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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色森林 正文 第55章 圆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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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借款合约的细节全部商定,已经是西历新年的二月份了。

    美国人的条件开得极其苛刻——双方各自成立贸易公司,由中方向美方出口桐油,定价只及市价的六成,且必须在纽约交易所交割。以此项收入为担保,中方才可获得美方2500万美元的贷款,年息四厘半,限期五年还清。所得款项须得全部用来购买美国商品,但不能是武器。

    正式签约的那一天,程佩青是中方代表之一,钟欣愉作为随员也跟着一起去了。

    仪式开始之前,她到休息室去请程先生,见他默默坐在扶手椅里,眼睛望着窗外。她敲了敲门,他才回神。

    “时间快到了。”她提醒。

    “哦……”他应了声,招手让她进去。

    她以为他有事吩咐,结果却听见他开口对她说:“海关税已经在英国人手里,桐油本来是我们谈判最后的筹码。过了今天,也没有了。”

    她明白他的意思,可最后说出来,只能是一句:“您尽力了。”

    程佩青也知道她明白,轻轻笑了笑,终于起身,系好西装上的纽扣,舒出一口气,道:“叫我讨饭也就罢了,只怕有一天要为千夫指……”

    战事不利,军费大增,财政几近崩溃。没有钱,仗便打不下去。而借款总是要还的,以这样苛刻的条件,要来的究竟是援助还是饮鸩止渴,没有人能预知结果。

    但不管怎么说,这是开战以来得到的第一笔外国援助。仪式顺利举行,双方签字,握手。闪光灯亮起来,那场景定格成一张照片,登在中美两地的报纸上面。重庆方面也发电报过来表彰。顾问室里的人大都扬眉吐气,自觉有了一件实实在在可以拿出来讲的功绩。

    签约之后,程佩青去往纽约,筹办贸易公司的事情。再加上春节临近,干脆给下面的研究员放了假。

    顾问室里的人都很高兴。他们在华盛顿做事几年,有的在此地成了家,有的已经接了家眷过来,也有的几个人聚在一起过年。

    只有钟欣愉没有去处。本来是要大家轮流值班的,但她自愿每天都来,应付一些信件收发的杂事。如果程先生临时有什么需要,从纽约发电报或者打长途电话回顾问室,也不致于找不到人。

    那几天,公事房里总是很清净,没有人声,也没有香烟的味道。窗外是萧瑟的园景,树都褪尽了叶子,草坪一片枯黄,而且也不会再下雪了。冬天已经过完,但春天还没有来。

    钟欣愉仍旧像平常一样,做着自己手上的事情——记录上海电报过来的汇价,看远东各地的报纸,检索出有用的信息。

    极其偶尔,她从资料和打字机上擡起头,恍然不知年月,错觉光阴好像被无限拉长,公事房里的一天,世上已是千年,只剩下她一个人。直到看见墙上那几面挂钟,其中之一调的是中国的时间,才意识到农历虎年已经过去了,这是己卯年的正月初一。

    法币挺过了1938,和她所料的一样。

    她从抽屉里找到一张五块钱,对着那张钞票上的孙中山说:新年快乐。话说出口,却又笑起来,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巧合,抑或是命定。就是在这样的一天,她接到门房打上来的电话,说有人找她,正在楼下等着。

    她只当是递送材料的邮差,撂下听筒,顺楼梯下到底层,一直走到门厅那里,却没见有人挎着绿色邮包。

    当时是傍晚了,外面很冷,天已经黑下来。

    她正想去找门房问,听见有人叫她:“欣愉……”

    她回头,看见一个男人从休息室那边的沙发上起身,朝她走过来。他栗色头发,蓝眼睛,很高,也很瘦,身上穿着大衣,好像还带着户外的冷气。

    黄铜吊灯的光照亮他的脸,门厅里还有其他人进进出出,他们隔着几步的距离相望,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Evan!”她开口道,也是轻轻地,却知道他一定能听见。

    他们走到一起,又慌手慌脚地去找一个角落,为了不碍着别人的路。

    不等站定,她就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看到你了。”他跟她讲汉语,目光没有一秒离开她的脸。

    “什么”她没懂他的意思。

    “我看到你了,”他重复,低头笑了一下,还是从前腼腆的样子,“在报纸上,桐油借款的新闻,我一看就知道是你。”

    她简直不敢相信。报纸上根本没提她的名字,照片里也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像。她站在后排角落,太小太小了,就算用上放大镜,大约也只能分辨出黑白灰的点子。

    但他就是看到了,一眼认出是她,不由分说地赶到华盛顿,四处打听了一圈才找到这里。

    他们相视而笑,然后拥抱在一起,毫不介意周围人的侧目。年少时那一小段未曾开始的恋爱似乎已经被遗忘了,包括最后分别时的不愉快。

    那天晚上,两个人一起吃晚餐,坐在唐人街聚贤楼的小包厢里,屏风上的图案映到他们身上。外面在舞龙,鞭炮一串串地炸响,忽然就有了新年的味道。

    艾文告诉她,自己现在住在纽约,正在哥伦比亚大学的东亚研究所里读一个历史方向的博士学位。

    钟欣愉笑起来,像他这样一个人,淹没在故纸堆里,读那些遥远的故事,实在是太合适了。就像从前一样,她忆起杰米的书房,以及他们躺在烟榻和地毯上看书的时光,当时的情景竟还历历在目。

    她也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他,在上海读书,在宾州读书,到华盛顿来做事,简单到乏味的地步。

    但是没关系,他们半斤八两,互不嫌弃,也无所谓有没有话讲,反倒是一个话题接着另一个地聊下去,甚至抢着说起来。汉语,英语,洋泾浜,这一顿饭上说的话或许比她几年以来的都要多。

    当晚,他找了一家旅馆住下,距离顾问室或者她住的地方都很远,倒不是为了避嫌,而是经济上的缘故。但少爷到底是少爷,并不介意把穷说出来,他简单地向她说明:“我现在自己生活。”

    她点头,又笑了。是因为这奇特的反差。过去,有十几个中国仆佣照顾他,二十四小时不断人,美童公学的校服一丝皱纹都没有,胸前别着异常精美的印度绣徽章。现在,他自己生活,大衣袖口有磨损的痕迹,衬衫领子洗得很干净,但显然没烫过。她觉得很好,这些细节让他看起来像个落拓的诗人。

    第二天一早,他不得不走了,是为了赶回纽约工作。

    她一直送他到月台。临上车前,他这样问:“我可以再来看你吗”

    “当然。”她坦荡地回答,也许太坦荡了。

    “我是说……”他却调开目光望了一眼即将出发的火车。

    来得匆忙,没带剃须刀。她看到他腮边浮起青色的胡茬,好像这才意识到他真的已经是一个男人的样子了。还有,那一段未曾开始的恋爱或许并没有被遗忘。

    她一时怔忪,又说了一遍:“你当然可以来看我。”

    他笑了,再一次拥抱她。个子高了那么多,简直要把她整个人带离地面。温暖的呼吸喷在她颊边,那感觉与周遭的残冬形成鲜明的对比,叫她情不自禁地流连其中。

    直到火车鸣响笛声,列车员吹着哨子最后一次提醒。他不得不上车,被其他人赶着往里走,走了一截,又凑到窗口来看她。

    她笑起来,迁就着他似地,在月台上跟着走了一段。列车的速度快起来,车厢带起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和围巾。忽然间,她又有年少时那样的感觉,就像是在演电影。

    重逢,离别,两个人面对面站在一起,脚下是个圆台子,好让摄影机拍下旋转的画面。

    她想要倾情投入其中,却又觉得一部分的自己正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看着这一幕幕,脸上带着疏离且冷嘲的表情,说:你啊你啊。

    隔了两个礼拜,艾文又来了一趟华盛顿。

    从纽约到这里,将近三百英里。他礼拜六坐通宵火车过来,礼拜日待一个白天,夜里再回去。其实也没有做什么,只是一起出去吃饭,吹着初春的冷风在外面散步。

    大约是进进出出被看见过,又或者是因为平常那些电话和电报,同僚中间很快在传,钟小姐交了男朋友。但他们都不认为她会结婚,甚至觉得她可能是被人骗了,因为对象竟是个洋人。

    这推测不无道理。倘若对方是个正经人,娶个华人太太等于自绝于原本的社交圈子,不管是生活还是职业,都会大受影响。倘若对方不是正经人,钟小姐又没什么财产,显然也没必要跟她走到结婚的那一步。到底都是学经济的,分析得头头是道。

    这些传言,就连钟欣愉也听了个大概。她庆幸程先生不在,否则势必会过问,而她实在不知道应该作何解释。

    其中的利害,艾文应该也是知道的。两人就这样心照不宣,比朋友多那么一点。至于以后,以后再说吧。

    二月,日军登陆海南岛。

    三月,南昌失陷。

    到了四月份,程佩青一封电报过来,要钟欣愉到纽约去协理桐油公司的事情。

    与她同行的是秦未平。

    他们在火车上坐一个二等车厢,位子是面对面的,总要讲话。为避免尴尬,钟欣愉随身带了一本侦探小说到车上读。

    可列车启动不久,书才翻了几页,秦未平便开口与她搭讪,没头没脑的一句:“钟小姐知道的吧,中英平准基金开始运作了。”

    钟欣愉看着他点点头,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为了维持法币汇率,重庆方面向英国举债1000万英镑,在香港设立了一支中英平准基金,这个月正式开始运作。这对研究员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新闻。

    秦未平却继续道:“你写过一篇报告,是关于法币汇率的。”

    钟欣愉怔了怔才问:“……你看过”

    她一直以为这件事只有她一个人还记着。尤其是秦未平,应该是不知道的。她把报告交上去的时候,他甚至还没有加入顾问室。

    但秦未平只是看着她点点头,不作解释,也不评价。

    她猜他大概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且对话到此为止,便又低下头去读书。

    可秦未平却又问:“你真的认为,日本人用联银券替代法币的计划不会成功”

    钟欣愉再一次擡起头,意外这人还真读过,吃不准他这么问的意图,只好简单把文中的思路给他说了一遍。

    自发行之初,民国政府便规定法币可在各大银行换取外汇,哪怕战时汇率下跌,在平民心中仍有不错的信用。为了吸引沉淀在民间的存量法币,日方也规定了联银券可以一比一换取日元。虽然这一兑换规则是有限制的,但钱商们一旦嗅到利润的气味,总会想出办法做起套利交易。

    而后来发生的事,也跟她当初预测的一样。在过去的一年里,不断有人将法币私运到华北去换联银券,再换成日元,再带着日元到日本换美金,最后回到上海用美金买入法币,由此完成一个循环,利用各地黑白市场的利率差,赚取其中的汇兑收益。

    就这样,虽然法币的汇价一直在跌,却在日占区久禁不绝。日元也因为在本土被大量卖出,而跟着法币一起不断贬值,颇有一种要入地狱,就一同入地狱的架势。情况甚至严重到在日本国内引起恐慌,报纸上关于“圆安问题即”円安“,日元贬值的意思”的报导连篇累牍,大都在疾呼战胜国的货币怎么可以不及战败国

    “你怎么知道的”秦未平蹙眉,思索,却又带着点笑容,“顾问室定期收到翻译过来的日本资讯,但大都集中在军政方面,经济上也从没跟联银券的问题联系在一起过。这是一个全新的角度啊……”

    不管他是揶揄,还是真心赞美,钟欣愉仍旧平淡地回答:“华盛顿日本大使馆附近有个文化联谊会,附设书店,可以买到最新的朝日新闻和读卖新闻。”

    “你懂日语”这下轮到秦未平意外。

    “只会一点点,为了看资料现学的。”钟欣愉解释,不想引起误会,好像她瞒着其他人在做什么要紧的研究。顾问室里一向很忌讳这个。

    秦未平却全无所谓,仍旧关注在那篇报告上,又问:“但黑市真的可以达到那样的体量吗”

    事实已经给出了答案,钟欣愉只是反问:“你多久没回国了”

    “那真的是很多年了。”秦未平笑起来,猜她准是想到了他履历上那一排美国学位。

    钟欣愉也笑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觉得对面的这个老秦好像跟平常不太一样,没了那种中年气,显得安静,敏捷,甚至连目光都变了。他是真的读过她写的东西,也是真的想跟她聊一聊那篇报告。

    于是,连带着她也变了,竟然没有一笑了之,一环一环地给他解释,租界里的各路游资,犹太帮,宁波帮,温州帮,甚至还包括在虹口小东京开两替店的日本人,那个她曾经熟悉的地下世界。他认真地听着,从西装内袋里摸出钢笔,找不到纸,便随手拿过她那本小说,在扉页上写写划划,一点不跟她客气。

    两人甚至都没注意到火车已经停了站。窗外阴霾,就快下雨了,车厢里亮着灯。月台上有人经过,隔着玻璃看见一对男女聊得那么投契,但一定猜不到他们在谈什么——几千公里之外,蚁群一般的钱商们,不可计数,不可控制,却又都遵守着一条铁则,铜钿。

    等到全部讲完,秦未平叹服,把笔往台板上一掷,看着她问:“那接下去会怎么样”

    “去年十一月,大藏省已经下过命令,用军用票收回日元,但效果不大。接下去,他们应该会彻底切割联银券和日元之间的比价,实行浮动汇率。”钟欣愉回答。

    秦未平却道:“这结论你报告里已经有了,我是问,几时”

    钟欣愉语塞,觉得这人是在跟她擡杠。她其实考虑过这个问题,但还是用了模棱两可的表达:“快了,可能就在这几个月。”

    “快了是多快”老秦却像是非要逼出一个确切日期似的。

    “第二季度。”简直就是中了他的激将法,钟欣愉终于说出来。而这一天,已经是四月底了。

    秦未平也终于满意了,又笑起来,说:“我们要不要打个赌”

    “什么”钟欣愉诧异,但下一句却又脱口而出,“赌什么”

    老秦看着她,答:“一顿饭,怎么样”

    钟欣愉也笑了,她其实根本不想跟他吃饭,却不知为什么,还是点头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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