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伙的事情办得十分顺利,也许这种事本不应该用“顺利”两个字来形容,但真的进行起来的确什么障碍都没有,很快就到了随清应该离开的时候。
她意外于自己的冷静,事已至此,倒也是不用再纠结了。她甚至都没跟吴惟提过,就怕吴惟常年在地产圈子里混迹,夹在中间难做。所幸,她升上合伙人不过一年多,股金加上盈利,清算起来十分简单,万老与早川也没有欺负她的意思,一分不少,一分不多。
最后一次与G南项目组开会,在座的人都有些不自在,不知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开会的必要,而随清又要在会上说些什么。大约只有魏大雷是个后知后觉的例外,还像从前一样带了电脑和方案草稿过来。
等众人坐定,随清对大家笑了笑,开口道:“都知道我要走了吧?”
佳乐和另两个人都点头,客客气气地。魏大雷却是有些意外,将才刚打开的电脑又合上了,看着随清,像是有话要说。随清也看了他一眼,他好像领会了她的意思,安静坐着没开口。她见他这样听话,倒也有点过意不去,心想到底是实习生,怕是连眼下的状况都搞不清楚。不过,也好在只是实习生,转到别的组做几个月,一样可以拿一封像样的推荐信,并不会影响什么。而且,只等过了这一天,她跟他就不用再见面,两人之间曾经的那一点尴尬也可以往事随风了。
“至于G南这个项目,”随清继续说下去,“我跟早川桑和万老师讲好了,我会带走继续做下去。如果你们当中有人想跟我一起做,我可以保证跟这里同样的薪水待遇。”
听她这么说,两个初级建筑师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垂下眼睛。佳乐也没出声,来回翻着笔记本上那几页纸。面对他们这样的反应,随清一点都不意外,她说出这番话本来也只是听天命尽人事而已。BLU算是业内有名的事务所,能进来工作对每一个初级建筑师来说都不是随随便便的事情,就算不能在这里升到比较高的位子,哪怕刷几年经验也是好的,怎么可能为了这么一个八字没一撇的项目跟她离开呢?
形式走完,随清笑道:“行,那就这样了,今天中午我请大家吃饭。”
听她这么说,佳乐如蒙大赦,赶紧问:“你们想吃什么?我这就去订位子,给随工送送行。”
其余几位等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有人说:“老板,我跟您走。”
讲话的是魏大雷。
随清擡头看看他,一时无语,心道:并没有问你好么……
会议室里另外几位大约也是这样的心理活动,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对话冷了场,此人却浑然不觉,只是看着随清,点点头又重复了一遍:“我跟您走。”
那天的送别宴上,随清其实是打算劝劝魏大雷的。至于怎么劝,她早有腹稿,左不过就是那几句话:你总共就几个月实习,还是别瞎折腾了,好好在BLU呆着,到时候拿一份好看的推荐信,而后回去读书,才是正经事情。
虽然只是老生常谈,但理由充分,显而易见。她自信可以说服他,也大概猜到这场送别宴他一定会比旁人到得早,她有足够的时间单独跟他聊聊。
果然,随清刚到餐馆就收到佳乐的信息,说菜已经按照她的意思点好,自己手上有点事,稍晚一会儿才能出来,其余两个建筑师也是差不多的情况。随清回说没关系,不着急。他们几个都已经分到新的组里,都有正经工作要做,愿意应酬她这个旧上司,已经是赏脸了。
只有魏大雷无事一身轻地准时到了,身上还是牛津布衬衣,牛仔裤与工装鞋,还是如以往一般对随清笑着,叫了声“老板”。
这称呼已是明日黄花,随清听着不免尴尬,可那笑容却晃了她的眼睛,干净,明朗,宽宽厚厚。大约是要走了,心境也不一样,她头一次毫无顾忌地面对他,直觉此人似乎比从前顺眼了许多。具体哪里顺眼,她也说不分明,只觉其瞳仁深黑,目光清澈,眉眼却又是道细腻微妙的曲线,像是戏里书生与武生的集合体,云尺都难描摹。
她于是叫他坐下,怀着客观欣赏的态度看着他,心平气和地开始劝。而他也十分配合地乖乖听着,时不时还点个头。
“……我手上暂时什么都没有,G南的项目能不能拿到,几时开始,又能不能顺利进行,都还是未知数。你要是跟我走,到你实习结束的时候,很可能连封像样的推荐信都不能给你。”
随清这样结尾,就等着听他回答一句:YesMa’am,我明白了。
此时恰好服务员进来摆餐具上冷菜,两人的对话断了片刻。魏大雷起身帮着张罗,那服务员是个二十上下的小姑娘,讷讷对他笑,低下头去说了好几声谢谢,脸都红了。
待服务员退出去,谈话继续。大雷回到她身边坐下,定了定方才开口:“老板,我就是为了G南的项目来的,这是我的研究课题。要是不能做,推荐信拿不拿得到,像不像样,对我来说也没太大的意义。”
他这么说,倒是把随清将住了。如果换了其他人,大约还可以质疑——这项目真有这么好吗?以至于你非做不可?但她自己也是一意孤行地做着,又何来立场说服他呢?
见她不语,魏大雷似是又想到了什么,试探着问:“……总不会,是因为那天夜里的事情吧?”
随清一听更加无语,心道,现在的孩子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可不管她如何拿大,摆出长辈的样子,Q中心飞檐上的那一抱却又在脑中浮现。而那双抱过她的手,此时就在眼前,手指修长,骨节匀停。她意外,自己仍旧记得这双手的温度与略微粗糙的触感。就这么想着,脸上竟是不受控制地红起来,她不禁羞惭,一把年纪活到哪里去了?要是在旁人眼中,此刻的自己大约也跟刚才那个服务员小姑娘差不了多少。
“那件事,上次不是已经说好了吗?没发生过,再也不提。”大雷还在继续。
“对……”随清点头,紧接着一个“但是”还没来得及出口,观众说到便到,包厢外面有人推门而入。
“随总,我们来了……”进来的是佳乐,身后跟着那两个初级建筑师。
三个人,六只眼睛,看着房间里正促膝谈心的两个人,寂静的一秒,气氛微妙。
只有魏大雷浑然不觉,愈加靠过来一点,轻声对随清道:“那就算说好了,我跟您走。”
怎么就说好了?随清腹诽,但看着眼前另外三位,只能暂且搁下不提,笑对佳乐道:“人都齐了,叫服务员上热菜吧。”
“哦……”佳乐应了一声,转身去找服务员,脸上却还有些异样,出门的时候又回头看了魏大雷一眼。
随清不禁对大雷心生佩服,果然魅力了得,才不多久就收服了这么些姑娘。
这一顿饭吃得热闹而虚浮,席间的对话全靠众人齐心,尽力维持,似是说了许多,又好像什么都没说过。
饭后回到所里,随清去万老师那里签了一叠纸,走完退伙离职的最后流程,再到自己办公室去收拾东西。
她的私人物品并不很多,大部分早几天已经陆续拿回去,只剩桌面上每日必须的几样,她找了一只瓦楞纸箱一一装起来。此情此景就如电影里那些突然被辞退,在安保监视下扫地出门的角色一样。她如此这般自嘲地想着,擡头透过落地玻璃,便看见外面的魏大雷也正往一只纸箱里装自己的东西。那箱子同她手里的一模一样,实属难兄难弟。
随清忽觉幽默,看着他笑起来。他察觉到她的目光,擡头,也对她绽开笑容。又一次,晃了她的眼睛。那一刻,她破罐破摔地想,跟着走就跟着走吧,都已经这样了,还能坏到哪里去?
写字台上,手机震动,屏幕上显示的是吴惟的名字。
随清预感来者不善,略做心理建设,方才接起来,走到窗边去听。
果然,电话那端劈头盖脸地便是这么一句:“你这家伙是能耐了啊?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手续都办完了,也不是什么大事。”随清回答,竟有一种你奈我何的笃定。
听她这么说,吴惟一时无语,喘了口气才反过来质问:“这不是大事?那什么叫大事?”
随清却笑,索性把话越绕越远:“还记得当年填高考志愿的时候,你跟我说什么吗?”
“我说什么了?”吴惟不明就里。
“你说将来一定要做专业人士,”随清回答,“合则聚,不合大不了就是退伙。回家把写字台反一反,朝着门口一摆,自己开张,又是好汉一条。”
她虽是说笑,却也当真怀念那时的年少,什么都没有,但所有的可能都在她们眼前。
大约也是被勾起回忆来,吴惟那边静了静,方才叹口气道:“算了,我也有事没告诉你,我们两清。”
这句话说得语气如常,却不知为什么叫随清有些不好的预感。
“你有什么事没告诉我?”她追问。
“哦,对了,”吴惟却岔开话题,“知道BLU的人怎么传你的吗?”
“你想说就说。”随清自觉亏欠了她,满足她一切八卦的欲望。
“最新版本,”吴惟公布答案,“说你跟邱其振闹翻,是因为那个实习生。”
随清一愣,而后笑出来。
“怎么样?”吴惟那边又问。
“什么怎么样?”随清不懂何来这一问。
“真的还是假的呀?”吴惟补充说明。
随清还是笑,半是无奈半是自嘲:“这么说吧,我挺满意这个八卦的,听着有面子,不错。”
是玩笑,也有几分当真,她并不想作为了一个被怜悯的人离开此地。
本以为多半要挨几声骂,却不料吴惟对她的态度竟然很是欣赏,两人约了一同晚餐,这才挂断电话。
离开BLU是下午三点多,随清在这里工作了十年,还从来没有这么早下班过。事务所院外的马路是一条颇有年数的林荫道,她驾车从车库出来,迎面便看见午后的阳光将细密的树影投落到路面上,竟是一种她未曾见过的宁静的美好,连带着周遭的老房子与行人也显得妥帖而悠闲。
人生中的第一次,她拥有所有的自由,可以选择做什么,不做什么,如何去做。但这自由却也带来些许不能承受之轻的惶恐。接下去,该怎么办呢?她一时怔忪。
而后,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是魏大雷站在街边的一排共享单车旁。
车从他旁边驶过,随清从后视镜里看见他正端着属于他的那只纸箱,上班穿的衬衣又已经脱了,身上仍旧是一件印字的T恤,上面写着——Stillmoreefforts。
“Stillmoreefforts……”随清自言自语,好奇此人到底有多少件类似的衣服,又有多少人生格言写在那上面。
车继续向前,她加速。反光镜里,他还在原地,正对着一辆小蓝车,左右不知如何安放那只箱子,前面的车兜太小,后面又没有书报架。
随清笑了,停下来,换了档倒回去。
他听到声音擡头,隔着车窗看着她。
她降下玻璃,对他道:“住哪儿?我送你。”
“很近的,justtwoblocksaway……”他虚虚往前一指,边说边打开后排车门把纸箱放进去,眨眼已在她身边坐好,安全带扣上,动作溜得不行。
随清见他毫不客气,甚至连一丝意外都没有,莫名觉得自己好像着了他的道。这人,早在这儿等着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