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假期之后,各大企业、事务所陆续开始秋季校招,一场接一场的宣讲会办到学校里来。言谨随大流,跟着同学去参加。
台上的人也跟他们谈事业和愿景,说什么选拔、储备、培养,助力每一位优秀的法学生实现踏入法学院之时立下的宏远理想,在推动中国法治发展的进程中刻下属于你们自己的印记!
言谨听着,还是会想起实习的时候干的那些活儿,想起地黄丸问你有没有脑子啊,觉得这调子属实起猛了以至于虚假。
但从影视基地回来之后,她仍旧惦记着小青给她看过的那两份合同,反复想着自己那天夜里说的话。是不是遗漏了什么,或者说错了什么?她到处翻书去找法条,验证自己当时的观点。一圈找下来没发现错漏,但还不放心,又去问老师。
那是个她很喜欢的教民法的老师,也在外面接案子,听她复述一遍大致情况,认为合同条款中约定的甲乙方权利义务存在不合理之处,违约金应该可以酌情减免。
言谨听着,却能感觉到老师措辞的谨慎,问:“只是‘存在不合理’和‘酌情减免’吗?”
老师和蔼笑笑,不慌不忙地抛出一连串的反问:“你怎么确定当事人的叙述完全没问题?同样一件事,当事人母亲的说法会不会有什么不同?你刚开始谈判,就把自己这方面的牌都亮了,话又说得这么死。万一公司不让步,真的选择对簿公堂,当事人是不是可以完成举证责任?公司方面又会不会还有什么你不知道的证据?”
言谨给问懵了,这才意识到真律师根本不会像她当时那样说话。
老师早看惯了这种学生义气,不再多言,随手找了张纸,写下几个关键词,让她去搜相关的论文和判例。
言谨谢过,回去一一搜了,读了,只觉大开眼界,现实的狗血远比她想的复杂得多。她一时兴起的几句话,可能彻底改变另一个二十岁女孩子的人生。
那几天,她看了很多书,写了很长的提纲,一直等着小青联系她,好更详细地问一下情况,再给自己说的那个方案打补丁。结果电话没等到,她只好去找戴左左。左左知道小青这个人,但也只是知道而已,答应她会去问问群头,或者在群演接通告的那几个QQ群里打听一下。
一圈问完,回来告诉言谨,这人有段时间没报戏,可能已经离开。
言谨说:去哪儿了?
左左说:那谁知道,影视基地附近几个小区里都是这样的人,合租甚至就租个床位,做一阵,来了又走,很正常的。
而后又问:你找她干嘛?
言谨打字,打出几个,全删了,只回:全名吴晓菁,你再帮我问问。
左左说:行吧,但估计不会有啥结果。
再追上一句:其实,走了也是好事。
言谨:?
左左:做群演没前途的,总得找个班上,越早想通这一点越好。
言谨记得自己跟小青说过的话,教跳舞也挺好的,其实也有这个意思。现实一点来看,最坏的可能就是小青不再做演员梦,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别做梦,好好找个班上,所有人都一样。可又忽觉惆怅,不知是因为小青,还是因为临近毕业,居然连戴左左也开始这样想了。
她问:那你以后打算做什么?
结果看见左左回:明年去日本,学游戏策划,还能再玩两年。
言谨失笑:挺适合你的。
左左那边已经换了话题,发来一句:明天我去你学校找你。
言谨问:干嘛?
左左答:好消息!好消息!剧组一月一结帐,你那张群头签字的白条换成钱了,整整三十块呢!
言谨说:别了吧,不够请你吃饭的。
左左说:那怎么办?这可是你光荣的劳动所得。
言谨回:充手机话费,谢谢。
隔了两天,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言谨那时正在自习,兴冲冲跑出教室接起来,结果却是通知她去参加现场笔试和面试的。过后,她自己都奇怪,当时竟会觉得失望。
但去到底还是去了。那是一家跟至呈级别差不多的所,办公室地址差不多,装修差不多,整个考核的过程也差不多。
言谨譬如从头来过,再一次走进一栋玻璃大厦,坐在高区一间会议室里,跟一桌子候选人一起做卷子,而后再被一个个地带进小房间,对着三个合伙人介绍自己,回答问题。
当然,也有跟至呈不同的地方。
她改简历的时候已经意识到了。找工作规划得太晚,前几年假期尽在搞各种辩论比赛、法学院夏令营什么的,如果不提之前在至呈的那段实习,她“工作经验”部分等于开天窗。可要是写了,又得面对新加出来的一道难题。
果然,面试官问:“你在至呈所的资本市场部实习过啊,没被留用吗?”
言谨心知肚明,这一问倘若答得不好,等于脸上给刺了字——这人不行。而且,因为当年市场繁荣,律所都在扩员,没有headcount这种话说出来也没人信。她只能用上点春秋笔法,答:“因为感觉不合适。”
面试官自然要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觉得那里不合适?又为什么觉得我们这里合适?为什么对这方面的法律实践感兴趣?为什么想要选择这个领域作为你将来的执业方向?
言谨记着戴左左对她说的,过分追求意义是中二病的表现,人家问你为什么,编一个不就完了嘛。她于是努力回答,却又觉得言辞无力。她为什么不想做IPO,想做基金?那些理由,她自己都不是很相信。
但总算还是顺利面完了,双方全程面带微笑,最后还愉快地了解了一下团队架构,薪水福利,以及如果被录取,什么时候能挂上实习证,指导律师是谁。
然而,当她走出那栋楼,坐上地铁,正是晚高峰时间,车厢拥挤。她在人群中随着列车摆荡的节奏忽左忽右,看着黑色玻璃上映出的一张张面孔,好一会儿都没能找到自己在哪里。
面前的计划还有长长的一串,十月到十一月,余下几家圈所、精品所的校招,十二月考LSAT,次年一月考研。
身边的同学大都忙碌而焦虑,言谨也跟着忙碌焦虑,就连晚上睡下去也不安稳,总是做奇奇怪怪的梦。
有时是海天无际,大浪淘沙,她在那浪里下沉,再下沉,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沉到多深才会被一幅大网捞起。身体正在失重,忽又听见耳边一个声音说,你怎么睡得着的?于是一瞬惊醒,心突突跳起来,困意全无。
有时又是关于暑假实习的。其中一次特别完整,也尤为诡异。她梦到自己坐在至呈所的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写一份又一份统一格式的尽调材料。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已是凌晨两点,身边仍旧座无虚席,灯光直白冷硬,还有地黄丸在喊:你有没有脑子啊?你自己看看对吗?跟你说过一百遍了!
场景,对白,全都源于现实。但跟现实不同的是,梦里的她站起来摔了笔电,还把那句话喊了出来:我不干了!
而后一个转场,她发现自己奔波在去面试的路上,一次又一次地穿上成套的西装,从地铁站走出来,不是南京西路,便是陆家嘴,走进一间又一间会议室,坐在一张又一张办公椅上,挺直身体,脸上挂着积极外向的表情,介绍自己,回答问题。
“各位面试官早上好,我叫言谨,非常荣幸参加本次面试。我就读于A大法律专业,在校期间,我成绩优秀,积极参加模拟法庭、辩论比赛和各种社会实践,不断积累专业技能和实践经验,掌握了扎实的法律基础知识、良好的法律思维能力及优秀的中英文表达能力。我对XXX有着浓厚的兴趣,希望能在接下来的面试中充分展示自己的优势,得到加入贵所的机会,进一步深入这方面的法律研究和实践应用……”
至于那个“XXX”,梦里的她说的真就是“叉叉叉”。梦境荒诞,她自己不觉得有问题,面试官也就那么听着,还微笑点头。反正具体是什么,并购,破产,还是上市,完全取决于她申请的是哪个组的工作。
紧接着又一个转场,她被录取了。一个新的senior带她进新的办公室,指给她看新的工位。
忽然间,画面似乎闪烁了一下,周遭微不可查地改变。还是那种直白冷硬的灯光,深色办公家具,灰色防火地毯,不对的只有眼前那张桌上放着的笔记本电脑,打开着,已经点亮,被狠狠摔过,键盘起翘变型,屏幕闪烁着几条红色绿色蓝色的竖线。但上面显示的内容仍旧可以看清,是她没做完的那份尽调材料,甚至就连时间也仅仅过去一分钟而已,凌晨两点零一分。
一阵战栗,汗毛竖起,她转身就跑。
身后那个新senior开口叫她,发出的却是地黄丸的声音:你有没有脑子啊?你自己看看对吗?跟你说过一百遍了!
言谨惊醒。
眼前是寝室小床的帐顶,薄薄一层布帘透进应急灯的幽光,是对面床的毕可欣还在复习。
很多年以后,看到美剧《人生切割术》,其中角色下了班走进电梯,电梯门开又回来上班的镜头让她再一次惊出一身冷汗,对别人玩笑说,好遗憾自己当初怎么就没把那个梦写下来。如果写了,或许会开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副本也未可知。
2009年11月,现实中的她只是躺在那里,等着心跳慢慢平复,脑中还是梦里场景的碎片,偶尔一阵趿拉拖鞋和马桶抽水的声音在走廊上回荡,空气里有淡淡的花露水和洗涤剂的味道。
而后,她又想起那场人造的大雨,以及那个雨夜中独行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