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装和道具已经装车,场工还要收这个塑料棚,棚里拉的电灯暗下来,她们给轰到外面,两个人笼在同一盏路灯的光晕里。
言谨试图安慰,玩笑着把小青说过的话还回去:“其实教跳舞也挺好的,肯定比做群演好,衣服那么脏,还要熬夜,谁都能骂你两句。你去教跳舞,还可以骂小朋友。”
小青看看她,也是真的笑了,笑着笑着却又低眉,说:“可是,我就是想做这一行,怎么办呢?从小就为了这一件事,到底是我妈做梦,还是我自己做梦,早分不清楚了……”
言谨听着,忽然震动,为什么有人可以如此坚决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我就是想做这一行,如此清晰地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她就不行。
“你找的是哪儿的律师?”她问小青。
“就附近法院后面一条街上的……”小青回答,从包里拿名片出来,印制粗糙的一张,红白配色,像是用word排的版,上面言简意赅地写着“某某律所”。
言谨看了眼,直接说:“这律师假的吧。正规律所的名字有固定格式,先是省市,然后是字号,再加上律师事务所五个字。你找的这家,最多就是个法律工作者,司法考试都没过的那种,他敢收你三万?还有那合同,虽然是你妈妈代理签的字,而且你成年后默认有效,但也不是说完全没问题,他们根本不可能跟你要那么多钱。”
小青望向她,是期待的眼神。
言谨哪做过这个,却还是在那里借着路灯光翻起合同,一条一条地说:“公司方面都是权利,艺人都是义务。居然还有竞业条款,这是仅限于高管和专业技术人员,还要提供相应经济补偿的好吗。而且,你跟他们甚至都不是劳动关系。经纪合同可能形成劳动关系,但如果是劳动关系,他们不能跟你收培训费啊!还有这条,公司为艺人提供培训、包装、推广,他们对你有过多少投入?给你看发票,签过支出单什么的吗?”
“没有。”小青摇头。
言谨又问:“那从签约开始到现在,他们给你安排的工作,你总共得到多少报酬?”
小青说:“我算过,三千多一点。”
“两份合同,已经六年了,三千?”言谨料到不会很多,但听到这个数,还是有点意外。
小青点点头,是有些尴尬的。
言谨不管,继续说下去:“法院判违约金都是根据损失来算的,要么看实际成本,要么看预期收入。他们在你身上几乎没有任何投入,如果解约,你跟他们的合同还有六年,按照过去的收入,对他们来说,能实实在在算出来的损失也就是三千块钱,他们跟你要三百万?做梦吧。”
“那我现在怎么办?就不理他们?”小青问,是燃起些希望的。
“不理不行,你至少得把事情做个切割,比如写个告知函,就像这样,某年某月某日,经纪合约解除,后续扩大损失的部分与艺人无关。就是送达是个问题,你寄挂号信,他们可能拒收……”言谨干脆蹲下,从自己书包里找了纸笔出来,垫在膝头,边想边写边说,“你最好还是直接去跟他们谈一次,记得录个音,说清楚解约已经通知到了,要是他们不接受,那就让他们起诉。你就这么跟他们说,合同里甲乙双方的权利义务明显不对等,违约金额更是显失公平。而且,公司有长期不履约的情节,把你晾那儿几年不管。就算上法院,打官司都是要看证据的,你可以举证没有获得他们的服务,还支付了培训费。他们也得举证到底为你投入了多少,否则预期损失也就三千块钱。这个金额走司法程序根本不划算,三百万标的的诉讼费都远不止这点钱。他们让你去问问律师,你就说你问过了,让他们也去找个真律师问问,是不是真想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这笔帐他们自己也会算,其实就是欺负你们不懂,挣完签约的钱,再等着挣一笔解约的钱……”
小青听着,记着,琢磨着,打断她问:“那万一他们起诉了,我找你做我律师行吗?”
“我?”言谨停了方才的滔滔不绝,只觉荒谬,“……我不是律师,我大四,还没毕业,只在律所实习过一阵,而且还是在非诉组……”
小青说:“那是实习律师?”
言谨摇头:“……也不是。”
对话冷场一秒,有点扫兴。
小青却又笑了,是个大大的笑容,眼睛,嘴,都弯成月牙,说:“但是你好厉害啊,以后肯定是个特别好的律师。”
言谨赧然,低头继续在纸上写字:“这我手机号码,你先去跟他们谈。要是还有什么问题,你再来问我,我不知道的也能帮你找人打听,我们学校的老师,还有在律所工作的学长,肯定都是真律师。”
小青看着她写,一声谢谢却有点说不出来,最后只是接过那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说:“……我请你吃饭吧。”
言谨怔了怔,看了下时间,笑着摇摇头,说:“不用了,我还要等我同学,学校挺远的,现在马上回去大概还能赶在宿舍锁门之前……”
那一瞬的想法很多,是真的要等戴左左,也是不想让小青破费,更是觉得陌生人不至于坐在一起吃饭,以及其他,言谨一时有点想不过来。
小青其实也差不多,没再坚持,笑说:“那就再见了,哦不对,下次千万别再来了。”
言谨笑,看着她转身离开,一手拿折叠椅,一手挽着那只黑色大帆布包,颀长的一个人,在地上拖下更加颀长的影子。
“小青!”她叫住她。
小青回头,是疑问的眼神。
言谨提高声音说:“你真的好厉害,以后肯定是个特别好的演员。”
小青笑起来,朝她一挥手,像是再见,又像是说你别闹了。两人其实已经离得挺远,言谨好像还是能听见她沙沙的带着些气音的笑声。
那天晚上,戴左左开着一辆他爸淘汰下来的别克凯越,送言谨回城北的学校。
从停车场出来,驶到基地门口,隔着十几米的距离,言谨忽然看见前面一辆电瓶车,骑车人顶着头湿漉漉的长发,穿件宽大的白T,迎着风,T恤被吹得贴到身上,勾勒出肩膀的轮廓,折叠椅和那只大包搁在踏板中间,用两腿夹住。天黑,看不太分明,但也知道车很旧了,经过减速带的时候颠簸了一下,发出哐当一声响,散架似地。
戴左左扶着方向盘,开口问言谨,还是中午那句:“今天感觉怎么样啊?”
言谨说:“挺有启发的。”
戴左左笑,说:“我问你输赢,你跟我说启发?什么启发啊?”
言谨忽然想起王小波的一句话,答:“做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做的事是‘无’,做热爱做的事才是‘有’。”
戴左左愈加笑出来,说:“想不到啊,会在你这儿听见这种鸡汤?”
“有些人,”言谨却不理会,继续说,“好像什么计划都没有,反倒比我这样的更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
戴左左瞄她一眼,问:“从我身上看出来的?”
“是啊。”言谨也看着他,做出很认真的样子。
戴左左反倒慌乱起来,说:“哎你别这样啊,有点吓人了。”
言谨这才哈哈笑出来,说:“饿死了,赶紧找地方吃饭吧,我请客。”
戴左左说:“嗯,这才像话。”
车里没开空调,车窗玻璃降下来,吹着风。路边鳞次栉比的排挡已经开始营业,桌子和塑料凳摆到街沿,食客们说着天南地北的方言,俗艳的霓虹灯光透过前挡照进车里,还有烧烤摊的烟气,扑面的一阵,迷蒙了视线。
言谨仍旧望着窗外,前面路口的红灯亮了,别克停下来。那辆电瓶车继续在车流行人里穿行,很快就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