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两人上了车坐定,大雷发动引擎驶出停车场,一边开一边说:“另外,我还租了个房子,就在名士公寓附近,步行五分钟距离。还有,下个周末Gina和她男朋友打算办个聚会,你要是有空,我们可以一起去……”
驾照,房子,见亲戚,这是什么节奏?随清听得有点懵。
那边厢却还在继续说下去:“……因为要来这里的实习,我原本就延迟到了明年一月入学。现在看起来,其实申请gapyear也是一种选择。有时候,我甚至在想,读建筑的再念硕士是不是真的有意义。真正做项目学到的东西,比在学校多得多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随清听到这里有点忍不住了。
“只是种考虑罢了。”大雷答得轻巧,好想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太大的事。
“你不觉得考虑之前应该先跟我讨论一下吗?”随清反问,紧接着又打算摆出前辈的架子,列举反对理由一二三四。
魏大雷却伸手开了电台,直接打断她道:“我觉得吧,这种问题不适合在开车的时候讨论,我们还是听歌比较好。”
电台里传出乐声,随清知道他这是拿上次的追尾事故损她,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但转念一想这件事也的确没什么好讨论的。他魏大雷一个外国人,拿的只是X字签证,连另外找工作都不合法。自从他离开BLU之后,她便是他唯一的雇主,到时候只要她不跟他续约,他也只有回去读书。所以,她到底在急什么?又为什么要费劲说服他呢?
想到此处,随清笃定下来,悠然看着窗外。
大雷见她不语,却又转头看看她,问:“Gina那边的聚会怎么说?”
“不是说不讨论么?”随清提醒,“看着路。”
“你会去吗?”他扫了一眼前方,还是看她。
“行,去,”她输给他,敷衍回答,又一次提醒,“你看路。”
大雷见已得逞,静静笑起来,照她说的作出专心开车的样子,可只是片刻又转过头来看她。
只是一个细小的动作,随清却被触动,再回想他做下的一连串决定,除去任性,倒也有种明知故犯,一意孤行的决绝在其中。过去的这段日子,她也总是做着这样的决定,而这一切似乎都是从Q中心楼顶的那次邂逅开始的。究竟是谁给谁的坏影响?她也不知道,只是一意孤行地觉得自己要负更大的责任。
不过几个月而已,她又开始自我安慰。而在这几个月里,他们可以做很多事情,比如工作,去改变一块美丽土地的命运,比如相爱,留下一点美好来。与这些事情相比,她实在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争论上面。甚至有可能在那个日子到了之前,根本不需要她去说服,他就已经改变想法了。
回到名士公寓,两人先去了楼下办公室。随清检查大雷的功课,横竖还是挑出几个错处来叫他改正,自己上楼去收拾洗漱。
可等到她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却见魏大雷也已经来了。不仅来了,而且还趴在她床上就快睡着了。衣服也不换,连鞋都没脱。
她过去推了他一把,问:“不是说另外租了房子吗?赶紧回去啊。”
“还没收拾出来,我昨晚都没怎么睡……”他根本不睁眼,深深钻进枕头中间。
随清看着他,无可奈何,也不再管他,靠在床上开了电脑继续工作。片刻转头再看,身边那位已经睡得一副人事不省的样子。她只好起来把他的鞋子扒了,动作不算轻,但他毫无反应。搞得她忍不住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人倒是还活着。她静静笑出来,关了床头的灯。
自随清从香港回来之后,网上针对G南项目的各种评论和转载暂且鸣金收兵,但民间讨论却仍在继续,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而根据已经商定的计划,罗理那方面并没有与舆论对着干的打算。因为事出紧急,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必须赶在一周之内完成,一场特别的路演就要在全国数个主要城市的商业中心内先后展开。
第一站,便是Q中心。
夏日的艳阳穿过透明穹顶,照在商场中庭的室内绿地上,一个棱长三米的正方体摆在绿地中央,好似天外来客。走近了才能看出是由许多松木素板堆成,闻到松香,看到上面淡雅的木纹。木料厚薄不一,形状各异,但每一块都严丝切缝,完美契合。
十点钟,商场开始营业,有路人经过,无一不向这个正方体投来好奇的目光。
十点半,自G南请来的藏人工匠取下其中的第一块,走上一处缓坡开始建造。现场请了专人拍摄,实时投映在中庭一侧的大屏幕上。
十一点,中继站一点一点成形,有人驻足观望,人流渐渐聚集。
十二点,随清接到吴惟的视频邀请,她接起来,只见吴惟躺在床上素着一张面孔,辨不清晨昏,上手就是揶揄:“你这实习生请得实在是值。”
“网上有视频了?”随清笑问。
“否则我怎么知道的?不信你自己搜。”吴惟回答。
随清却是没动,她一点都不意外,这本就在计划之中。
此时,她正居高临下,坐在商场二层开放区域的茶座里,隔着玻璃围栏,看着起初只存在于图纸之上,而后变作3D模型,再到白色纸模的精巧结构,此刻生生在眼前呈现。
魏大雷也在工匠之中,身上还是白T与牛仔裤,裸露出来的手臂上肌肉时而舒展,时而隆起,沁出的汗珠滑过年轻的麦色皮肤,每一记动作仍旧专注、沉稳,像是可以永远这样做下去,根本不会疲倦似的。
“来来来,让我看一眼现场直播。”吴惟又道。
随清不禁笑了,把手机转过去。
却不料吴惟望着楼下竟吹了声口哨,手拢起个喇叭喊道:“Takeoffyourshirt!”
随清哪想到会有这一出,手一抖差点把手机掉下去。
周围有人低笑,投来好事的目光,大约是想看看哪位大婶儿正在春心萌动。所幸Q中心的中庭绿地大得好似一个体育场,离得这么远,下面估计听不到。但随清却看见大屏幕上那人分明是停了停,抹一把汗,擡头一笑,露出好看的牙齿。
她似被感染,亦笑起来,将视频切换到语音,手机贴到耳边。
“不知道为什么,又有点负罪感。”她对吴惟道。
“为什么?”吴惟不解。
随清不语,心里想的是从机场回市区时的那一场对话。因为她,有个人竟然想要改变人生中的重要计划。她自觉不堪这样的重负,只想要逃。
吴惟那边已经“切”了一声:“其实你不如这样想,如果你是男人,他是女人,你还会有负罪感吗?要是答案是否,那说明你现在根本就是在庸人自扰。”
随清仍旧沉默,只觉吴惟并没有理解她的意思。要是真的依照吴惟的假设去想象,甚至会有一种历史重演的荒谬感。
比如她是男人,而魏大雷是女人,情况又会如何?一个三十几岁做上主创设计的男建筑师,和一个二十几岁大学毕业的女实习生,比起现实里他们的情况,旁观者也许会觉得更加理所应当。但她,或者说假设中做了男人的她,还是会有负罪感。有个人实心实意地做着这一切,但她却不能回报以实心实意。是的,她还是会有负罪感。
那曾晨对她呢?她突然想到,是否也有过负罪感?在他每一次对她隐瞒病情的时候,以及最后决定结束自己生命的那一刻,对她可有过愧疚?
她无法回答。这是丁艾告诉她曾晨真正的死因之后,她第一次触及这个问题,但也只是触及而已。她发现自己根本不能深想,不是不愿,而是不能,就好像那里竖着一堵墙,上下左右无尽延伸,突不破的墙。
电话中,吴惟还在继续讲话:“人生苦短,又苦,又短。好景当前,春宵千金,你还要浪费时间琢磨这些,是认真的吗?”
“好吧……”随清听得笑起来。确实,也是没时间去想。
电话挂断,她拿起面前的杯子,啜一口冰饮,看起来悠然而惬意。但事实如何,心里又是怎样的光景,只有自己知道。
傍晚时分,建造已然完成,周末的商场也达到了人流量的最高峰。现场开始有工作人员分发“无痕旅游”(NoTraceTravel)手册,介绍NTT的七大准则,包括事前充分的计划与准备、在承受力范围内的地点行走宿营,恰当地处理垃圾,保持环境原有的风貌,减少用火对环境的冲击,尊重野生动植物,以及考虑其他使用者。
随清想起自己在香港海边的那座房子里说起NTT的时候,邱其振的反应。
他说:“这好像不是建筑师应该考虑的问题。”
而她回答:“路易斯康甚至造过一艘船,在水上展开舞台,演奏交响乐。”
世上并不存在建筑师不该考虑的问题,所有问题,都可能成为建筑师的问题。
这亦是曾晨教过她的东西——建筑学所涵盖的广度,远远超过所有人的想象。
恍然间,她似乎察觉到一道熟悉的目光,却并没有朝着那目光的来处看去,她知道那是曾晨,就站在二层弧形围栏的对面。他看着她,仍是过去的样子,那种宁静温柔的表情。而她也就这样叫他看着,久久不动。
第二天,路演继续,已建成的中继站又被一块一块地拆除,每一块都依倒序回到原处。直至最后,重新变成一个完美契合的立方体。
时至此刻,这次宛如行为艺术的roadshow已经成为网上的热议,各种照片、动图、视屏,以及评论文章,带着NTT这个概念四处传播。
随清知道,事情成了。
这波操作其实并不算太新鲜,贝聿铭在卢浮宫门口造金字塔的时候就曾经这么做过一遍。一个方案提出来,有人怀疑,有人厌恶。那么好,我做给你们看,一比一,活生生,面对面。
又或者还抄袭了G南寺庙内的“积沙坛城”,流淌,铺洒,堆积,精美绝伦地造起来,再亲手抹去,不留一丝痕迹,LeaveNoTrace。
再就如她随清,仍旧是个没有才华的平庸的建筑师,只是这一次,她终于就要做成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