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一切都有了解释,包括他这一口在G南跑田野的时候学来的西北味儿普通话。
去年那一届BLU基金评选就在事故发生之前不久,获选人还是曾晨主持挑的。虽然这个基金才刚设立几年,但标准一向不低,历届的获选人也都是名校生,多少有点小骄傲。
随清知道,自己今天的反应叫人家小心灵受伤了,大概是因为委屈,眼前这位所谓的老板居然把所有的前因后果都给忘了。他的履历,他的研究课题,还有他申请实习职位时写来的那几封电邮,她全都没放在心上。但随清当然不可能告诉这位DarylWest先生,并不是她看不起他,而是她有时候记性差到失忆的地步,自从那场事故发生之后。
不过,既然这孩子主动道歉,态度也算诚恳,她倒也不忍心欺负他年少无知。本来还在想,是不是可以把他辞了,或者调到其他组去,现在看起来也不可行。人家就是冲着她手上G南的这个项目来的。而且,他做过的功课对她来说也的确有用。
她低下头佯装看电脑,整理好思路才开口道:“昨晚的事情是误会,也是意外。既然我们已经互相致歉,最好就当没有发生过。如果你可以做到,我不介意你留在我的项目组里。”
“当然可以做到,”此人一听连忙点头,“还有,老板不用向我道歉。事实上,我很喜欢您昨晚说的那些话。”
随清擡头看他,搞不懂自己哪句话招他喜欢了。
“我是指……您说的关于NPC的那几句。”他更加具体。
“NPC?”随清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
“Nonplayercharacter,”他解释,“就是您说的那种程序设定好的非玩家角色。”
随清还是一头雾水,心想到底是年轻人啊,最懂那些。
“您说人生就像是一个玩家已经退出的游戏,剩下的角色都只是系统设定好的一段程序,每天走着固定的路线,重复相同的动作,念同样的台词……”他继续说下去。
像是被钥匙开启,随清霎时想起那个情景——Q中心的那道飞檐上,夜风中,她喝光那罐啤酒,抱臂靠在护栏上,望着下面的道路、车辆与建筑。也许是因为药物和酒精的共同作用,所见的一切从未有过的渺小和空洞,宛如一个细节拙劣的沙盘模型。
“是不是特别假?”她记得自己这样问,只是自言自语,并不期待任何回答。就算那时有人说过什么,她也完全不记得了。
到昨夜为止,Q中心正式落成,这便意味着她完成了曾晨最后的指令。唯一真实的玩家已经彻底退出了游戏,只留下了眼前整个虚拟世界和其间无以计数的NPC。其中也包括她自己,每日重复同样的轮回,没有终结,没有出口。她看不出这番话有任何启迪人心之处。
然而,面前这孩子却说:“我从小就希望成为一名建筑师,但到了快毕业的时候,去事务所实习,才发现跟学校里学的完全不同……”
“怎么就不同了?”随清打断,感觉是不是有点离题?
但对面这人倒越说越起劲了,一样样历数下来:“学校里做设计都是从pre-designprogramming开始,调研,分析,材料研究,再到建造实验。出来一看,才发现这些都是业主既定的,主创建筑师也只需要按照要求写方案出图纸,下面的助手做的更是简单重复劳动,那种感觉跟预想的太不一样了,有时候甚至有点幻灭。不过,听您那么说,我有点懂了。解决的办法或许很简单,我至少可以努力让自己不成为一个NPC。”
随清蹙眉听着,有些无语了,她彻底当机前的胡话,竟然还能有这样正面的解读,真不知这孩子究竟是面试经背得太多,还是图样图森破,以至于拿衣服。
“那就这样,你先回去吧。”既然道歉也道了,保证也做了,她起身要走,只当事情已经圆满解决。
没想到Daryl那边却没完,又说:“我还有个问题请教。”
“说吧。”随清等着。
“谁是……老邱?”Daryl看着她,一脸谦虚好学,“昨晚我问要不要去医院,您说不用,只让我送您回去,因为不能坑了老邱。老邱是谁?”
随清不禁抚额,原来方才的唾沫都是白费了,说好的当作没发生过,转眼就忘了?她不想再多废话,快刀斩断乱麻:“昨晚我说的做的,不管是什么,都到此为止,明白了吗?”语调还是挺和气的,她这个人从来没有火气。
“明白。”Daryl点头,只说了这两个字,脸上却带着些笑。他笑的时候还是如昨夜一样,略略低头,垂下一双眼睛。说实话,这只是一个挺朴实的表情,但搁在他这样一个高大的人身上却有一种不甚协调的美感,明朗,简单,宽宽厚厚。
大约也是因为这一笑,随清暂且决定既往不咎,又怕多生枝节,没再逗留,转身走出玻璃房。她一路走回自己的办公室,直到上了升降机,金属门合上,才又想起方才最后那一问——谁是老邱?
她慢慢咂出点味道来:这,算是要挟吗?
随清越来越觉得此人万万留不得,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得先问问吴惟的专业意见。
于是,她以“昨天晚上出了点状况”开头,给吴惟发了条信息,简略描述了事情的经过。当然,半夜爬Q中心房顶这种事,被她当作是无关细节给省略了,只说是夜里失眠睡不着出去逛了逛,巧遇了事务所里一个名叫Daryl的实习生。全部写完不过三行字,又犹豫了三秒,才按了发送键。
信息发出去,吴惟那边久久没有回复。随清眼看着屏幕上方“对方正在输入……”的状态断断续续出现了几次,究竟输入了些什么却一直没等到。最后手机震动起来,大约是状况太复杂,吴惟干脆直接打电话过来了。
“作为律师,有件事,我得提醒你。”吴惟开门见山。
“说吧。”随清听她的语气这么专业,不禁有些紧张。
“你不能辞退他。”吴惟言简意赅。
“为什么?”随清不解,十分意外,自己就是想把他给辞退了。
“你是BLU的董事合伙人,他是你项目组里的实习生。你既是他的上司,也是他的雇主。你跟他那什么,然后辞退他……听出点问题来了吗?”吴惟循循善诱,渐渐露出些调笑的意思。
随清一听,赶紧澄清:“我没跟他那什么!”
“你住的那个地方,电梯和大堂都是能调出监控录像来的,门口保安估计也都看见了。所以,他进你房间,过了一夜,这个没有疑问。”吴惟一一分析起来,“至于房里发生什么,我们暂且不管。而且,哪怕你能证明你们之间确实没那什么,此处的逻辑也可以变为——你要,而他不从,所以被辞退了。”
是不是他从了,也可以说是我不满意?随清简直无语,冷了半晌才又问:“那你说怎么办?”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吴惟回答,“跟他保持距离,其他一切照旧。BLU的新闻已经太多了,这都快一年了才缓过劲儿,你应该也不希望再加上这一条吧?”
确如吴惟所说,曾晨的事情对BLU有不小的影响,但随清还是抱着一丝侥幸:“都是成年人,我也没拿他怎么样,我就不信他一个男的好意思拿这种事去做劳动仲裁。”
“那可不一定,”吴惟却不这么想,“中国人不好说,可他是美国人,打官司是民族爱好,是家常便饭。”
“他,美国人?”随清差点惊掉了下巴,“你本来就知道这个实习生?”
“你不知道啊?”吴惟也很意外,“就连我这么个编外人员,你一说叫Daryl的实习生,也都知道是哪个了。他一来,你们所里人事行政那几个小姑娘都炸锅了,你一点都没注意到?”
“炸什么锅?”随清是真不知道。为了曾晨留下的那些项目,她埋头工作,对周围充耳不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阳光暖男ABC,哥伦比亚建筑系本科毕业,实习结束之后还要接着回去读硕士,听说家境也很好,书香门第,”吴惟掰手指列举理由,“当然了,女人之所以会炸锅,前面这些都只能说是锦上添花,究其根本还是因为长得好,否则就算是家里有矿也没用。”
随清忽又想起一个细节,哥大也是曾晨的母校,去年评奖的时候,他还跟她提过一次,有个获选人跟他同校。但除此之外真的就没有别的印象了,她努力回想了一下,除去了牙口好和个头高,她并不记得那民工身上的其他特征。她怀疑自己真的失忆,又问吴惟:“我看见他全名DarylWest,他一个华裔,怎么姓West?”
“谁知道呢,可能是混血,但长相随妈。也可能是亲妈改嫁,后爸是鬼佬,都不一定。哦对了,他还有个中文名字叫魏大雷,也是够萌的吧。”吴惟展开想象的翅膀,瞎飞了一遭,飞完又开始抱怨,“老天真不公平啊,我昨晚一个人在酒吧坐了大半夜,周围一个像样的都没有。你倒是好,家门口转了转就开上车了,还是趟校园班车,……”
随清正心烦意乱,吴惟此时的调侃在她听来一点都不好笑,只说了声:“行了,我挂了。”便按了挂断键。
放下手机,又觉得有点不对,吴惟怎么会一个人在酒吧坐上大半夜呢?难道是跟忻涛吵架了?随清想了想,终究还是没当回事,此女也就能在生人面前混充个御姐,在她这里时常没正经,胡说八道也是常有的。