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法律顾问说不能辞退,那也只能留下凑合用了。
不过就是个实习生,至多几个月,总是要走的,随清这样安慰自己。
只可惜,这个实习生并没有身为实习生的自觉。
午后,几个同事叫咖啡,送到随清手上的又是一杯奶昔。想得倒也挺周到,口味换了,蓝莓的。
那正是她一天中最渴望咖啡因的时刻,随清暴躁了一秒,擡头,恰对上魏大雷的目光。
此人猜到她这一眼的意思,竟对她说:“用着镇静类药物最好不要喝咖啡,而且您午饭也没吃。”
那是在她的办公室里,周围没有其他人,连遮阳帘都全部放下来,室内暗得好似蝙蝠洞,但她还是有种被当众揭穿的感觉。
眼神,语气,的确只是同事关怀,坦坦荡荡。她知道他一定看到了她床头的药,甚至可能上网搜索过药名。昨晚她那个样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其实都已经知道了。咖啡、茶、酒,一概禁止,这也是精神卫生中心睡眠门诊屈医生的原话。
保持距离,随清再次提醒自己,什么都没说,放他走了。
后来喝着那杯奶昔,倒也觉得挺好——管饱,喝起来只用一只手,而且不用咀嚼。曾经有一段时间,她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就是因为连咀嚼的欲望都没了。那时候怎么没想到喝这个?随清后知后觉。
仿佛一晃眼,又有人来敲门,几声响吵得她偏头疼。
“老板要不要叫饭?”敲门的那位偏还要探头进来问。
随清不用看也知道是魏大雷,所里除了他,没有其他人叫她“老板”。
“佳乐呢?”她藏身在电脑后面问,言下之意,怎么又是你?
魏大雷转身朝门外那张空桌子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只是笑了。
随清这才想到看钟,已经将近八点,正是所里加班的小朋友叫外卖的时间。至于佳乐,早就下班走了。她许诺过秘书不加班,佳乐也一向不跟她这个不像合伙人的合伙人客气,如今又有了个新实习生,自然物尽其用。
“老板要什么?”魏大雷又问了一遍。
“不就是奶昔么……”随清没忍住,把原本只是腹诽的话说出来了,总算留了下半句,还问我干什么?
实习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笑说:“那个都吃一天了,晚饭换点别的吧。”
随清不愿与他理论,干脆换了一个选项:“你们自己叫吧,我一会儿泡碗面就行了。”
“我去泡。”实习生管得挺宽,自告奋勇。
随清无可无不可:“休息室橱柜里就有,麻烦你。”
办公室门关上,魏大雷转头泡面去了。随清便又窝在那里干活儿,等了几分钟,不见面的影子,也不知他一个ABC是不是连方便面也不会泡。熬不了夜,连泡面都不会,还打算做建筑师?她想想就要笑。
当真做起事来,又把面给忘了。等到大雷敲门进来的时候,她正盘腿坐在地上。老年人的身体,颈椎有些问题,腰也不大好,或站,或坐,怎么舒服怎么来。
实习生倒也不觉得她奇怪,几步过来,俯身将一个透明餐盒和一杯橙汁放到她面前,人高手长,却又动作轻捷,如一只不明生物。食肉的那种,随清莫名肯定。
餐盒上印着隔壁茶餐厅的名字,打开来看,是煮面,配上溏心蛋,小棠菜,清清爽爽的一碗。这举动若搁在佳乐身上,随清定会十分感动,小姑娘跟了她快两年,总算拿她当回事了。但换了魏大雷,却多少有些怪异。她从未奢望有人对自己这么周到,更不想这个人是与她“睡”过一夜的实习生。
实习生,跑腿儿用的,她又一次提醒自己,道了谢打发他出去,找出手机,照规矩往群里转饭钱。
钱刚转完,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她吓了一跳,看到屏幕上邱其振的名字,愣了片刻才慌手慌脚接起来,叫了声“邱先生”。
“一起吃饭。”电话那头,邱其振道,一句寒暄的话都没有。
“刚吃过了。”随清推辞,没什么具体的原因,就是不想见人。
邱其振倒也不勉强,又问:“在所里?”
随清嗯了一声。
“我就在附近,现在过去。”那边还是言简意赅,不等她反应,电话已经挂断。
随清拿着手机愣了一秒,又看看手边那碗面,有种说了谎就要被抓包的惶恐。也不知是为什么,一把年纪,面对邱其振还是会这样,要不是金主,真不愿意这般伺候着。
她于是合上电脑,爬起来坐到办公桌边赶着吃面,可才吃了几口,邱其振就到了。
隐约听到楼下传来的引擎声,随清坐在转椅上滚到落地窗边,拨开遮阳帘,隔窗望出去,外面已是黑咕隆咚的一片,两行幽暗的地灯勾出车道的轮廓,恰好能看见老邱的车从门口开进来,在楼前停下。环顾室内,乱的可以,她赶紧放下面碗,收了收地上的图纸,捡起那本商务印书馆仿宋陶湘本的《营造法式》,又找遥控器,开了顶灯,升起百叶帘,以示光明磊落。
不多时,这贵客便出现在外面的开放办公区里。此时才刚过八点,加班的人不少,四处灯火通明。邱其振穿过一张张绘图桌,朝她的办公室走来。同事中有认识的对他笑,唤声“邱先生”,不认识的也行着注目礼。他只略略点头,以示知晓,身上是极简素的西装,极简素的鞋,极简素的手表。
仔细算起来,随清认识他也有七八年了,邱其振始终都是这个样子,初识就知道他三十好几,所以当年二十出头的她才会在私底下管他叫“老邱”。然而,这些年过去,邱其振似乎不曾老去一星半点,相形之下,随清自己到已是沧海桑田。她觉得这多半是因为自律。她这蝼蚁只是随性地活着,而老邱却是不是一般人,外界听到有关他的消息无外乎就是工作,极少绯闻,也是空穴来风。
其实,随清本不清楚那些富豪家事,只知道邱氏是海外华侨,地产世家。还是听吴惟八卦,才晓得邱家老太爷还在,规矩颇大,下面儿孙又多。邱其振能越过其余人等,坐在现时今日的位子上,也是不容易。
她起身去开门,脸上挂上一个微笑,眼看着人快到门口,才意识到那碗面还在桌上,又赶紧回去合上盖子,正打算毁尸灭迹,邱其振已经推门走进来。
“太多了,没吃完。”她解释,有些尴尬。
“那正好,我还没吃饭。”他回答。
她愣在那里,他已脱了西装,解开领带,在她桌前坐下,揭开碗来,挑起一筷子。
这是她吃过的面,她用过的筷子,随清想提醒他,但话未出口就觉得已经晚了。仅用余光,也知道外面的人正朝里面看,尽是好奇的目光。她没多想,按了遥控器,将百叶帘重新放下。可放下了,又觉得不妥,说好的光明磊落呢?
事务所里本就流传着一些关于他们的传闻,但实际上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过。她与曾晨相识十年,正式谈恋爱也有八年多。这些,邱其振都是知道的。而且,在这十年里,曾晨为纵联完成了好几个项目,她只是其中的副手,除去工作上的关系,与邱其振怕是连朋友都算不上。直到曾晨突然离世,她临时接手Q中心,两人的接触才频繁了些,为那些传闻添了细节。比如项目会议上的特别关照,比如工地上给她一件外套,比如宴会上搀她下台,比如,这碗面。
“怎么不坐?”邱其振擡头看她。
随清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就桌边站着,脸上还挂着方才的迎宾笑,宛如饭店服务员。她讪讪坐下,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还是就这样看着邱其振吃面,看着看着倒还真有点饿了。
“你在准备投标?”邱其振终于开口。
“是啊……”随清点头,有些意外他竟也知道。
“什么项目?”邱其振又问。
“一个登山基地,”她如实回答,“还有观景台和沿途的中继站。”
“哪儿的?”
随清交待了地点,邱其振眉头蹙了蹙,可见不太满意。
“我跟业主谈过,很有想法,而且选址非常好。”她补充,像是在为自己找理由。为什么要解释,她也很莫名。照理来说,她接什么活儿,与老邱并无关系,也不需要让他满意。
当然,她此刻与其说是说服老邱,还不如说是为这个项目正名。刚刚得知这个项目的时候,她便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预感,这个十八线乡镇的小工程会是她的隋侯珠与和氏璧。从那时起,她便下定决心要完成方案,拿下投标,要在海拔三千米以上的荒山野岭里盖房子。那会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项目,与曾晨无关。只是估算,也知道会有多到发疯的工作量,足够把她从沉湎过往中搭救出来。
“别做了。”邱其振却是言简意赅。
“为什么?”随清不解。
“不值得,”邱其振解释,“那地方在自治区内,又是生态保护区,会很麻烦。”
“这些我都考虑过,您看……”谈起细节,随清倒是起了兴致,立时打开了电脑,找出正在做的方案草稿。
可邱其振却并无意与她就此深谈,只是笑道:“不是建筑师的问题,投资方实力不够,这项目多半中途夭折,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办?”
随清语塞,罗理的公司的确名不见经传,老邱提到的这些问题也真不是她可以左右的。要是换了别人,或者是在别的时候,遇上这种事也不能算是建筑师的责任,反正有合同在那里,总不至于白忙一场。但她却不一样,尤其是在这个当口。曾晨离开已经一年了,她却连一个自己的项目都没做过,只是在替他收尾善后。所里这么多双眼睛都在看着,她太需要一次成功证明自己了。
邱其振的这番话好似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来,她骤然低落,低到以至于有些生气的地步,可又说不清气的究竟是谁。
面已然吃完,邱其振收拾起餐盒,动作细致悠然,等全都收完了才开口说:“退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