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惟离开之后的那一周,有两条地产圈子里的消息见诸媒体。
其一便是罗理公司在G南的那个项目,通篇只是程式化的官方软文,不管是在传统纸媒,还是在网上,都属于那种一望而过,一过即忘的消息。
其二亦无有太多细节,但光看标题就已经十分劲爆。那是有关纵联地产在香港开发的一个新项目,在申请国际环保认证阶段涉嫌商业贿赂,警方与廉政公署展开调查,结果又牵扯出之前的几处地产,影响逐渐扩大云云。
这样两条消息撞在一起,第二条的热度自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盖过了第一条。
随清知道这也属正常,建筑工程周期漫长,从设计方案到落成迎客往往要好几年时间,所以此类项目发布的消息一般只会在地产或者设计圈子里流传,除了切身利益相关的方方面面,其余人等在早期阶段根本不会太多关注。
至于纵联惹上的官非,她初初听说,倒是也有几分震动,只是那几日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功夫各处打听,想着吴惟大约会知道更多内情,便发了信息去问怎么回事。
因为时差的关系,吴惟那边并没有立刻回复,直到当天中午才打电话过来。
那个时候,随清正在商场试衣服。款式是魏大雷选的,叫柜姐拿了合适的尺寸,将她连人带衣服塞进了试衣间。
手机就是这时候震起来,随清接了,就听见对面开门见山:
“老邱这件事,听说是内线举报,他下面直属的两个高管都已经进去接受调查,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还完不了,再查下去就轮到他了。”
“怎么会这样?”随清也是意外,顺手将衣服挂在墙上。
吴惟那边还在继续:“有消息灵通人士说是内斗,拿这件事当个由头逼宫夺嫡,要他让位给二房的那个邱其恺。”
毕竟是多年的熟人,随清听见,心里多少有些震动,拿着手机一时愣神。
她们这正说着话,试衣间外有个人已经等不及了,敲了敲门问:“好了没有?”
“你等会儿……”随清随口回答。
吴惟耳朵多好,在电话那头已经听出不对,开口便语气暧昧:“喂,我说你那边现在还是中午吧,这青天白日的在干什么呢?”
随清听着来气,生硬回答:“逛街,买衣服。”
“你?逛街买衣服?”手机里传出吴惟的笑声,显然不信,“现在在哪家店?”
随清老实说了店名,一个设计师牌子。在她的概念里,就是开在那种超甲级商业地产底楼边区的店,那种Logo,出效果图的时候可能会用上,除此之外就跟她没什么关系了。
吴惟一听却即刻了然:“Daryl肯定也在,他带你来的吧?”
随清不服,心说:他带我?究竟谁是领导?
可这种事,瞒谁也瞒不过吴惟。她们认识多少年了,吴惟自然知道她从中学起就不喜欢买衣服。起初是因为受不了母亲的评头论足,宁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栖身在校服里。当然,就算是这样,评论还是会有。
工作之后,随清很快自立,但这毛病并没有痊愈,反而继续恶化,直到后来连售货员的目光也受不了的地步,以至于她的衣服都是在那几个极简派自选式的店里买的,差不多的颜色,差不多的款式,完全可以按照季节和功能分类,比最直的直男还要直。
“就我一个人,要不要我们现在视频?”随清试图自证清白,以避免无谓的争论,好赶紧完成任务。可再细看墙上挂的衣服,竟是斜肩裁剪,一边肩膀完全露在外面。这什么眼光?她腹诽,开了试衣间的门就要出去,打算叫柜姐过来换一款正常点的。
却不想刚刚拨开插销,魏大雷在外面已经等得不耐烦,看见她居然还没换,直接就推门进来了。试衣间里才多大地方,他一把抱了她一直退到镜子前面,这才把身后的门又关上。
随清吓了一跳,可顾忌着电话上的吴惟和外面的柜姐,不敢闹出太大动静,只能一手拿着电话,另一只手勉强抵挡。
不信就视频的话已经说出去,此刻她却怂了。看镜中映像,两人挤在试衣间内,魏大雷正在解她身上衬衣的扣子,到底是能做木匠活儿的人,端的心灵手巧,一眨眼功夫已经成功了大半,露得春光一片。
“好好好,我信你,”所幸吴惟先放了软,但话里话外仍旧带着几分戏谑,“女为悦己者容,我算是知道了,这老话还真是没说错。”
随清无语,自信理由充分,也懒得解释。
她买衣服当然不是为了什么“悦己者”。再过一天,就是G南项目的发布会,照例是办在酒店里,前面有仪式,后面有酒会。她作为建筑师,少不了要在人前露面。吴惟不在,身边就连个可以借衣服的人都没有,也是拖无可拖,才出来准备一下。
“行了,有空再聊吧。”她敷衍一句,就要挂断。
吴惟还在那边聒噪:“你替我给Daryl带句话,买衣服的事情就叫他做主,要是你挑,别又是西装长裤的就去了……”
随清不理她,果断按了红键。
但那件衣服最后还是买了,虽说露肩的款式稍嫌暴露,可随清倒是喜欢那素练的白色与长裤的样式,真当穿起来,的确像是她的衣服。镜中人看起来也的确是她自己,而不是刻意地穿了一套新衣,甚至临时借来的行头。或者更准确地说,穿这件衣服的人是一个更高版本,更自信的一点的她。眼下她最需要的莫过于这个了。
离开商场,随清与魏大雷去地库取车。
大雷一以贯之,凡是闲事,他都要管,才刚坐进车里就凑上来问:“刚才吴惟跟你说什么啦?”
“就是纵联商业贿赂那案子,你大概也看到过新闻了吧。”随清简短回答。
这件事,圈内的人应该都知道。如今造房子的潮流就是要拿一个金级或白金级的国际环保认证,而想要拿到这种认证,除去几百万的认证费用,还有一些所谓指定绿色产品的采购。定价公不公道且就不说了,若是加上运输一项,细究起来甚至一点都不环保。总之,这里面的水实在是深得很。所以,这一回纵联接受调查,很可能真的会被查出一些问题。
但大雷听她这么说,却只是问:“那件事会影响到你吗?”
“应该不会。”随清摇头,建筑师跟着业主一起进去吃牢饭的情况不是没有,但不是这一种。
大雷一听便道:“那就行了,我说的不是那个老什么的事。”
老什么,不知邱其振听见,又会作何感想。随清失笑,问:“那你说的是什么?”
“女为悦已者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大雷看着她,仿佛诚恳请教,半个人都凑到她跟前来了,简直气息可闻。
随清瞧着他这样子,就知道是明知故问,冷下脸来搪塞:“你别听她胡说,她那家伙就是损我,知道我最不喜欢买衣服。”
“为什么不喜欢啊?”魏大雷没动地方,继续盯着问下去。
因为我一向就是个自我评价极低的人,随清在心里回答。至于为什么自我评价低,他魏大雷这样青春无限阳光无敌的人自然是不会明白的。
于是,她只伸手拍了拍他的脸,笑着反问:“不是说好了不做戏精的么?”说罢便发动车子,驶出了地库。
魏大雷总算坐好系上安全带,却还是在一旁看了她许久,似乎还有话要对她说,但最后却又什么都没说出来。随清余光看见,只当作没看见,始终不去理会。
等到两人回到名士公寓,随清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一直工作到深夜,晚饭也是叫的外卖。
等到手上的事情做得差不多,她擡头看了一眼外面,才发现魏大雷也还在加班,见她看自己,便勾起嘴角对她一笑。
随清自然知道后面的套路,她要是现在上楼睡觉,他就跟着她上楼睡觉,仿佛一切理所当然,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随清有点想轰他走。
她这样一个人,要说对发布会没有一点紧张肯定是假的。这时候,她只想清清静静地独自呆着,哪怕失眠也不错,可以有一段绝对安静的时间把明天的事情好好地在脑子里过一过。
办公室的玻璃门开着,只要喊一嗓子就能说完的话,她还是发了条信息给大雷:我还有一会儿才能结束,你先回去吧。
大雷的回复即刻就到,他得跟着她。理由也挺充分,因为他没地方住。那处新里的房子此刻已是Gina和她男朋友的爱巢,他不方便去,怕Gina跟他翻脸。
随清有点烦燥,早问过几次的话此刻又问了一遍:你不是说过要自己租房子的吗?
魏大雷又答:还有没几天就放暑假了,Gina他们要背包出去旅游,我不就又有地方住了嘛,另外再找没必要。
随清这边还没来得及打字,那边又追上了一句:就跟换中国驾照一个道理,你说对不对?
随清语塞,感觉自己入了套。
两人于是收摊锁门,搭老电梯上八楼。在电梯里,随清就跟魏大雷说好了,明天是大日子,今晚早点休息,谁都别烦谁。”行,谁都别烦谁。”大雷答应得挺爽气。
等到进了公寓,随清去浴室淋浴。洗到一半,身后淋浴房的门被拉开,魏大雷也进来了。随清回头看了他一眼,隔着水雾,两人裸裎相见。那一刻,她心里竟有一丝调侃地想,我怎么一点都不意外呢?
这一夜,他们裸身在镜前做爱。他迫着她看镜中的映像,手覆在她手上,带着她抚摸她自己的身体。镜中的所见有太过强大的视觉冲击力,她根本羞于去看,但只一眼,便已烙进了脑海里,再难忘记。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白日那番对话的继续,但这感觉的确叫她惊异,仲夏夜的月色中,自己这一副躯壳与他的交缠碰撞,似乎也并非是她一向所想的那样破碎而风霜。
“God,you’resobeautiful…”他俯身在她耳畔轻道。
仅在那一刻,她竟也相信了,这句话并非只是一时欢愉中的欺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