
走到湖边,路边只有花园灯幽幽亮着,勾勒出码头上一个人影。
离得很远,她就认出来是周其野。
“言谨。”他也看到她了,从黑暗里走到灯光下。
“您没跟着陶总他们……?”她下意识地问。
他摇头,说:“能不去就不去了,只想出来散散步。”
说完这一句,两人忽然都无话。
言谨怔了怔才又道:“我回房间……”
周其野朝附楼那里看了一眼,说:“我陪你走过去吧。”
中部地方开阔,看得见灯光,其实并不很近,总要走上一会儿。
言谨想说不用,又觉得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而且如果他也要回房间呢,难道不让人家回去?最后还是点点头,两人一起往那个方向走。
路上总要聊几句,她想,聊什么呢?就还是谈工作吧。
于是说起这两天自己一直在复盘的会议记录,她正在从项目开始到现在的各种对话中摸索每一次谈判转折的关键。
她发现,分而治之,各个击破,其实是投行负责人从一开始就在推的策略。
比如面对管理层,强调买方公司本身也在中国经营电影院线,且业绩斐然,每块银幕的收入是同行业的两倍,利润是同行业的三倍。一旦交易成功,定将使得这家百年院线焕发新生,重新盈利。
但说到具体措施,也不过就是建立激励制度、采用信息化管理之类泛泛的说法。
反倒是周其野提到很多具体的问题,比如中美两地电影票房的变化,影院票价的区别,线上购票的普及程度,以及NATO(全美影院业主协会)和MPAA(美国电影协会)的行规。
美国人对中国企业多少是有些成见的,总觉得是血汗工厂,低价竞争,也只有一个真正的专家,才能把他们认为的“野蛮人”变成“白骑士”。
除去律师的职责,他甚至做了一些业务条线和投行中介应该做的事,因为他不光懂中美两地的法律,也更懂这个行业。甚至可以说,就是因为他,买方才得到了现在这个非常有利的报价和交易条件,对外号称30亿,实际付出的只有7亿,gooddeal,greatdeal!
几乎都是她在说,周其野只是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低头在她身边走着,听着。
说到后面,倒也不拘束了,她又像平常一样活跃起来。
周其野这时候才问:“你累不累?”
言谨很认真地回答:“其实还行,我觉得这一次非常有收获……”
周其野打断她,纠正:“我是说你现在还谈工作,不觉得累吗?早知道这样,我跟陶总他们赌钱去了。”
言谨看他一眼,自觉闭上嘴巴。
他笑起来。
四月份的堪萨斯城,白天有二十几度,夜里却降到十度以下,她为出席宴会穿了裙子,此时抱臂还是觉得冷。
他看见,脱了西装给她披到肩上,说:“你穿这个吧。”
她感觉到他的体温,以及隐隐一点酒气。
他竟也自知,退开一点,说:“对不起,是不是有味道?”
“不是,”她说,“挺好闻的,到底是茅台。”
他又轻轻笑了。
仍旧是平常的对话,甚至是个挺好的玩笑。但不知为什么,从那里一直到附楼,两个人都没再开口。他们只是默默走着,彼此之间隔开一步的距离。
直到客房楼层,她把西装脱下来还给他。
他接过去,说:“晚安。”
她回应:“晚安。”
而后各自回房间去。
关了门,她脱掉衣服,刷牙,淋浴。热水冲在身上竟有种奇异的感觉,不知是因为喝过酒,还是在外面走了太长时间。
而后换上睡衣,钻进被子里,入睡之前,她一直在回忆那件西装上的体温,以及那一点点酒精的味道。
吴晓菁恐怕是对的,她想要他,就是那种最纯粹的想要,无关工作,无关上司下属。
还有他给她披上西装的时候的手,同样出现在她那一夜的梦里,像一个又一个近景慢镜头,无声地出现,推进,延伸,交叠,反反复复。
她记得那只手曾短暂地触到她的手臂,而后又收回去,做了一个近似于握拳的动作。
那是个自我克制的动作。她却为此迷醉,只因为她凭此猜想,他也想要她。
次日醒来,郊野的阳光穿透窗帘照到床上,她闭着眼迟迟不起,自觉做了一晚上梦,感觉好像什么都发生了,但除了那只手,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睁开眼睛,才觉得自己荒谬。他其实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一切都是她的想象,也许只是因为昨夜又喝过酒。酒精真是害死了人,下次一定不能再这样了!她自我告诫,立刻起床洗了把冷水脸清醒清醒。
直到洗漱之后,她换好衣服,才在手机上看到一通未接来电,来自周其野。
昨日午夜,他打过电话给她。
她把手机扔到床上,自己也坐到床边,对着屏幕看了很久,才拨回去。其实根本没想好说什么,怎么说。她只是不想让他觉得,她没接电话是表示拒绝。但如果当时接了,也不表示无论他要做什么,她都会接受。她自己也说不清,究竟在期待些什么。
铃响了几声,那边接起来。
她说:“喂?”
“言谨。”他叫她的名字。
“你找过我?”她问。
他在电话里轻轻笑了,隔了会儿才说:“对,最后一天在堪萨斯,我租了辆车,想不想出去转转?”
她听着,笑起来。本不知道期待着什么,但他刚好满足了她的期待。
“怎么样?”他又问。
“带你那台胶片机了吗?”她反问。
他笑,竟有一丝遗憾,说:“没有,这次没计划出来玩。”
“我上次的照片呢?”她又问。
“在我这里。”他只是这样说,丝毫没有要给她的意思。
她却也笑,想起两个人在越南的时候。
“那一会儿楼下见。”他说。
“好。”她回答。
当时,是记得吴晓菁对她的提醒的,有些事要是发生了,本来理所应当该你得的,也会变得不应该。
但也是在当时,她觉得他们会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