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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色森林 正文 第54章 过河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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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问室的规模还在继续扩大,很快又有新的研究员加入进来。

    人没到,传闻先来了。据说名字叫秦未平,清华学堂出身,麻省攻读数学,后来又在哥伦比亚大学拿了经济学与法律学位。

    因为履历很好,年纪又长他们几岁,就有人猜测,是不是会在研究员上面多设出一个主管的位子来给他坐。

    “耶鲁”最不喜欢这种说法。美东的留学生圈子不大,他四处打听了一遍,回来就断言绝不可能,秦未平这个人显然是有问题的。

    至于那问题是什么,早在顾问室里传开了,大概只有钟欣愉还不知道。

    同僚之间的聚会,她很少参与,其他人也无所谓她来不来。有她出席,他们反而不自在。有些地方去不得,连玩笑话都不能敞开来讲。一时道,钟小姐,冒犯了啊。一时又道,钟小姐,不介意吧

    当时战争已经进行了大半年,每天听到的几乎都是坏消息。他们需要排遣,她也不想做那个败兴的人。

    最后还是邻座的研究员悄悄告诉她:“听人家讲……那个秦,是CP。”

    “什么CP”钟欣愉问。

    邻座挑挑眉毛,意思是你怎么连这都不懂,轻声给她解释:“CP,就是共产党。”

    “我是不懂这些的……”钟欣愉笑着摇摇头,垂目下去,继续用钢尺压着面前的一沓报告,手指着读数据。她当然知道这话题敏感,不适合在此地议论。

    后来又听别人说起这件事,才发现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起因其实是秦未平的妻子,做学生的时候参加过美共,但几年前就已经退出了。到他本人这里,至多只能算是有那方面的嫌疑而已。

    之所以引起注意,还是因为此时此地的特殊。虽然只是区区一个研究员的位子,但这是在战时,顾问室设在大使馆里,也算是重要单位,用一个立场存疑的人恐怕不行。

    可偏偏秦未平的履历又非常的好,比已经在这里的几个研究员都要优秀。更要紧是,他混过的地方多,认得的人也多,据说有个同学在美国财政部货币研究室供职,不确定派不派得上用场,却也是条路子。

    几番斟酌,最后还是录取了。说是试用,有点且走且看的意思。

    可等到事情确定下来,顾问室里又有了新的传闻。

    邻座依旧消息灵通,悄悄告诉钟欣愉,那位参加过美共的秦太太竟是个白人女子。

    这一点,怕是比CP更叫人意外。当时排华法案尚未废除,还有1922年出台的《凯布尔法》,限制美国人与“没有归化资格”的中国人通婚,最严重的后果是丧失公民权。而且,哪怕准予成婚,也不能入籍,为的就是防止华人通过婚姻移民美国。

    再看秦未平的履历,留美靠的是庚子赔款的奖学金,似乎也没有什么深厚的家世或者家产。职业方面,更是平平。过去这些年,他除了拿到一堆学位之外,只做过一些闲差,先是在大学里给教授当助手,后来又去亚洲经济学会做了两年文书工作。因为该学会裁撤职员,来这里应聘之前,他已经失业了一段时间。

    于是,所有人都在好奇,这位秦先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竟能凭借爱情超越国籍与种族。

    大家心里是朝着拆白党的那个样子去想象的,见着真人,大失所望。

    秦未平第一天来顾问室上班,出现在众人眼前的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三十多岁,顶着一张端正且无特征的面孔,鼻梁上架一副黑色角质框眼镜,中等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穿一身半新不旧的棕色格子花呢西服,手肘后面有两片快磨光了的麂皮贴布。

    简而言之,这位秦先生就是大学里最常见的那种中国留学生,又因为读了许多年的书,早早有了些人到中年的气质。

    但他的脾气倒是很随和,一见面就殷勤地笑着与各位同僚握手,让人家叫他“老秦”,当天晚上请客唐人街聚贤楼吃饭。

    盛情难却,一屋子的研究员都去了。

    只有耶鲁与他不对付,大概还惦记着那个“主管”的说法。开席之前祝酒,站起来跟他碰了碰杯子,开口便是一句:“Tomunism!”

    旁边人都怔住了,知道这又是在拿CP的问题说事。大家都是读过书的人,背后议论再多,也不习惯当面打脸。

    可秦未平却半点尴尬都没有,当即也举起杯子,回了一句:“ToFascism!”说完看看在座各位,一脸慧黠,好像就等着他们品出其中的幽默。

    众人又是一怔,这才轰然笑起来。耶鲁也跟着笑,不好再说什么,一次试探就这样成了玩笑。

    钟欣愉旁观,佩服此人的反应,似乎与他表面上那副华发早生的形象不太一样。

    可等到酒席开始,秦未平还就是个中年人的样子,一个个地敬酒,很快有些醉了。他喝酒上脸,一直从眼睛红到下巴上,话却还是不少,说:“你们知道为什么都传我太太是共产党吗”

    “为什么”旁人接口问,意外他居然主动又提起来。

    “就是因为她读过些书,结了婚还在外面做事情。其实还不就是我不成器,要靠女人养么承蒙程先生不弃,才有现在这份事情做……”秦未平絮絮解释,头垂在那里,推心置腹似地。

    话说得如此卑微,姿态低到叫人有些看不起,甚至无所谓别人议论他的家事。在座的除去钟欣愉,都是男人,不少已经成婚,见他这样,倒也有些不落忍。

    “还有……”可他却又笑起来,挺促狭的样子。

    “还有什么”旁边人当然要问。

    秦未平嘿嘿地笑着,欲言又止,自得其乐了半天才说出来:“……内子欧洲派头,习惯不穿胸衣的。”

    众人哄堂,有人玩笑着替他开解:“这就是他们不懂了,这明明是好莱坞派头啊。”

    随即又有人附和,说:“没错没错,黄柳霜就是不穿胸衣的。”

    言罢,眼光瞟到钟欣愉这里来,又跟上一句,“是我们胡说八道了,钟小姐可别介意啊。”

    钟欣愉笑笑,摇摇头,倒不是客气,是真的不介意。

    那一刻,她只是看着秦未平。此人近视度数不浅,稍微侧一点就显出镜片上一圈圈的纹路,以至于叫人看不清后面的那双眼睛。

    此后几个月,聚餐、打麻将,秦未平样样都没落下过,与同僚相处融洽,在顾问室里的地位似乎也没有什么特殊。于是,就连“耶鲁”都不好意思再找他的茬,揪着CP的问题不放。

    然而,这其乐融融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

    到了那年秋天,国民政府的全权代表以及新上任的驻美公使来此地看望他们,在饭店里摆了几桌酒席。

    开席之前,公使站起来讲话,自我介绍也曾是留美学生,说自己当前首要的任务就是争取美国政府的援助,而后引用了《战国策》里的一句话,说:“这就叫不约而亲,不谋而信,一心同功,死不旋踵。我跟你们一样,都是过了河的卒子,在国内战场上或许不敌匹夫,但在此地却是大有作用。你们得记着,我们是替民国征战最远的一支军队。”

    到底是文人,话说得实在漂亮。众人鼓起掌来,好像还真有那么点身为战士的骄傲。公使也态度亲厚,最后还每人奉送肖像照一张,上面有他的亲笔签名。

    钟欣愉听着,看着,却想到了许多不相干的事。

    比如,广州与武汉在一个月内相继沦陷,士兵伤亡数十万,平民多被屠戮,而且还失去了最重要的国际物资补给线。

    比如,美国这里的一家电台正演播科幻小说《世界之战》,别出心裁地把剧情当作新闻放送,结果很多听众信以为真,到处传外星人入侵地球的消息,开着汽车逃出城市,差一点引起恐慌。

    所有这些都发生在1938年的10月。

    战事惨烈,财政羸弱,所谓援助似乎被当成了最后的希望。但对美国人来说,彼岸的战争甚至还不如一场广播剧来得真实。他们就像一群云端的神仙,看到下界凡人厮杀,至多不过发出一阵唏嘘罢了。

    酒席之后,众人散了。

    程佩青叫钟欣愉坐他的汽车走,两人上了车,他看见她手上还拿着公使送的那张照片,睨了一眼苦笑:“这人是把自己当成电影明星了吧……”

    这话,钟欣愉知道自己不合适接,只跟着笑了笑。

    程佩青却又道:“还什么过河卒其实不就是讨饭么……”

    这话,他也只能对她说了。

    钟欣愉甚感安慰。至少,程先生跟她的想法是一致的。可又觉得遗憾,所谓争取援助的任务久推不进,她不知道怎么才能帮上忙,甚至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他。

    也是在那几天,秦未平却展现出了他“向上社交”的功夫。

    最先攻克的是公使,据说极爱打牌,哪怕在此地公干,也难免要开几回麻将。

    而每次作陪的那三个人都是秦未平给他凑齐的。

    据那些陪客透露,老秦在麻将桌上十分健谈,说自己对于赌是很有些家学渊源的,他家从曾祖那一辈开始,就在平遥城的牌九麻将馆里赫赫有名。搞得别人都当他牌技了得,可当真打起来,却是他输得最多,输到家都不认得。研究员每个月不过四十几块美元的薪水,他一大半花在牌桌上了。

    有人揶揄,说:“老秦你这家学渊源好像也不怎么行啊”

    他倒也无所谓,哈哈笑着自嘲,说:“祖上本来是做钱庄生意的,这不就因为打牌么,到我这里已经不剩下什么了。”

    当然,也有人说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存心给公使送钱,私底下说:“既不能赢,又不能输得太假,着实难为他了。”

    不管是哪一种,听了这些叙述,其他研究员全都刮目相看,这个郁郁不得志的“老秦”居然还是个马屁精。大家或不屑,或好笑,直到后来发现这马屁还真让他拍上了,而且不光是公使,还有国民政府的全权代表。

    全权代表只是临时逗留,住在麦克弗森广场上的一家豪华饭店里。公使过去述职,常带着老秦一起。后来出去办事,也总是老秦在他们旁边贴身陪伴,结束之后还要把二位分别送回下榻的地方。

    起初大概只是为了公务,接触得多起来,便有了些私交。

    代表是上海人,生在一个极其西化的家庭,且留美多年,平常总是讲一口漂亮的英文,遣词造句很文雅,有上流之风,哪怕是与中国人交流,也不太喜欢用国语。

    虽然大使馆与顾问室里都是留学生,但大多是二十几岁才考出来读书的,英文程度限于学问与工作的范围。论文可以作,开玩笑、拍马屁却很难应对自如。

    秦未平是个例外。大概还是占了娶美国太太的好处,他的英文说得极好,又根本无所谓别人的眼色。

    有同僚上班路上看到他,说他专门候在那家豪华饭店楼下的咖啡室里,就等着代表下来,用早餐的时候能聊上几句。或者下午茶歇时间,他跑到大使馆下面的花园里吸烟,“凑巧”碰上代表,两个人又聊起来。也不知说的是什么,公事房开着窗,不时传进来哈哈的笑声,十分投契的样子。

    拍马屁这回事,往往就是这样。拍了,但没拍上,是拍的人丢脸,被别人看不起。可要是真拍上了,便是旁观者没面子,只好转变态度,一个个地都与他交好。

    差不多过了两个礼拜,全权代表结束访问,离开此地之前又来了顾问室一次,重申了一遍争取援助的重要与迫切,像老秦这样在美国财政部里有人脉的,应该更多地发挥作用,最后跟上一句:“我们的原则,就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在座诸位心领神会,秦未平是不是共产党这回事,就此揭过,不能再提了。

    自此,这人果然“更多地发挥了作用”,不必坐在公事房里译写材料,改作各处拜访游说。

    在顾问室的同僚看来,这明显属于更高一阶的任务,本该是程佩青那样资历的人做的。

    于是,渐渐又有闲言碎语起来,说他成日价混在外面,不做工作。但秦未平毫不介意,照样进进出出,呼朋引伴,许是仗着上面有人关照,几句闲话也碍不着他什么。

    到了那一年的岁末,不知是哪方面的功劳,争取战争援助的事情终于有了些许进展。

    美国照会日本,重申不承认所谓“东亚新秩序”。但孤立主义政策还是绕不过去的,美方得继续保持中立姿态,所以这援助只能通过商业贷款的形式来达成。又恰好赶上节日,具体条款还得磨上一两个月。

    元旦过后,时间跨入1939。

    美国报纸上登着各地欢庆新年的报道,其中最著名的自然是纽约时代周刊大楼门前举行的落球仪式,拍成通版大照片印在杂志上,其中每个人都在欢笑,男的女的热情拥吻。

    像是一种荒诞的对照,几千公里之外的重庆,一样也有几万人聚集在夫子池体育场,舞龙舞狮,提灯游行。

    钟欣愉是在国内寄过来的新闻片里看到这段画面的。

    窗帘拉起来,会议室里烟雾缭绕。胶片在放映机上一格格地跳动着,把模糊的黑白影像投射到幕布上。虽然拍摄的光线很不好,但还是能看出场地非常简陋,彩灯制作寒伧,很多时候只能勉强辨出在黑暗中行进的人群,就像是浑浊的潮涌,偶尔看到一张脸,宛如泛起灰白的浮末。

    片子本身是无声的,后配的旁白,说当时队伍里喊的口号是“迎接胜利年”。

    有同僚随之发出一声轻嗤,说:“怎么可能呢”

    钟欣愉循声看了那人一眼,心里想,画面中的这些人也许没读过经济,也不懂政治,甚至完全不知道战争为什么开始,又如何结束,他们想要把这句话喊出来,只因为身在其中,不像你我。

    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起身走到外面,开了一线窗。不知站了多久,她听到脚步声回头,见是秦未平也跟着出来了。

    “里面烟味太大,我透口气。”她解释。

    老秦看了看她,点点头就走开了。

    钟欣愉知道这人的交际功夫从来不会浪费在她身上,并不觉得奇怪。她甚至有些庆幸,他没对她说什么客气话,比如,钟小姐,冒犯了啊。钟小姐,不介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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