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证据收集的过程并不顺利。
也许正是因为他们办马导案发出的律师函,添视TV也感觉到了风险,网站上的视频内容已经删了不少,余下可能涉及侵权的大多是国外的影视剧。
言谨去问怎么办,周其野想了想说:“你先都整理出来,我们再看是不是有大陆引进的版权人,或者版权方的中国代表处。”
庄明亮呵呵笑笑,直接报出个名字,那是一家中字头的大国企,很大一部分业务就是海外影视剧的引进。但这家大国企也正是跟添视打过好几场官司,最后又都调解了的那一家。著作权诉讼成本高,收效低,往往弄到最后赔偿不够覆盖律师费,人家做出这样的决定,也不奇怪。
言谨想到的却是W厂驻上海代表处的谢家裕。谢先生听说他们在做这样的事,或许又要笑,觉得一切不出所料,以及周其野踏错了时代的节奏,只是在做无用功吧。
但周其野自有一种笃定的坚持,工作还是继续推进。
于是,除去其他正常进行中的项目,言谨和留在上海的蔡天寻简单分工,一个个地去看添视网站上的视频,一个个地确定版权方,以及有没有嵌入贴片广告和弹窗广告,各有多少秒,再按照市场价计算获利多少钱。
周其野和庄明亮则通过各自原本的圈子,想办法联系那些版权方的相关负责人,跟对方约了时间过去拜访,看能不能拿下司法维权的代理。只是这种自己找上去又未必有结果的业务,究竟能收多少钱,大家心里都明白。
等到出发回上海,已经是十二月末了。
上飞机之前,言谨跟家里打电话。
纪敏立刻就说,要去上海看看她。
言谨连忙阻止,说有朋友借住在她那里,要是纪敏再过来,不方便住。
小青是月初走的。走之前,言谨把东昌路房子的钥匙给了小青。小青当时没再说什么夸张的话,只是拥抱她。她还记得那种感觉,紧紧地,又完全把自己打开,就像个小孩,毫无保留似地。长大以后,很少有人这样拥抱另一个人。
“男的女的?”纪敏在电话里问。
言谨说:“当然女的。”
纪敏又问:“你同学?”
言谨不好随便回,她几个玩的好的同学纪敏都认识,便含糊回答:“朋友。”
“哪里人?做什么的?”纪敏开始查户口。
言谨照旧只答部分事实,说:“上海人,工作认识的。”
“也是律师?上海小姑娘怎么不回家?”
言谨开始春秋笔法,说:“她家郊区的,最近准备考试,住市里方便一点,我房子又正好空着……”
许是找对了关键词,纪敏不再追问,只道:“哦,你自己当心。”
言谨便也笑说:“放心啦,还有没多久就过年了,休假我就回家。”
电话挂断,才觉得怪异。
好像不等纪敏说什么,自己就已经开始替小青掩饰了。她不禁猜想,要是实话实说,有个今天不知道明天有没有工作的演员住在她那里,母亲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
两个多小时之后,飞机在浦东机场降落。
言谨从国内到达口出来,在出租车和机场巴士之间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选了坐机场大巴回家。也是想着能省则省,老板挺不容易的。组里如果做不出营收,周其野就真成丐帮帮主了。可要她不报销,又好像过了。过去几个礼拜,她真的好累啊,看视频看得眼珠子都快爆出来了。
下了大巴还有一段路,言谨拖着箱子走着。冬天的夜晚,天气阴霾,看不见月亮。只有路灯的光一圈圈落在地上,以及一公里开外CBD的摩天大厦,似乎永恒闪亮着的霓虹的光,衬得这冬夜更冷了,而且还是江南特有的湿冷。
直到进了小区,走到楼栋下,听见有人叫:“小白。”
她擡头,看见三楼有扇窗开着,暖光倾泻,小青正探头出来朝她挥手。
言谨笑起来,拖着箱子上楼,回到自己那个小屋。
一室户,容不下丁点冗余。此时多了那个二十八寸的箱子,还有那个存在感极强的编织袋,全都靠墙放着。阳台晾着衣服,沙发上铺着枕头被褥,茶几上摆着夜宵,瞬时变得拥挤起来,却又有种温暖的热闹。
两人各坐一只垫子,围着茶几吃饭。言谨吃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小青面前连副碗筷都没有。
言谨问:“你怎么不吃?”
小青说:“戒了。”
“戒什么?”言谨又问。
小青说:“饭啊。”
“你现在一天吃多少?”言谨好奇。
小青不答,只说:“怕肿,还有两周就考试了,我要保持最好的状态。”
“但是你准备考试还得练跳舞,这样不会昏过去吗?”言谨只觉荒谬,她忙的时候就想着吃,化压力为食量。
小青却无所谓,说:“从小就这样,饿了就喝水,有次跟同学一起偷偷吃了个黄岩蜜橘,那味道我现在还记着……”
言谨简直不敢想象,还想再听那个橘子的故事。
小青却不说了,索性站起来,把准备好的几个考核项目从头来了一遍。
言谨坐在垫子上,擡头看着她,还是那样的开场:“各位考官好,我是来自上海的吴晓菁,身高170,体重48公斤……”
这一次没有口误,演唱选的也是一首中规中矩的艺考常用曲目,适合她的音域,显然也练了许多遍。
一曲唱罢,言谨鼓掌,像戏园子里那样夸张地叫好。
“你觉得怎么样?”小青问,又添上一句解释,“到底不是选歌手,都说表现力到了就可以了。”
言谨其实业余耳朵,根本听不出什么问题,只是玩笑说:“就是没有你的灵魂了。”
小青反问:“我的灵魂就是跑调吗?”
言谨大笑。
接下来轮到形体环节,小青却又不好好给她演了,拿手机出来放音乐,是《低俗小说》里的扭扭舞。
舞曲开始之前,电影原声里的主持人在说:LadiesandGentlemen……
小青也跟着说:“女士们先生们,又到了大家最期待的环节,兔宝宝餐厅扭扭舞大赛即将开始,下面让我们请出第一组参赛选手。这位女士,请问您的姓名?小白。那么您的舞伴呢?小青。好的,期待你们精彩的表现……”
言谨起初只是尬笑,看着小青一人分饰两角。
但当音乐响起,小青拉她起来一起跳,一边跳一边给她念口诀:“左脚,扭,扭,扭,右脚,扭,扭,扭,指,指,剪,刀,手……”
不知是那曲调,还是节奏,又或者是舞伴的投入,她竟也跟着跳起来,虽然只是瞎跳。
时间已经不早,怕楼下人抗议,两人都踢掉拖鞋,光着脚踩在地板上。
只可惜言谨帅不过三秒,袜子一滑坐倒,却还是觉得好开心啊。
后来回忆,那段时间好像都是这么过去的。
言谨白天上班,还是在整理添视案的证据,加班也还是很多。
她习惯使然,每天结束工作关电脑之前照例记录工时。
庄明亮在系统里看见,大概还记着那次开会她跟他唱对台戏,又阴阳怪气地说:“你觉得你填了有用吗?”
言谨想了想,也觉得没什么用,看着他问:“那要不我就不填了?”
庄明亮却又笑出来,说:“你还真不填了?!打工呢,要有打工的觉悟。老板批不批是一回事,你不要主动给老板省钱。”
言谨想想也对,说:“哦。”
他们现在做的这些其实已经不能说是为了马导的案子,至少马导肯定不会为这些工时付费,但又不知道填什么别的项目好。
说不担心是假的,她有点好奇周其野的压力有多大,看他跟庄律师跑几个地方见权利人单位,都是自己开车或者坐经济舱。而至呈所其他合伙人似乎都是非公务舱不坐的。她也没敢问为什么,大约也是为了省钱,真的好破落的样子啊。
所幸,他们主动接洽的几家版权人最后还是签下来了,拿到法人委托书,营业执照复印件,分别附上视听资料和鉴定报告,以及计算出来版权方的损失和侵权方的非法所得。
除此之外,还要拟写报案材料。
言谨洋洋洒洒,下笔千言。
庄明亮检查她的功课,教育她道:“写作有条铁律,一个故事能写成微型小说,就不要写成短篇小说,能写成短篇的,就不要写成长篇。作为律师也一样,写辩护词、代理词,乃至报案材料,都要抓住重点,语言凝练,做到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就可以了,不要水字数,知道吗?”
言谨听着这比喻,就想起周其野跟她透露的小秘密,庄律师确实是如假包换的真文艺青年。
也正是带着所有这些证据和材料,庄明亮和周其野又去了一趟北京,联系文化市场行政执法总队,再到朝阳分局,正式报案。
接下去便是等待是否立案的结果,言谨总算闲了一点,恢复到每天七八点下班的节奏,回到出租屋,小青总是还没到家。
那几个礼拜为了准备考试,她没再接群演的活儿,在附近一家舞蹈教室临时代课。除了挣课时费,就为了能在不上课的时间蹭他们的练功房用。但学员上课一般都要到九点半才结束,她回来总是深夜了。
言谨看到她脱下来洗的衣服,尽管是冬天,黑色T恤上还尽是盐花。
虽然很累,她还是会在夜里拉言谨跳舞,从《低俗小说》里的twisttwist,到《芝加哥》里的hothoneyrag,再到《芳芳》里的swingjazz。
虽然很累,言谨也会跟着跳,甚至觉得那是一天里最快乐的时刻。
直到有一天,她跳完倒在床上,忽然想起来问:“你这些音乐都是哪儿来的?”
小青也倒在床上,转头过来看着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就网上下的呀。”
言谨望着天花板,一时不知应该作何感想。
这些日子,她调查添视,也在这个网站的论坛里看到过许多用户对盗版的讨论:
生活在天朝,可以快速看到最新最好的视频是一种荣耀啊!
天朝威武,论盗版我称王,无人敢称皇!
适当的放点盗版出来,对电影或者电视剧的热度还是很有推动性的。
是啊,有些片子本来根本不会有人去看。
好作品不怕盗版,烂片才怕盗版。
……
当事当时,肯定是有过道德审判的,但反过来想,她自己不也在享受着同样唾手可及的快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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